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氓原指无业游民。因无正当职业,而又要生存于世并时常做出一些比他人活得更自在更快活更潇洒的样子,只有使出放刁、撒泼、耍赖等手段达到目的。于是,流氓的意义也就引申开来,与不务正业、为非作歹、恶劣下流画上了等号。
汉高祖刘邦年轻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这种习性一旦打上,就浸润到他的血肉之中,后来虽然当了皇帝,贵为“天子”,却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一不留神就露出一副流氓的嘴脸。终其一生,刘邦似乎都在“流氓”的轨道上一以贯之地滑行着未能改弦更辙。而最要命的,则是“上行下效”的传统使得这种“流氓之气”在民族的上空扩散开来,渗入历史的土壤。
刘邦生于公元前256年,为秦泗水郡沛县丰邑中阳里(今江苏丰县)人。因出身寒微,世代务农,家人连个正儿八经、像模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古时候对上了年纪的男子、妇人分别尊称为公与媪,兄弟排行的次序以孟、仲、季相列,于是,刘邦的父亲就叫刘太公,母亲叫刘媪,大哥早死,二哥叫刘仲,他是老三,理所当然地就叫了刘季。
刘邦家境贫穷,父母不可能送他上学识字念书,刘公刘媪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可能压根儿就不会产生让自己的儿子读书的念头,读书又有什么用?中国农民最讲究实际了,只有务农种田、糊嘴度日才是生命之要义。也许是受不了务农的沉重与折磨,也许是认为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没有出息,反正老三刘季从小就“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不种田,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整日游手好闲、东逛西窜。刘公刘媪自然是气得不行,对他又打又骂,办法使尽,可就是无法将他束缚在几亩田土之上。日子一长,父母管不了那多,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在刘邦内心深处,他的确瞧不起种田这一单调乏味、沉重苦闷的行当。父母干了一辈子,又能咋样?累得腰弓背驼、骨瘦如柴,常常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如果以农为业以农为本,那么自己这辈子的出路与“下场”肯定比父母强不了多少。他的心中时常涌动着一股朦胧的豪情壮志,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将会干点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出来。每当他跃跃欲试地放眼四顾,周围却是一片寂寥与空虚,又找不到半点施展抱负的出路。于是,刘邦只有将满腔**压在心中,苦闷得不行,就喝酒、玩女人,一喝就喝得酩酊大醉,一玩就玩得不分东南西北。喝醉了无知无觉言行失控,常常随地而卧,一边呕吐一边破口大骂,一些污秽难听不堪入耳的肮脏话语一溜就从嘴里喷了出来,还伴以手舞足蹈的动作,样子十分不雅。可后来做了皇帝,人们就巴结他神化他,说他年轻时只要一喝醉呀,头顶就会出现一条长龙,盘旋着射出一道迷人的光彩。
刘邦长得十分英俊,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写道:“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相貌出众本身就是人生的一种资本了,最为神奇的是他的左腿上生有七十二粒黑痣,这些黑痣在民间智者与方士巫师眼中,可是神灵附体的标志呀!也许,正是这些天然的生理优势从小就助长了他那与众不同的朦胧**。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并无什么明确的大志,也不知道将会干出一番多大的事业,冥冥中只是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种田之人,于是,他宁可选择一条看不见出路的流氓之路,也不愿像父辈、像村里的乡亲们那样一辈子守着几亩仅仅糊嘴的田土。
