当那个两百万岁的人觉得身体不舒服时,他会寻求什么呢?当人类感到心烦意乱或出现定向障碍、受到惊吓或感到抑郁时,心情痛苦或患上心脏病时,他们通常会做些什么呢?大概和所有其他的原始人类一样,他们也寻求来自其亲属的安慰吧。但是,如果痛苦大于亲属所能提供的减轻痛苦的抚慰,那又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学家认为,应寻求来自医学界人士、萨满教、江湖郎中、牧师或治病的术士提供的“专业方面的”帮助。

必须记住,我们是从非常脆弱的环境中进化而来的,受到各种因素的威胁——食肉动物、充满敌意的邻居或邻邦、恶毒地想要给别人带来疾病和死亡的影响。毫不奇怪,在这些情况下,会出现一个具有强大力量和重要性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治病的术士,在所有的文化中其作用都是至关重要的,其地位总是比较高的,通常要比我们自己社会中的医生或牧师享有的地位高得多。治病术士那无处不在的力量和影响反映了人们对把病治好的要求,这种要求和我们的人类同样古老,那些有关的信念、仪式和医疗实践也是所有文化普遍共有的最令人惊奇的东西。

因此,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治愈是以原型为基础的。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观点,因为原型的观点揭示,治愈不只是与诊断和治疗有关;这是为那些强有力的习性或癖好(propensity)开辟通道的问题,这些强有力的习性或癖好和进化本身同样古老。的确,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能够发挥作用的宇宙般的治愈力量的表现:当有机体与环境之间因机能障碍而出现鸿沟,通过某种遗传基因的变化而得到补偿,从而填平了这个鸿沟并且导致了更好的顺应或适应时,这就是进化。

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人的自然本性看作一种伟大的自我更正的过程。荣格认为,这种自我更正的过程是在人类心理活动的过程中才获得最高程度的表现的。治愈的过程——尤其是心理治愈的过程,或许还有各种形式的治愈过程都必然包含着心理——是提供最适当环境的艺术,在这种环境中自然本性的那种自我更正的力量才能最有效地达到其目的。

治病的术士是一个感受到有机体需要什么,知道如何去改变这些环境,从而使有机体能够治愈自己的人。换句话说,治愈是一种能量实现的活动。尽管人们很少认识到,但医学科学最先进的治疗干预既依赖于那些自我治愈的先天倾向和习性,也依赖于传统巫医的帮助。因此,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上帝把病治愈,而医生却前来收费。”

但是,西方国家的医生们对传统的治病术士的态度,除了少数医生比较正直之外,大都表现出一种夹杂着傲慢的恩赐态度和伪装得很拙劣的轻蔑。假设医学科学确实取得了重大的进步,那么,当内科或外科医生们持这种态度时,这或许是可以宽恕的;但是,当精神病学家们采取这种态度时,就不能那样宽恕了。他们在治疗心理疾病患者时虽然也取得了成功,但并不比其传统的同行(即那些古代的巫医、术士等传统的心理治疗师)所取得的成功更值得注意。事实上,人们在尼日利亚所作的研究已经揭示,当对两组心理疾病患者进行不同的治疗时——一种是用西方的方法,另一种是用传统的方法——接受巫医治疗的患者显然要好得多。[1]

此处不是对西方国家的精神病学实践提出批评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比较公正地论证说,在我们的社会中,心理疾病患者受到的并不是最适当的关怀。人们经常提出的批评、尤其是病人提出的批评是,精神病学家没有拿出足够的时间来倾听,他们治疗的往往是症状而不是治疗人,而且他们更强调的是使用药物和进行社会控制,而不是建立和保持一对一的医患关系。我们可以对这种控诉再补充一些内容,他们既忽略精神层面的治疗,也不关心原型层面的治疗,他们未能说明疾病的意义和目的,未能根据病人的个体性来理解“精神崩溃”所蕴含的转换作用的潜能,他们否定安慰剂的作用(从而使这种强有力的治疗工具无法得到应用)等。

当人们要求精神病学家们对20世纪在其专业研究方面取得的成就加以说明时,他们讲述的无非是他们引进了酚噻嗪药物(phenothiazine drugs)◎酚噻嗪药物是一种治疗慢性精神病的镇静类药物,其主要作用机理是抑制脑内多巴胺神经系统的功能亢进。,他们采用了把药物学、心理学和社会治疗及康复整合起来的“整合计划”,仿佛这些就是令人惊奇的改革和创新似的。但实际上,印度的阿育吠陀医学(Ayurvedic medicine)◎阿育吠陀医学是印度使用的一种药草养生疗法,迄今已经有5000多年的历史了。在成功地治疗精神病紊乱方面使用了一种有效的药物,已达数千年之久了。这种药物(Rauwolfia serpentine,萝芙木,蛇根草)◎萝芙木草药,萝芙木属夹竹桃科植物,有百种以上,在非洲和印度被广泛用作民间草药,是目前常用的降压药利血平的配方原料。这种草药还具有消炎、降血脂、镇静和抗氧化作用。于1954年第一次被引入西方医学中,但目前已被冬眠灵(chlorpromazine,氯丙嗪)所取代。蛇根草虽然不如冬眠灵有效,但人们认为它导致抑郁症产生的副作用较小。非洲一些传统的治疗术士也使用萝芙木——尽管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使用这种草药有多久了,因为没有书面记载留存下来。[2]

