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者：徐 洁

督 导：张日昇

这是对一位被诊断为选择性缄默症的11岁女孩L进行的箱庭治疗。在经历了18次个体箱庭治疗和4次家庭箱庭治疗后，L的箱庭场面呈现了从分裂贫瘠到丰富多样，从孤立静止到开放动态的转变，这些转变是其自我力量得到加强的象征。同时，来访者在学校适应、亲子关系等方面也有了积极的变化，来访者的内心世界经历了从创伤到治愈的转变。

一、个案介绍

（一）问题表现

来访者是一位11岁的女孩，在此案例中将其称作L，由父亲带领至咨询室接受箱庭治疗。据L的父亲介绍，L在家只是和奶奶爷爷及爸爸有较少的语言交流，除了家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默不作声，不同人交流。来访者看上去憔悴瘦弱，有点驼背，她看到陌生人时显得很拘谨和紧张，同时给人缺乏生机和迟钝的感觉。

（二）成长史

L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和父母与爷爷奶奶共同生活，她和母亲的感情密切，和父亲较为疏远。当她4岁时，母亲因严重的婚姻冲突突然离开家庭并再无音信。L在近乎两个月的时间内都一直哭泣着寻找母亲，从此之后，她开始变得沉默并严重地抗拒父亲。所有的家庭成员对母亲抱有消极的感受并在母亲离开后对此事三缄其口。来访者的父亲经历此事后心情低落并经历下岗，家庭也一度陷入经济危机之中。L和父亲保持一种僵硬、疏远甚至有些敌意的关系。家庭失去了正常的运作，陷入了关系困境之中。

当L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许多学校因为她的沉默而拒绝她入学。最后她几经周折，进入一所愿意接收她的学校读书。入学后，她无法和同学以及老师进行交流，在学校活动中显得极其退缩，学习成绩也不好。

（三）诊断和评估

根据D**-IV，当个体①持续地无法在特定社交场合讲话（这个场合个体是被期待、被要求和人沟通的，如学校），尽管在其他场合可以，②对接受教育、工作或是社交产生了干扰和影响，③这种干扰持续了至少一个月（不仅是在学校的第一个月），④交流失败不是因为语言功能缺陷，⑤这种干扰不能解释为交流障碍（如口吃），也不能发生于广泛性发育障碍期间、精神分裂症和其他精神疾病，则可以被诊断为选择性缄默症。

造成L选择性缄默症的潜在原因为母亲突然离开，这种离开是依恋关系中重要客体的丧失，早期的分离给来访者带来了极大的哀伤，这种哀伤没有得到合适的处理，在她的内心存在着许多冲突尚未化解，整个家庭也处于一种哀伤状态，也没有能力直接面对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成为L心理健康发展难以克服的障碍，她弱小的自我难以完成自我身份的整合以及对周围世界的适应，她无法和周围人建立信任的关系。因此，缄默不仅仅是一种哀伤反应，也是其内在对哀伤的愤怒和焦虑的表达。

来访者的关键问题是未完成的哀伤，我们尝试使用箱庭疗法为L来提供哀伤咨询。箱庭疗法可以提供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允许来访者以非言语的方式来表达其内心，沟通了来访者的意识和无意识。征求了其父亲的同意后，我们决定对L采取箱庭治疗。

（四）治疗设置

来访者L进行箱庭治疗的咨询地点为研究室内专门开辟的咨询场所。考虑到L家庭困难，来访者只需要支付一半的治疗费用。来访者每周日早晨由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来咨询。整个咨询可概括为两个阶段：个体箱庭治疗和家庭箱庭治疗。

根据哀伤咨询理论，儿童创伤的治愈也有赖于整个家庭哀伤得到处理。L和其父亲家庭都处于母亲突然离开的哀伤之中。家庭箱庭的过程将在下一部分详细讨论。

二、治疗过程

从某年4月8日至10月22日，整个治疗历时6个月，共24个治疗单元。具体过程如表9-1所示。

表9-1 个案的治疗过程

（一）个体箱庭治疗

根据箱庭的特征和治疗的过程，我们将个体箱庭治疗分为四个阶段。

1.回溯和经历创伤的阶段（第1～4次）

在最初的几次箱庭制作中，L表现得克制警觉，和治疗者无目光交流。她不说话，也不想和治疗者单独相处。所以，我们不得不邀请他的父亲坐在一边陪伴她一起完成治疗。在前4次箱庭治疗中，其父亲一直坐在咨询室的一角，父亲的存在帮助了L和治疗者建立关系。

（1）第1次（某年4月8日）

来访者L在第一次制作箱庭时，不断用手将沙子倒来倒去，在50分钟内没有使用和摆放任何玩具。她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与治疗者没有任何互动。当结束被问到抚摸沙子的感受时，她简短快速地回答“舒服”两个字后，就再也没有说任何话。