没有正当职业,当然就不会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而喝酒玩女人都需要银子,唯一的途径就是以流氓手段加以牟取。可想而知,刘邦年轻时候的名声肯定很坏。但是,长期的流氓生活也使刘邦获利多多,钱财来得快也就去得快,这便养成了他喜好施舍、豁达大度、宽厚仁爱的性格;不为生活发愁,不为土地所囿,不为物役所拘,常常乐观开朗,行动洒脱,善于权变通达;走东串西,见多识广,视野较他人开阔;时常遭人议论,也就不为时俗所左右,不受传统观念束缚……
及至壮年,刘邦才混了个泗水亭长的职位。这一职位,也不知是他通过“流氓”手段,是贿赂上级官员,还是凭着真实本领弄到手的,反正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转折。官虽小,不仅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而且获得了社会对他的认可,这在官本位的封建时代里显得至关重要。刘邦走马上任,大家就开始亭长长、亭长短地呼来叫去了,他那一直潜隐着的自尊第一次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
当然,他并没有满足于此,他虽然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追求,但总觉得自己的未来远非一个小小的亭长可以比拟。
一次,刘邦应征徭役来到咸阳,看到了秦始皇出巡的车驾仪仗,那浩**的气势与无上的尊严于一瞬间就唤醒了他内心那朦胧而潜在的强烈欲望,于是,他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此前,皇帝的高贵与荣光他可能想都没有想到过,此次一见,不觉眼界大开,心头顿生羡慕之情,要是能够像秦始皇那样风光风光,该是何等威风何等惬意呀。当然,心头也仅是想想而已,他并没有去把它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来追求,因为那毕竟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个,凭自己的地位、本事、条件……咳,那可真是跟做梦没有什么两样。早年的农村生活与流氓生涯已养成了他随遇而安、随缘而活的人生信条。他是绝不会因为一时的羡慕而顿生幻想并为之苦苦追求的,他很实际,也很世俗,但心中又模模糊糊地觉得与众不同,想过好一点的生活,而他的社会地位与庸常表现又使他找不出什么值得骄傲与自豪的超群之处,就只有通过“罢工”的方式刻意表现自己。流氓的无业常使他置身游戏与玩耍的状态之中,只要是有趣有味好玩的“活路”,他都很热衷,也很向往。像秦始皇那样当一个“老子天下第一”的皇帝,也许是他人到中年后才发现的一桩最有趣、最好玩的“游戏”。也正是从这一角度,他才会想到要当皇帝。如果他知道秦始皇当皇帝每天要鸡鸣而起深夜才眠,想到他常常远离人群摒弃感官享乐大量批阅奏章,亲自处理大大小小一应的国事民事,劳累得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紧张得就像一根长期绷紧的弓弦,恐怕要他当,他也会摆摆手掉头而去的。
而与刘邦同时的项羽可就不同了,他是楚国贵族之后,从小就受过严格的“六艺”强化训练,并胸怀一股远大志向。因此,当他见到出游的秦始皇时,就明确地说道:“彼可取而代也。”不是羡慕,也不是心存模糊的向往,而是相当明确地表示,要夺取他的宝座,取而代之。
不管怎样,刘邦的咸阳服役使得他产生了一个较为明确而至尊的念头,心中长期的虚空有了某种可以慰藉的凭靠与依托。
二
陈胜、吴广不堪秦朝残暴首先发难,一时间农民起义风起云涌,被秦始皇灭亡了的六国贵族之后也为恢复旧日山河不失时机地起兵反秦。风云际会的形势为刘邦那下意识地想当皇帝玩玩的念头提供了得以施行的土壤。
