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心理学家、北京师范大学发展心理研究所教授张日昇

文/姜 丹

小的时候我们都玩过沙子。可我们长大了，如何玩沙子呢？

当你站在沙箱前，很困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小孩子的游戏能力而不知所措时，你是否想过你的心已经很累，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已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这时，请你放下心中的一切，手指摸一下细细凉凉的沙子，然后什么都不想，感受一下摸沙带给你的那份平静和淡然。于是在这种平静和淡然的“入静定心”中摆弄沙子和玩具，表达着自己的故事，开始触摸到其中的喜悦、满足、酸涩或悲哀，将自我的心理冲突或矛盾通过箱庭制作有意无意地进行释放和梳理，释放出自己所有的压力。这就是箱庭疗法带给我们的感动和体验。

当前，我国社会转型进入了一个重要阶段，主要表现在经济增长速度加快，社会分化程度加大，利益格局差距加深。处在中国社会转型最深刻的时期，急剧的社会变迁对于社会成员的心理适应性提出了严峻的挑战，在适应性较弱者身上则出现了程度不同的“心理震**”现象，引发的心理问题也逐渐增多。导致各种心理问题的出现，其形式是多种多样的：社会竞争加剧所导致的压力感加重、生活节奏加快所带来的紧张感增加、改革过程中出现的社会问题引起心理失衡、文化价值观念的变迁造成心理上的困惑、社会陌生性增加导致归属感程度的降低等，导致的结果，轻者出现抑郁或躁狂症状，严重者甚至轻生自杀。近年来，自杀率不断上升，心理问题不仅仅困扰着学生族和上班族，中老年人的心理健康问题也不能再忽视了。

怎样才能缓解现代人的心理压力？如何让自己有一个健康的心理状态呢？记者就这些问题采访了被誉为“中国箱庭疗法第一人”的北京师范大学发展心理研究所教授张日昇。他向记者介绍了这种被他称为“睁着眼睛做梦”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技法——箱庭疗法。

张日昇教授在箱庭治疗室

从“人文关怀”到“无为而化”

箱庭疗法传自瑞士心理疗法专家卡尔夫，是基于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劳恩菲尔德的世界技术和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而发展起来的，在国内也称为沙盘游戏疗法。张日昇教授1998年将箱庭疗法引进中国时，立足于东方文化和中国传统园林盆景艺术的精髓，考虑到其对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的继承和与中国传统园林、盆景艺术的相似性，在“箱子里制作庭园”可以很好地表达心理咨询与治疗的本意，故使用 “箱庭疗法”这一名称。

张日昇在其专著《箱庭疗法》中，对箱庭疗法所下的定义是：箱庭疗法是在治疗者的陪伴下，来访者从玩具架上自由挑选玩具，在盛有细沙的特制箱子里进行自我表现的一种心理疗法。所谓来访者，是对自己存在的问题或症状最清楚而且尝试解决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来访者才是自己真正的“心理专家”。通过箱庭的制作，来访者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的内心世界，卸掉那层掩饰得滴水不漏的隐秘和冲突的面具，释放出平时压抑和积累的心理阴影和矛盾冲突，将自己的心理问题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进行整理，促使这些心理问题最终得到解决，以有效缓解各种压力所带来的心理问题。

张日昇强调每个人都会有心理问题，有心理问题一定要主动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要坦然承认心理问题的存在。出现心理问题，不主动来心理咨询，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倾诉对象或宣泄口，问题一直聚积，久而久之，一般心理问题也会变成严重的心理问题。他提出对待心理问题，我们应面对它，处理它，接纳它，放下它，最后超越它。

将心扉敞开，来访者“助其自助”