（2）第2次（某年4月15日）

L在玩具架旁边，用整整10分钟来注视这些玩具。她选择了一排花朵，从左到右摆在箱庭的上边缘，同时也在下方摆了一排。她缓缓而认真地注视着这些花朵，然后挑选了一些花瓣摆放在了箱庭左下角，又挑选了一个三片花瓣的红色花朵放在右下方。她在红花的旁边摆放了一棵小树，上面有一些散落的花瓣。她将玩具架上所有剩下的花朵都摆放在箱庭中。最后，她在箱庭中两排鲜花之间画了两道线。当问她箱庭主题的时候，她将其快速简洁地命名为“路”（图9-1）。路在沙箱的中央，很浅但很清晰。

（3）第3次（某年4月22日）

在注视玩具10分钟后，L一下拿了10条鱼和5只鸭子无序地放在河水中。之后她非常认真、小心地将沙子盛进一个小碗里面，直到剩下很少的沙子，宽阔的河水在箱庭中央清晰地呈现出来。最后，她调整了动物的方向，以保证它们不会碰撞。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告诉治疗者“这是一条河”。这次，她眼中的拒绝和恐惧消失了，她的父亲也说自己可以感到来自女儿的一点点信任。第1次箱庭作品中的路边变成了一条河，鱼儿和鸭子在其中自由地游动。

（4）第4次（某年5月3日）

此次，在治疗者对来访者问好时，L回应了治疗者。L这次制作了近80分钟，治疗者没有干预和打扰她。经过10分钟的注视玩具，她开始触摸和感受沙子，之后挑选了6间房子，放在沙箱的左上方，又挑选了草、花和小树，放在沙箱的右方。她选择了小黄花作为自我像，也在之后的箱庭制作中重复使用这一象征。L在植物的根部撒了沙子以固定它们，她用了5分钟来平整沙子。她将此次作品命名为“房子”（图9-2）。看上去她开始寻求生活的秩序和稳定。

在个体箱庭的第一阶段（第1～4次），L在父亲的陪伴下完成箱庭制作，见表9-2。

图9-1 路

表9-2 有父亲陪伴的箱庭过程

图9-2 房子

注：表中“玩具”对应的数字表示玩具的类别（种）/数量（个）。

2.停滞中进步的阶段（第5～9次）

从这个阶段开始，父亲能够离开治疗室，L和治疗者可以单独进行咨询。

（1）第5次（某年5月7日）

第5次箱庭显示出非常明显的变化。她将全部的花、树木和草放在河边，并在河的左边放了6条游动的小鱼。之后，L将她在第4次使用过的房子摆在花、树木和草的上方。在箱庭的左边，桥第一次出现，沟通了河的两岸。L频繁地挖沙、推沙、抚摸和撒沙。她的自我像仍旧是小黄花。第5次的箱庭场景比之前的更加丰富，这预示着她的内在世界由贫瘠向丰富变化。鱼的游动方向是一种退行，L将此次箱庭命名为“钓鱼”（图9-3）。

（2）第6次（某年5月14日）

第6次的箱庭和第5次相似，但是也呈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房子被移动到了沙箱的下边缘，河更加干净，双人座椅被放在了河的两岸，树木、草和花朵被更整齐地放在河两岸。她将这次箱庭命名为“看书”。

（3）第7次（某年5月21日）

第6次箱庭场景部分地再次呈现在第7次箱庭的左半边。右边是空白的，L抚摸沙子整整用了8分钟。她给箱庭取名为“操场”。左侧和上一次非常相似，被看作第6次的延伸，象征L需要时间和空间去继续探索自己。空白的部分被看作她新出现的能力和品质在逐渐形成。也许，她在为未来做准备。

（4）第8次（某年5月27日）

箱庭场景被划分为三个部分，上边和下边被各种植物充满，比之前的箱庭更加生机勃勃。L用沙子让它们更加稳固。沙箱的每个角都有一棵树。中间部分仍然有一条河和一座桥，桥把河水分为两部分。五条小鱼在河的左边自由游动。这次主题依旧是“钓鱼”。