就是这样,他也没有趁机主动反秦。他这一辈子,好多事情似乎都是天意,都是被动的,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动着他不断前行,并一步步地走向了皇帝的宝座。刘邦的起兵,完全出于一次偶然事件。他以亭长身份送县上的民工到骊山去服劳役,因局势混乱,不少人在半路上就寻机逃跑了。刘邦便想,像这么个样子,等到达目的地时,恐怕全都逃光了。既如此,都是自家乡亲,好些人还跟自己关系挺不错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干脆将他们全部放跑算了。这天晚上,一行人来到丰西的湖沼地带,刘邦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酒,趁着朦胧的夜色,将绑缚民工身子、手脚的绳索一一解开,然后挥挥手说:“你们全都逃命去吧。”有人说我们逃了你怎么交差?刘邦就说:“我也只有像你们一样逃命了。”他们情不自禁地为刘邦的仗义之举所感动,当即就有十多人不愿离去,愿跟从刘邦效命。
这可能是刘邦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多的人俯首帖耳无条件地愿意为他效命,他自然很感激,“众星捧月”也使他感到了一种难得的陶醉,甚至还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时间一长,他的随和、平易就使得他的威严渐渐消失了。如何才能保持那种众人信奉、崇拜的局面并长期将他们控制在自己手下呢?于是,他或是他的亲信、部下、朋友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些神秘的气氛四处散播:刘邦是母亲刘媪在梦中与神**而生。秦始皇常说“东南有天子气”,并因此而厌恨,这种“天子气”便与刘邦有关。就在刘邦放走民工的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杀死了变作一条拦路青蛇的白帝之子,能够杀死白帝之子的人当然就不是一介凡夫了,而是尊贵无比的赤帝之子。刘邦无业无产无赖,一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妻子吕雉就是因为他相貌堂堂贵不可言而为岳父吕公所赐。一位神秘的老人曾向吕雉讨水喝,吕雉心怀恻隐地施舍了他一顿饭,于是老人就感恩戴德地说她是“天下贵人”,并说她之所以高贵,是因为儿子的缘故。刘邦放跑民工后与跟随他的那一帮子人“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雉带着很多人来投奔他,大家都感到奇怪,刘邦等人藏得这么隐秘,吕雉怎么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他呢?吕雉便得意地一笑,说她老公头上笼罩着一层五彩云霞,她一望而知,所以就直奔而来了……
这些神奇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前来依附刘邦的人就更多了,慢慢地还真的有了几分“气候”。
这样的声势造得越大,投奔的人就越多。可是,有关神秘、神奇、神异之类的玩意儿只可迷惑一时,时间一长,人们就能窥其“堂奥”,戳穿那层一钱不值的“外衣”。然而,随着刘邦势力的增长,投靠他的人却越来越多,就连项羽手下的不少名将、谋士都纷纷倒戈前来,你不得不承认刘邦确有一套团结部众、笼络人心的高强本领。这种本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流氓生涯所带来的正面效应,如胸襟开阔、容纳百川、大度洒脱、为人义气、不计前嫌等。只要放刁撒泼耍赖的行径甩掉,众人一抬,自己有意识地将过去的不良习气改正,正面效应就会相当凸显,刘邦的形象也就得到了拔高与升华。而这种拔高并不是像秦始皇那样建立在冷峻、威严、残酷基础之上的至高无上,也不是像项羽那样的刻意表现自己的贵族血统与英雄气概,刘邦的拔高,是建立在亲切随和、平易近人的基础上的升华。秦始皇的拔高是远离众人,将自己变成一座孤傲而寂寞的山峰,颇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意味;项羽的拔高是有意识地拉开他与部众之间的距离,结果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而刘邦的拔高是众人可以接受并参与其中的亲和,具有强大的凝聚力量,这是一种常人无法企及、无法达到的看似平凡的伟大。古人对这种万能胶般的亲和力无法解释,就常常以一个“气”字概而言之——霸者之气、帝王之气,与今人所说的“场”十分相似——如磁场、气场等。