张日昇解释说，来访者来接受心理咨询与治疗，把心扉敞开向咨询师**压抑在内界深处的心声，实际上相当于把自己的阴影展示或暴露给咨询师，因此咨询师与来访者建立信任的咨询关系至关重要。张日昇特别强调要给来访者创造一个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在这个独立、自由、安全、舒适的环境里，来访者有足够的灵活活动余地，没有任何干扰，完全是保密的。在这样一种没有压力且充满亲和力的环境里，来访者能够卸下自己的防备心理，真正放松自己，表达出自己的意识与无意识。而在这个过程中，咨询师提供的是一种态度，静静地倾听，不解释，不指导，是一种母亲般关爱、尊重、接纳的态度。在这样一个相互信任的环境里，来访者感受到的是安全、自由、被重视、被信任、被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有被保护感，最安心。制作箱庭时也会流露出其真实的内心情感。从而真正释放自己，找到心理问题出现的原因，并予以解决。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有自我治愈创伤的力量。”张日昇解释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也有治愈心灵创伤的能力。但这一自我治愈的能力因各种原因有时会难以发挥其应有的机能，而以箱庭为中心，创造出的一个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在治疗者的包容、接纳和关注下，就可以使来访者的自我治愈力得以发挥。所以在箱庭疗法的心理咨询中，来访者才是“主人公”。来访者来心理咨询其实并不是寻求答案，实际上任何问题的提出都有其内在原因、动机和理由，心理咨询注重对问题背后的动机和原因的考察，不是给答案的。张日昇说，这如同禅语“答在问处”一样。而让来访者自己找到原因，有了答案，远比别人劝说的或给出的效果更好。

张日昇举例说，也有失眠的人总问他失眠怎么办。尽管咨询师不给答案，但是面对不知所措的来访者，似乎确实应该说点什么。那么说什么呢？他是这样回答的：“失眠啊，说明你身体里现在不缺觉，等到缺觉的时候自然就会睡着了。”这时你会想为什么会不缺觉，可能是由身体机能过于兴奋所导致的，接下来你自己就会去分析兴奋的原因，可能是紧张，或是恐惧，或是兴奋，或是悲伤等，当你自己找到原因并克服它，你就能安心入睡了，这远好于别人告诉你什么方法帮助你入睡，因为别人不是你，不能切实体会到你的感受。张日昇说，当然，这要的是作为咨询师的自信和境界。因为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是助人，首先是人家需要吗？你能助吗？怎么助人？助到什么时候为止？所以，箱庭疗法、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第一要义要放在“人文关怀”上，心理咨询与治疗的宗旨也是在于来访者“助其自助”。

张日昇特别强调陪伴和倾听的作用，而且写出繁体字的“聽”字以示理解。他说，在心理咨询与治疗的时候，咨询师用共感理解的态度来陪伴来访者，用王者风范的耳朵、千眼观音的眼睛、一心一意的耐心来“聽”来访者的心声，不给来访者压力，不给来访者指示和指导，而是给来访者关心与温暖的氛围和言语的支持。这样看似“不作为”的心理咨询往往能释放来访者的心理压力，使得来访者恢复自信，能够面对自己的问题，并学会处理它、接纳它和放下它。

“信、敬、静、和”，做“静默的见证者”

记者也在张日昇教授的邀请下，体验了一下箱庭疗法，并亲手制作了一个箱庭作品。当记者手捧起凉凉的沙子，它像流水一样从指缝中流走，体验到的是一种自由和生命感。仿佛回到了童年，没有任何压力，轻松、快乐、惬意地在沙箱里用沙和玩具规划与编织自己梦想的未来。那一刻放下所有，确实就像“睁着眼睛做梦”的感觉。在这样一个提供了安全接纳的心理空间和物理空间中，感受到的是咨询师的人文关怀、共感理解与安全耐心。

因为咨询师尊重来访者的自然发展规律，相信每一位来访者都有着巨大的自我治愈力。当箱庭制作完成时，张日昇主张不分析、不评价，做“静默的见证者”。咨询师会让来访者自己先谈制作箱庭的体验，让来访者与箱庭作品也就是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对话，然后再让来访者解释箱庭作品的内容、反映的场景以及表达的主题。能把自己无意识的内容和想法表达出来，确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积聚在心里的压力顿时像洪水一般倾泻出来，体会到的是一种自我实现感。

因为来访者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外化到箱庭中，其实本身就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他们会有选择性地决定摆什么，不摆什么，先摆什么，后摆什么。所摆放的玩具可能正是其无意识原型的一种象征。其实每一个玩具与摆放位置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但张日昇强调咨询师不要在箱庭治疗过程中向来访者解释箱庭或玩具的象征意义，不要对其作品进行分析和评价。“因为大部分人都不太愿意自己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过多的分析、解释可能激活来访者的防御机制，产生阻抗，达不到好的治疗效果。”