第5次到第8次的箱庭作品貌似出现了某种停滞，第8次是第5次的某种继续，然而依旧呈现了一些微小的变化和发展。

（5）第9次（某年6月23日）

L挑选了之前用过的所有玩具，第5次的场景再次出现在此次的箱庭制作中。除了桥和河水被植物所包围，L还用手将沙子拿出沙箱，这次的主题是“看钓鱼”（图9-4），

图9-3 钓鱼

图9-4 看钓鱼

L的箱庭首次出现了中心化趋势，预示着进入了新的阶段。 3.在重复中重建的阶段（第10～14次）（1）第10次（某年6月30日） L再现第5次出现的场景，但是发生了很重要的转变。箱庭中第一次出现了人物。她将一个小女孩摆在箱庭的左下方来代表自己，一个男人摆在右下方来代表父亲，其他人面对面地站立在河两岸。这次箱庭的主题是“学钓鱼”（图9-5）。人物的出现代表来访者不同的人格侧面，或是来访者的理想自我，或是来访者现实人际关系态度的投射。从这次箱庭制作中来看，L开始面对其真实的人际关系，封闭的内心世界开始敞开。 （2）第11次（某年7月8日） 箱庭场景和第10次的很相近。值得注意的是，L放置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和男人在一起，他们共同出现在箱庭的左上角，一个代表自己，一个代表父亲。这次的箱庭主题是“去钓鱼”。根据父亲所说，L三门主要课程的成绩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并且转学到了一个不错的学校里。 （3）第12次（某年7月14日） 此次，L主动向治疗者问好，非常开心地同治疗者分享自己的画和作文。她用15分钟接触和抚摸沙子，如同她初次来到咨询室那样。之后，她又制作了一个和之前非常相似的场景。她摆放了一些鸭子、桌子、书籍和杯子在人物面前。在沙箱下面充满了长满叶子的树木，箱庭的下边缘整齐地摆满了花草和树木。这次的主题是“看书和钓鱼”。这次场景更像是一次集市，这表示来访者回归正常意识觉知，并将来访者带入了对现实世界的精神整合。 （4）第13次（某年7月24日） 这次，L第一次自己来到咨询室并和治疗者分享了自己的感受。她对沙子还是很有兴趣，用了近20分钟抚摸沙子。L在沙箱右上角建构了一个方形小花园，并将她最喜欢的小黄花和太阳花放在其中。许多新种类的树木被牢牢地插在沙箱中。最后，她盛了几杯沙子放在每个人面前作为饮料，L将其命名为“赏花”（图9-6）。“滋养”这一主题的出现，是治愈主题的一种形式。食物是积极

图9-5 学钓鱼

图9-6 赏花的心象，代表着孕育和滋养，也暗示着自我的建立。

（5）第14次（某年7月28日）

此次，L创造了一个和以前相似的场景。代表她自己的小女孩在箱庭上方中央部分读着书，旁边有个浇花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主题是“画画”。制作的最后，L邀请她的父亲共同欣赏和评论自己的箱庭作品，他们愉快自在地交谈。父亲被女儿的话所感动，也感受到来自女儿更多的信任。“灌溉”这一内容的呈现也是孕育主题的形式之一。

4.转化与自性化的阶段（第15～18次）

（1）第15次（某年8月4日）

这次，L首次将一个交通工具摆放至箱庭中。她挑选了两只小船，代表她和父亲的两个人分别在船上。一些水果被放到了箱庭的右下部分，箱庭右下部分的花园更加丰富。这次箱庭的主题是“划船”（图9-7）。此次，L不再拒绝和父亲拥抱，她主动张开双臂投入了父亲的怀抱。

（2）第16次（某年8月12日）

在这次制作中，L向治疗者寻求帮助，她想要一只大的船。这次她讲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她告诉治疗者这次箱庭制作的主题是“钓鱼和写作业”（图9-8），箱庭呈现了更多的水果和植物。

图9-7 划船

图9-8 钓鱼和写作业

（3）第17次（某年8月19日）

L制作了一个和上次相似的箱庭场景并且加上了一把雨伞，L说箱庭中正在下雨。雨伞是保护的象征，表示L在向父亲寻求保护和安全感。雨水可以净化世界和身体，这次的箱庭主题是“画画和在对岸浇花”。

（4）第18次（某年9月1日）

L告诉治疗者自己的新老师和学校生活以及小学同学。她帮助治疗者规整新的玩具，相比以前，她能够和治疗者更加自在、流畅地讲话，但是这次她将自己同父亲用河隔离起来。这是L走向独立的非常重要的标志，这是自我发展的重要标志。她将此次箱庭命名为“我在岸边学习，父亲在对岸浇花”（图9-9）。箱庭作品的底部代表无意识，灌溉代表着无意识发展成更能维持生命的元素（尤其是考虑到果实的出现）有了更多的流动和转化。生命需要灌溉，通过灌溉，无意识的内容更加容易地进入意识层面，使生命得到更好的滋养。

在18次箱庭制作之后，L的社交和学校表现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她的自我经历了发展的过程，变得更加独立。此时可以考虑以更加真实有意义的形式来处理她和父亲的关系，因此治疗者邀请父亲进入L的箱庭治疗，准备开始下一个阶段的家庭箱庭治疗。