刘邦的“气”一旦形成并日渐凝聚,投奔者愈多,名气也就越来越大。沛县的父老乡亲举事起义,杀死县令打开城门,将刘邦所聚部众迎进城内,共推他做县令。刘邦说自己才薄德浅,不肯接受,而萧何、曹参等人都是文吏,皆瞻前顾后,担心事情不成祸连家族,就一个劲地让与刘邦。刘邦坚决推辞,众人不好强求,便立他为沛公。也就是说,刘邦还是沛县的起义首领,只不过换了一个称谓而已。一时间,部众很快就发展到了二三千人,并向四周出击,打了好几场胜仗,占据了邻县的一些地盘,收编了数千秦军。不久,又得到楚军大将项梁五千军士的帮助,兵力一下子扩张到万余人,并与项羽在雍丘城下配合作战,大破秦军,斩杀秦将李由。
而这时,秦国大将章邯率领的秦军却在其他战场节节胜利,他利用楚军松懈之际,在定陶实施了一次夜袭,项梁战死沙场,楚军惨败。然后,章邯又率军北上攻赵。
一时间,形势十分严峻,被项梁拥戴为楚怀王的熊心于危难关头紧急召集各路诸侯,确立了兵分两路的计划:一路北上救赵,一路向西直捣秦国巢穴,打入关中。楚怀王与各路将领们约定,谁先攻入关中,就封他为关中王。当时,秦军主力大部驻扎北地以对付、征讨匈奴,章邯所带之兵,大多都是临时组织、武装的关中秦民或服役民工,仅这支“杂牌军”就如此凶猛,而要攻入秦朝大本营,其艰难与凶险程度可想而知。于是诸将都不敢争先,唯独项羽自告奋勇愿率军西进为叔父项梁报仇。然而,项羽生性残酷,每攻入一地,就大肆屠杀,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将都认为项羽不宜入关,应该派一个忠厚长者前去,剿灭与招抚相结合,这样才有可能顺利地进军关中。于是,众人的焦点便凝聚在平日亲近、宽厚、仁爱、豪爽的刘邦身上,将他视为最合适的人选。既然大家如此信任,刘邦管不得吉凶得失,二话没说,马上率领数万人马,浩浩****地向西而进。
征途遥遥,道路坎坷,刘邦武力与智谋并用,威严与恩信并举,时而失利,时而顺畅,大仗小仗、胜仗败仗不知经历了多少,速度虽然缓慢,但总算是一路向西节节推进。在攻破了秦朝大本营的最后一道关隘——武关后,坦**的关中平原便无遮无拦地出现在刘邦眼前,数万大军狂潮般地汹涌着直捣秦都咸阳。咸阳无险可守,秦王子婴只得俯首称臣,素服而降。
刘邦进军咸阳,是他人生道路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说明他的为人、信用与威严不仅获得了众多将领特别是老将的认同与首肯,而且占据了一块具有特殊意义的发展地盘——关中平原。当年的秦国,正是站在这里虎视六国,而后俯冲而下一举统一了天下。能为关中之王,就有可能成为天下之王,坐上皇帝的宝座,这可是一个上上大吉的象征呢。
此时的刘邦,根本没有想到今后的皇帝宝座之类的问题,他的目光只在眼前。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秦宫,宫殿建筑的雄伟高耸、金银珠宝的奇异珍贵、六宫粉黛的娇美动人简直令农民出身的他无法想象,他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恨不得将它们全部据为己有。这时,谋臣张良、武将樊哙不失时机地告诫劝说他,希望他不要像秦始皇那样暴殄天物,要以天下百姓为重,清心寡欲,除暴安良。这时的刘邦,哪里听得了这多?他想起了当年在咸阳服徭役时见到秦始皇的情景,真没想到这种风光有朝一日还真的摊到了自己头上,一切恍若隔世,如同梦中一般。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一时间,他不禁浮想联翩,深深地感叹不已。很快地,他的血液就开始沸腾了,这些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流氓习性——那具有负面效应的一面——突然发作难忍难熬,将部下的劝说置之脑后,开始尽情地享受起来。他摸摸这个美人,玩玩那个宫女,穿上最好的绫罗绸缎,尝尽最佳的美味肴馔……哎呀呀,要是一辈子就过这样的生活该有多好啊!他要补偿,要品味人生的美好,要获得透入骨髓的快感。一连好几天,他都痛痛快快地沉浸在这种糜烂的肉欲与感官的享受之中,直到他玩够了——玩得天昏地暗,累得有气无力,这才想起了自己的部下,想起了张良、樊哙的劝说,想起了日益严峻的形势,他摇晃着那差不多被掏空了的身子走出秦宫。
刘邦及时振作自己,采纳谋臣建议,命令所有部队撤出咸阳,“还军霸上”,将秦朝的重宝财物一一封存入库,向天下宣告,他这样做是为了“待诸侯至而定约束也”。同时,他还安抚关中父老,废除秦朝苛法,与他们约法三章。
