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完全离开加里的梦之前,我想就这出戏所展现的景色讲几句话。这是加里通常的工作生活中的景色,但在这个梦里,它是“一个夕阳余晖照耀下的夏末的夜晚”,田野和栽成树篱的灌木丛闪耀着强烈的光芒,这使他像处在超自然状态下一样。
在这种描述中有多处暗示到维吉尔风格的金色年代(Virgilian Golden Age)◎维吉尔是古罗马诗人,他的诗歌中有许多优美的景象描写,被称为维吉尔风格。,指涉人类堕落之前伊甸园的纯真。渴望唤起这个伊甸乐园,并且为伊甸园的丧失而悲痛,这是许多诗歌[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曾获英国桂冠诗人称号。、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著名乡土小说家和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ld Manley Hopkins)◎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1844—1889),英国诗人,死后被冠以引领维多利亚时代诗学的著名诗人。、A.E.豪斯曼(A.E.Housman)◎A.E.豪斯曼(1859—1936),英国诗人,曾长期任教于英国剑桥大学。]、音乐[弗雷德里克·德里乌斯(Frederick Delius)◎弗雷德里克·德里乌斯(1862—1934),英国音乐家。其交响诗和歌剧尤为出名。、爱德华·埃尔加(Edward Elgar)◎爱德华·埃尔加(1857—1934),英国作曲家和指挥家,也是一位管风琴家、钢琴调音师和教师。、拉尔夫·沃思·威廉姆斯(Ralph Vaughan Williams)◎拉尔夫·沃思·威廉姆斯(1872—1958),英国著名作曲家。]和艺术[克劳德(Claude)、波森(Poussin)、康斯特布尔(Constable)和印象派艺术家]中所隐含的意图。许多人都会把这种怀旧心理归因于儿童时期的一种幻想的理想化;但它显然比这要深刻得多,因为这种强烈的情感早在儿童时期就开始了,很可能是因为儿童生活在距离经验的原型领域如此接近之处,居住在一个生气勃勃的(animated)世界上。动物、植物、树木、河流和风都是有生命的、有自我意识的,通过某种神秘的参与(participation mystique)而产生了投射的认同。儿童享有所有的原始民族共有的那种“自然神秘主义”,浪漫派诗人们把这种自然神秘主义提升到一种审美用具的高度,荣格则发现,这就是那个坐在他父亲花园里的一块石头上的小男孩(“我是那个坐在石头上的人吗?或者我就是那块让他坐在上面的石头吗?”)。[1]
人们只有尽力发挥想象力,才能回忆起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作为一个孩子,我会看着田野、森林、群山和溪流的景色,对各种生动的色彩、映照在树叶和水上的若隐若现的光芒感到惊异,而且很想知道,“在18世纪它看上去也像这个样子吗?”一种兴奋的**会随着这种回答油然而生,“是的,它过去是这样的”。数年之后,我却对有关这一切事情感到很奇怪。我确信这是永恒世界的一缕闪光——这是我们的祖先早已经看见过的世界。在这里观看这个由私人电影演出景色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原始的幸存者通过我的眼睛在凝望着它。在这样的时刻,我变得富有了那种生动的、超越的生命活力,受到一种被提高了的觉知的鼓舞,即觉察到在一种永恒的人类脉络关系内部独特的自我性(selfhood)。
在我们看来,在梦中和在清醒的现实中景色都是很神秘的。因为,用荣格的术语来说,它是作为一种真实的意象在我们心中天生就有的:可以说,它是一种原型的被给予(archetypal given)。在童年时期,加里就开始熟知和热爱属于他的家族已达近四百年之久的每一英亩草地和林地。他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同情他的父亲呢?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当他想到完全实现机械化将会带来的那种惨不忍睹的变化时,就会使他感到身体上很痛苦。这种维持现状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很宝贵的,而关于所有这一切都能改变的观点,则是不可容忍的。
在这里,他也分担了一份集体的困境——这种困境我们在英国自工业革命开始以来就已经忍受过了,但是,拥有其广阔空间的美国人民,才刚刚开始了解这种困境。19世纪的诗人和画家们曾警告我们,我们对自然风光所做的一切最终将毁灭我们的灵魂。霍普金斯(Hopkins)的诗《陋室茵沃斯奈德》(Inversnaid),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碎的例子:
一旦失去了河流和荒野,
世界将变成什么?让它们留存吧,
哦 让它们留存,荒野与河流;
愿野草和荒野万古长存。
过去,各个地方变化得如此之慢,以致我们可以回到我们童年时期的所在地,来寻找那些永恒不变的暗示。现在这却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就像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记者、小说家和评论家。他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犀利的文笔做出了许多超越时代的预言,代表作有《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笔下的一个主人公,在寻找那个有魔力的池塘,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在那里看见过一条很大的鲤鱼,现在,那里除了有一个大型商场、一片正在兴建的住宅区或一个工业区之外,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在当今世界上一种不可避免的垂垂老矣的痛苦感慨,似乎就是对丧失的极度痛苦——把人们在孩提时代所熟知和喜爱的东西进行随心所欲的破坏。其结果是造成了人们的疏离、愤怒和丧失。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地球的可爱一角,而是人性很宝贵的一部分。那个原始的幸存者忍不住啜泣起来。
从遥远的乡村吹来一阵
痛苦的微风,它吹进我的心中。
在那令人难以忘怀的绿色群山之中,
为什么有高塔耸立在农田里?
那是失去了意义的土地,
我看到那是阳光灿烂的原野,
我曾去过的快乐的公路,
这一切却永不复返。
A.E.豪斯曼
以后我还将论证,在当今世界上对大自然抱有敌对态度的各种力量,也会对我们的梦抱着敌对的态度,只要我们粗暴地对待我们自己,我们就将继续粗暴地对待我们的环境。就大自然和人类本性(Nature)而言,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皆为一。我们不要笛卡尔这样的二元论者。去他的吧!
[1] C.G.Jung,Memories,Dreams,Reflections,p.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