箱庭疗法看似就是在玩沙子、过家家、做游戏，实际上人们在制作箱庭时已退行到自己问题出现的年龄阶段并进行自我整合与修复，这就是箱庭对个体成长的作用。也就是说咨询师不给来访者压力，不提要求，看似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而来访者却发生变化并达到自我治愈的效果，也就是张日昇所倡导的“无为而化”。

“天圆地方，境由心造；入静定心，见箱成庭”是张日昇概括的箱庭疗法的特质，而箱庭治疗室里张日昇书写的“信、敬、静、和”四个大字就是他所倡导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座右铭。

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张日昇教授在陪伴、欣赏、倾听

在谈及箱庭疗法的推广时，张日昇表示，现在他致力于把箱庭疗法推广到大中小学、幼儿园和特殊教育学校，在学生心理咨询与治疗、心理健康教育中得到广泛应用。因为它对儿童、青少年的心理成长和人格完善都能起着良好的推动作用。他强调，世界没有万能的且皆行之有效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方法，箱庭疗法也不是万能的，不可能对所有的心理问题和心理障碍都有效果。但是张日昇和其他箱庭治疗师在许多临床实践中证实了箱庭疗法在心理咨询与治疗中的作用和价值，尤其是他的强调陪伴、不分析与静默见证的理念，被证实比分析、指导、说教的方法解决心理问题的效果更好。所以现在箱庭疗法被许多学校和社会群体所认可与使用。

在张日昇的积极支持和无私的帮助下，现在已经有许多大中小学以及特教学校建立了箱庭疗法（游戏）治疗室。北京市西城区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出类拔萃，特别是近年来，几乎所有中小学校和特教学校都配备了箱庭疗法的治疗室，相应的也配备了专职的心理老师，而他本人是西城区心理健康教育的督导。记者还了解到，全国许多省市自治区的中小学以及大专院校的心理咨询、心理辅导室都建设了箱庭（沙盘）室，包括特教、幼儿园的箱庭治疗（游戏）室的建设也正在全面展开。

在四川汶川地震的时候，张日昇还带领一批研究生到德阳灾区，给那里的老师与孩子进行心理援助与辅导。本着他所倡导的“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理念，在以“心”为主题的心理援助模式指导下，通过让孩子玩沙和玩具制作的箱庭，很多老师和孩子的心理压力得到释放，压抑的情绪与悲伤的心情得到宣泄，慢慢走出地震带来的心理阴影。箱庭疗法也成为灾后心理援助行之有效的方法。在谈到这一段经历时，张日昇说：“无论是危机的心理援助还是一般意义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或方法，而是要有心——是对生命、对人性的大爱，一颗用爱来抚慰另一颗受创伤心的爱心。”

目前，箱庭疗法不仅仅局限于个体的治疗，张日昇还开发出有助于团队合作训练的限定性团体箱庭疗法，这是他本人结合多年的经验首创的。限定性团体箱庭疗法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学习适应和感悟他人心理的途径。在共同制作箱庭的过程中，需要每个成员主动调整自身，互相共感理解，达到一种默契，培养团队合作精神，促进团体的成长。

张日昇总结箱庭疗法的精髓为“人文关怀，明心见性；以心传心，无为而化”。 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美妙的故事而且可以在沙箱里创造自己的故事，不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表达和体现的都是其人生的缩影。所以张日昇认为，箱庭疗法不是单纯的心理咨询技术或心理治疗技法，也不仅仅是深层心理学的临床应用，而是一门人生哲学。

谈及箱庭疗法在中国的发展，张日昇希望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成立全国性的箱庭疗法学术研究和临床交流组织，建立并实施箱庭治疗师的认证和督导制度。这样，可以通过举办年会或交流会，让各地的治疗师更多地交流心得与互相学习。让箱庭疗法在中国大地开花结果是张日昇的梦想，他说：“梦想刚刚开始。”他确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将成为最盛行箱庭疗法的国家。［选自《中华英才》，2010年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