于是,刘邦在咸阳宫中将他起兵后一直压抑着的流氓习性痛快淋漓地发泄了一通之后,又受到了天下民众特别是关中父老的爱戴,“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三
不到一个月,项羽就在消灭秦军主力后率兵攻破函谷关进军关中,驻扎鸿门。当时刘邦兵力只有十万,项羽军众多达四十万。双方实力悬殊,刘邦不敢与之争锋,只有暂居人下地听候项羽调遣。于是,就有了一出惊心动魄令后人津津乐道的“鸿门宴”。刘邦能在这场精心安排而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宴会上逃脱,固然有着许多偶然因素,但与他平日的恩惠信义及项羽的贵族之气密不可分。
项羽屠城襄阳,坑杀降卒,“诸所过无不残灭”,可他率领的军队却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正是他扫平了秦军主力,才使得秦朝如流星般在中国历史的天空转瞬即逝。特别是令诸侯“莫敢仰视”的巨鹿之战,那破釜沉舟的悲壮气概至今令人回肠**气。项羽虽然残暴,但他一诺千金,讲求阳谋与光明正大,身上透着一股难得而高尚的贵族气息,他之不愿在鸿门宴上杀死刘邦,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当时两军营地相隔四十里,就是最近的距离也有二十里,项羽只要一声令下捉拿刘邦,哪怕他走小路逃跑,也将插翅难逃。
以当时项羽的实力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军阀可以与之抗衡。正因为如此,也使得项羽变得傲慢自大、刚愎自用,种下了失败的种子。
鸿门宴后,项羽并未向刘邦动武,而是西向咸阳,杀了秦王及其家属,焚烧秦宫,抢掠珠宝,挖掘秦墓,“所过无不残破”。项王由此而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每一次王朝更换,新的继任者都要做出一些否定前朝的过激行为,其中主要的一项就是一把冲天大火烧掉前朝的宫殿,毁掉前朝的政绩,抹掉前朝的痕迹。殊不知,他们毁灭的这些成果乃是属于人类历史、属于中华民族的文明积淀。人类发展,只有立于前人的基础、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有所突破、有所超越,中华封建帝国几千年来总是徘徊不前,老在一个地方颠来倒去地兜圈子循环不已,与这种典型的项羽式的虚无主义行径不无关系。
刘邦虽然流氓,但他流氓过后,毕竟宽大为怀地处理了前秦遗产。两相比较,项羽的处理方式使他的形象与地位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
秦王朝像一股云烟转瞬间飘散在历史深处,项羽再也不必担心它死灰复燃了。仇已报,气已消,接着面临的就是建立一个新型的政体与政府。既然是全盘否定,项羽就不以秦始皇的中央集权作为帝国的政体模式加以考虑,而是意图恢复大一统以前的七雄并峙状态,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正是在这样的原则指导下,项羽对灭秦的有功之臣大加封赏,他一共封了18个王位,每人一块地盘,建立一个小国,再由这些小国组成庞大的联合体。而他,就是这个联合体的盟主,他自封为西楚霸王,也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他就以故乡彭城作为新型政府的中心与首都向全国诸侯发号施令。公元前206年农历二月,项羽将这一措施正式付诸施行。
项王构想的新型政体颇有一点美国联邦制的意味,当然与其民主化、现代性不可同日而语。周朝正是因其“联邦制”而走上了末路,它显然不适合于中国当时的现实与土壤。秦始皇所建立的高度中央专制集权统治虽然是走了一条极端的路子,但实则有着中华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包孕其中。秦始皇将专制、集权的模式一旦奠立确定,要想回到西周的分封时代,已不大可能了。也就是说,项羽的政体并不适合中国的“国情”,也有悖于当时的时代潮流。
在分封中,刘邦虽然也捞了个王者之称,但项羽并没有把他留在关中为王。这次,项羽耍了一点小小的聪明,将他派到关中南面、封闭偏远的汉中之地,封他做了个汉王。
刘邦对项羽心存怨言,但是,能够弄个大王当当,也是蛮不错的了。在即位南下时,他命人烧毁栈道,既防诸侯偷袭,也是一种画地为王心满意足的表现,当然也不乏故意麻痹项王以示他无意东进的谋略在内。