在个体箱庭的第二阶段到第四阶段（第5～18次），L自己完成箱庭制作，无父亲陪伴，见表9-3。

图9-9 我在岸边学习，父亲在对岸浇花

表9-3 无父亲陪伴的箱庭过程

续表

注：表中“玩具”对应的数字表示玩具的类别（种）/数量（个）。

（二）家庭箱庭治疗（第19～22次）

箱庭疗法是一种适用于儿童和成人的治疗方法，通常被用于个体咨询，也越来越多地被引入家庭治疗。箱庭治疗被用于增加夫妻互动，也用于夫妻治疗。中国家庭有自己的特点：亲子间缺乏交流，权威专制的家长教育下的顺从的孩子，家长和孩子之间的边界是僵硬或是模糊不清的。

家庭箱庭制作分为两个部分，联合箱庭制作和平行箱庭制作。我们认为，家庭箱庭可以让家庭成员在自由与受保护的空间内象征性地表达内心冲突。通过对完成箱庭作品的讨论，箱庭制作可以帮助家庭成员深入了解彼此，更好地促进他们的关系。治疗者可以在箱庭制作过程中观察由此引发的家庭动力，通过讨论来帮助他们探索自身的问题。

1.联合箱庭：第19～21次（某年9月9日，9月16日，9月23日）

在接下来的3次制作中，L和父亲被邀请共同制作联合箱庭。他们轮流制作并在制作过程中保持沉默，互不交流，一共制作了15轮。当完成了箱庭制作，治疗者鼓励他们表达和分享对制作过程的感受和想法。De Domennico 的研究表明，联合箱庭会呈现家庭结构和交流模式的问题所在。

3次制作的主题分别为“理解”（图9-10）、“从冲突到和谐”“冲突和对抗”。从L自身的角度看，冲突意味着自我力量的增强。她需要体验和解决内在冲突，并将其作为实现超越的积极能量。联合箱庭调节了僵硬的亲子边界，促进了两人的沟通，帮助他们更多了解彼此，这标志着父女关系的质变，L和爸爸都在深深的理解中流下感动的泪水。

2.平行箱庭：第22次（某年9月30日）

联合箱庭可以呈现关系的纠缠方面。爸爸和女儿之间的冲突使得两个人非常愤怒，他们需要相对独立的空间共存，所以平行箱庭被引入治疗之中。L和父亲在分开的沙箱中制作自己的箱庭作品，当他们完成制作，他们将自己的箱庭作品向对方分享。值得注意的是，L在沙箱中间创造了一个许多人物环绕成圈的中心化场面。一辆盛满漂亮的五颜六色碎片的汽车被放在右下角，朝向中心区域，这代表着她的治疗已经接近尾声，她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图9-11）。箱庭场面中中心化趋势的出现可以作为箱庭治疗结束的标志。

三、治疗机制

图9-10 理解

图9-11 第22次箱庭作品

通过对个案的箱庭治疗过程进行梳理和总结，治疗者提出箱庭疗法对个案进行治疗的机制。

第一，个案的重要客体、依恋对象（母亲）的突然离开是个案的重大创伤事件，个案的选择性缄默正是其复杂的哀伤反应。箱庭的非言语特性提供了让个案安全表达哀伤的空间。

第二，客体关系理论认为，儿童要从哀伤中走出，建立新的关系需要一个过渡性的客体（贾晓明，2004）。以沙箱、玩具、沙为媒介，箱庭成为儿童的过渡性客体。在制作过程中，当内在受损的自我准备好要浮现时，箱庭使个案在自我发展中的我之间分化。

第三，儿童的哀伤情绪需要表达，箱庭引发尚未处理的创伤的无意识记忆。有时个体面对沙箱哀伤经验会浮现出来，箱庭可以唤醒创伤个体的整合力量（Ammann，1991）。

第四，哀伤的解决过程也是个体成长的过程，箱庭疗法能够使个案在精神层面上获得成长（Brian Jensen，2001）。

第五，哀伤者需要的是有人陪伴，无须给予建议（Klass，1996；Parkes，1997），咨询者聆听的态度是哀伤者走过悲伤的关键因素（王纯娟，2006），箱庭疗法治疗者静默的见证、共感的理解态度能帮助个案重新建构世界。箱庭疗法的治疗目标是个体自我治愈。

第六，家庭哀伤与哀悼理论认为，儿童哀伤工作可以通过处理整个家庭的哀伤来完成。在本研究中，家庭箱庭纳入家庭因素来解决整个家庭哀伤。个案和父亲一起制作箱庭，除了呈现家庭的动力关系，箱庭疗法本身的治疗作用也促进了家庭成员个体哀伤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