另外,职业疗法的使用和渐进式的社会与职业康复计划(progressive program of social and vocational rehabilitation)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19世纪威廉·图克(William Tuke)◎威廉·图克(1732—1822)是英国商人、慈善家和贵格会教徒。他提出了一些更人性化的方法来监护和关怀患有心理疾病的人,现在被称为道德治疗(moral treatment)。就在英国的约克郡疗养院(York Retreat)提出过类似的方法。17世纪荷兰的吉尔(Gheel)◎17世纪荷兰的吉尔(Gheel),有时写作“Geel”,是17世纪荷兰的一个市政厅,最早是一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的居住地,据传说在6世纪时爱尔兰公主圣迪姆普纳(St.Dympna)就是在这里被治愈的。以及谁也不知道多少世纪以前的传统的治病术士们都提出过类似的方法。一位肯尼亚的治病术士报告说,大多数精神病人都是由他来进行治疗的:“一个星期之后有些人康复了,然后我就不让他们无所事事地闲待着了。他们种地、打水,我把他们送到市场和磨房去,他们在围起来的场地里割草。”他说他非常仔细地评价每一位病人的工作能力,而且只分配给他或她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3]

所有这一切应该给我们提出了值得反思的理由。真实的情况是,我们还远未成功地认识到,在医患之间一次成功的心灵交会(encounter)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我们就不能看不起传统的治病术士们及其所从事的治疗实践。我们不应该看不起他们,而是应该更好地考察一下,他们教给我们的可能是什么。医学、精神病学和心理治疗毕竟是从原始的治疗技术中发展起来的,因此,原始的治疗技术是其最初的根源。虽然我个人并没有接触过传统的治病术士,因此,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在他们著作中的人种学说明却很早就强烈地吸引住我了。在阅读这些著作的过程中,当我把他们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加以比较时,我被一些敬畏感和谦卑感征服了。他们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要想完成他们所期待的这些任务,就必须要有一定程度的个性化。

治病术士们不得不去做更多的事情,而不只是照顾其病人的健康和幸福。如果你想祈求老天下雨或者在战争中取得胜利,你去找他们就再合适不过了。他们知道有关神祇和女神以及祖先精灵的一切;他们会给你讲述世界是怎样开始的,用歌谣把部落的全部历史业绩唱给你听。他们还会创造一些对付敌人的咒语,提供一些防止敌人妖术的保护措施。显然,使他们成为有效治疗者的不只是他们的学识,而且还有他们的超凡魅力和地位。正如一位权威人士所评论的:“在出现某种疾病,特别是出现严重的或危险的疾病时,病人往往把他的信心或希望放在治病术士们身上,而不是寄托在他服用的药物上……因此,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技能或知识之外,治病术士们的人格似乎在治疗中发挥着主要作用。”[4]

概括地说,人种学的证据表明,那个两百万岁的病人到治疗者这里来看病,是要寻找四样东西:(1)权威人物或超凡的人格魅力;(2)个人受到别人的注意——提供时间让别人倾听和理解自己;(3)知识——具备一整套系统的理论和实践能力,使治疗者能够据此做出某种诊断、某种解释和进行适当的治疗;(4)恢复健康,完全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去。

我们已经描述过三种基本的治疗师了:没有灵感的(noninspirational)或非专业的治疗者,他们往往使用“理性的”方法来治疗,例如,禁食、按摩或草药;有灵感的(inspirational)治疗者或术士们则通过举行仪式而使人像着了魔似的(各种类型的自我催眠,类似于西方媒体报道的自我诱导的恍惚状态),以及通过暗示,运用的是他们的声望来进行治疗;牧师(priests)或萨满教的巫医(shamans)可能要经历一次严重的心理紊乱,很像是一种精神病或荣格在与弗洛伊德决裂后所“面对的无意识”[我们可以称之为“起始性疾患”(initiatory illness)或者埃伦伯格(Ellenberger)所说的创造性疾病◎埃伦伯格(1905—1993)是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移居美国和加拿大,曾任一些大学医学院的心理学教授。其著作主题涵盖民族精神病学、心理学史等。《发现无意识》是其代表作。]。在我们考虑这些不同种类的治病术士们所赞同的各种治疗理论之前,我们必须首先转向关于治疗师原型的内部(心理学)观点。

[1] T.A.Lambo,“Further Neuropsychiatric Observations in Nigeria,”British Medical Journal(1960):1696-1704.

[2] N.S.Kline,“Use of Rauwolfia Serpentine Benth.In Neuropsychiatric Conditions,”Annals of the New Academy of Science 59(1954):107-132;R.Prince,“The Use of Rauwolfia for the Treatment of Psychoses by Nigerian Native Doctors,”载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117(1960):147-149.

[3] P.P.Onyango,“The Views of African Mental Patients towards Mental Illness and Its Treatment,”Master's thesis,University of Nairobi,1976,引自Julian Leff,Psychiatry around the Globe:A Transcultural View.

[4] Henri Ellenberger,The Discovery of the Unconscious, p.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