刘邦一到汉中,那些跟随他的士兵全都想起家来,并一个劲地鸣冤叫屈。明明说好了谁先进入关中谁就当关中王的,却把咱们一个个给派遣到这么一个闭塞的鬼地方来了。大伙儿一鼓噪,刘邦的心也就动了。既然当了王,就不能只想着自己一人,也得替大家分忧解愁才是。心一动,就有了谋反项王之意,并开始了积极而又隐秘的准备工作。
公元前206年农历八月,刘邦趁项王北上平息齐国之乱时,用韩信计谋,突然进军关中。一场旷日持久、历时四年的楚汉之争由是拉开帷幕。在凌厉的攻势之下,被项王封立的三个王很快被打败或投降,刘邦心安理得地收回了本应封给他的关中之地,并废除秦社稷,代之以汉社稷。与项羽的怨仇已结,两人就成了不共戴天的生死冤家。当年农历十月,项羽谋杀楚义帝于江南。于是,刘邦又在众人的怂恿下以讨伐弑君之名,挥师东进,攻击项羽。抵达洛阳后,又向其他王侯发出共襄义举的倡议。并趁项羽困于齐国战场的当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西楚核心之地彭城。
项羽得知,赶紧放弃齐国战事,率军援救。楚军与汉军在彭城灵壁东睢水相遇,展开激战。项羽出身于楚国职业化的军人贵族世家,冲锋陷阵、布阵谋局于他家族而言,不过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谋生手段而已。两军正面交锋,刘邦根本就不是项羽的对手,楚军“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如果不是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侥幸逃命,刘邦恐怕早就成为那些堵塞睢水的一具尸体了。
刘邦逃出彭城时,跟随左右的只剩了几十名骑兵。在逃归途中,他偶尔碰上了自己的一对宝贝儿女,赶紧将他们拉着一起载上马车逃命。不一会,后方突然卷起一股滚滚黄尘,强大的楚军盯住刘邦紧咬不放追逼而至。车上载人一多,速度自然减慢。这时,刘邦的流氓习性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又开始“抛头露面”了。为了自己活命,他竟然不顾自己的血亲骨肉,猛然一把将一对儿女推下车去。亲随滕公见了,不禁大惊失色,马上跳下车去将他们抱回;刘邦又将他们俩推下车去,滕公又下车抱回;如此反复三次,滕公说道:“事情虽然急迫,怎么能将亲生儿女抛弃不管呢?”刘邦这才生出一丝慈父之心,没有再次将他们推到车下。一对儿女虽然捡了一命,但刘邦的父亲太公、妻子吕雉却在这场战斗中被项羽俘虏生擒。
楚汉之战,刘邦不是处境艰难,就是仓皇逃命,总是扮演着失败者与逃跑者的双重角色。在艰难困窘之时,也是最能表现、反映一个人的本性之时,刘邦的流氓习性往往在这种时刻暴露无遗。
一年后,他又被项王围困在荥阳无法逃遁,就让部将纪平假扮自己,由两千多名妇女披甲戎装簇拥着涌出东门伪装投降。楚军信以为真,自然放松警惕,刘邦乘机从西门仓皇而出。
楚汉两军在广武山对峙时,汉军断绝了项羽的粮食,项羽窘迫无奈,就将刘邦父亲太公放在一个专门装盛牛羊等祭品的高大的祭器上作为人质要挟他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与要求,我就把你的父亲煮了吃掉。”刘邦不仅不急,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当初起兵反秦时,咱们俩曾一起受命于楚怀王,并结拜为兄弟。照这么说来,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如果你烹煮你父亲的话,请别忘了分一杯鲜汤给我喝喝。”
还是在广武山,楚汉久持未决,给天下百姓民众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于是,刘邦项羽就相约着来到山下,隔着一条小河展开了一场解决争端的“对话”。
项王提出与刘邦单独决战以分胜负,刘邦对自己的那点本事自然心知肚明,两人单枪匹马交手,骁勇善战的项羽肯定要不了两个回合就能将他挑于马下。于是,刘邦就转移话题一二三四五六七地开始数落项王的罪行。项王气得直跳脚,使尽平生之力,弯弓搭箭,一箭射了过去,正中他的胸部。刘邦忍住疼痛,摸着自己的脚说:“项贼射中了我的脚趾。”又在张良的献计下坐上战车,在整个军营里巡视了一番,向汉军将士频频挥手,表示自己未受重伤,以此稳定军心。等他表演完这一切回到营帐中时,身子一歪躺在**就不能动弹了。左右赶紧脱去他的外衣,发现内里的衣衫早已变成了一片凝结的殷红,而箭伤之处,鲜血还在一个劲地汩汩涌流不止。只有赶紧让他脱离战场,送到后方去养伤治病。
刘邦为了摆脱困境,为了逃命,为了取胜,真是不择手段,有时简直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可你不得不佩服他的韧性,他打输了,逃跑了,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再向项羽挑战。他就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旦沾身,就很难揭掉。而项羽又是一个急性子,莽性子,粗性子,常常被他的这种黏糊的绵劲与韧性弄得疲惫不堪、不知所措。项羽像是进入了一个无物之阵,你全力对付吧,对方总是不堪一击,眨眼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你不理睬吧,他总是在你的周围挑衅造成一种压迫的环境与威胁的氛围,令你防不胜防。最为关键的是,诸侯各国都在闹叛乱,项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与之周旋。遇到刘邦这样的敌人,也真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王奈何不得。
刘邦之所以能够一次次惨败逃跑后很快就能卷土重来,关键在于他占据了关中平原这块肥沃富庶的大本营作为后盾,更由于萧何与韩信的努力。刘邦东进时,萧何留守关中,总能及时地征募新兵、聚积粮草弥补刘邦的损失;韩信的足智多谋、善于用兵总是使得项羽疲于奔命,他攻下的华中之地使得刘邦在荥阳建立起一块根据地。刘邦每次惨败之后,在他生命的低潮时期,总能适时地得到韩信的帮助,后来又为刘邦成功地争取到华东大部分地区的支持。而韩信原来却是项羽的部下,因得不到重用才投奔到刘邦麾下,一颗棋子有时候还真能起到改变天下大局的作用。刘邦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能钻空子,他总是利用诸侯反叛、狼烟四起而项羽焦头烂额、无暇兼顾的时机突击偷袭。在楚汉之争中,刘邦为了达到消灭项羽的目的,用尽了心机,耍尽了手腕,采取了种种阴柔的手段,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你可以把这些手段称为策略计谋,也可以叫作卑鄙下流,各人的理解不同,解释与称呼也就迥然有别了。
其实,远古先民即使在决定命运的战争之时,也以仁义、信义为先。交战前一般先下战书,选定时间地点,双方布阵准备就绪,击鼓为号,互相攻击。不论胜负,双方都显得光明磊落,正气凛然,透出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正直与高尚。只是到了春秋之时,大国小国林立,战争简直成了家常便饭,人们也就不那么讲究信义了,奸诈与诡计逐渐占据上风,军事文化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翻阅有关历史典籍,我们可以将春秋时期的宋楚泓水之战视为中华军事文化的一个转折与象征。严阵以待的宋军本可以趁楚军渡河的混乱或渡河上岸后军阵尚未部署之时趁机进攻,可宋襄公却没有这样做,而是等到楚军过河完全部署好了,才对垒交锋。宋军惨败,国人将战败之罪全部归咎于宋襄公。宋襄公辩解道:“仁义道德之人,不忍加创已伤之敌,不俘虏头发斑白之人;自古用兵,敌军处于狭窄危难之地,不要趁机进攻;我虽然是灭亡了的商朝后代,也不攻击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后人都将宋公视为拘泥不化、顽固愚昧的代表予以嘲讽,毛泽东就曾在《论持久战》一文中告诫人们道:“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似的仁义道德。”
宋襄公虽败,他的信义与磊落作为一项早已失落的民族遗产却永远值得我们缅怀与珍惜。
宋襄公之后,“兵不厌诈”作为一个成语凝聚成所谓的民族智慧,在政治、军事、生活等领域成为人们的广泛共识而大加使用,而刘邦更是将它推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