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味《聊斋》(1 / 1)

时间的距离 肖复兴 1666 字 12天前

蒲松龄的芭蕉叶

《翩翩》是《聊斋》中的一篇故事。“翩翩”也是一个女狐的名字。比起《聊斋》中其他鬼魅的名字,如婴宁、青凤、莲香、聂小倩等,翩翩更像现在的女孩子的名字。《翩翩》一篇的现代性,先不经意地在这个名字里显现出来。

《翩翩》讲述的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如果仅仅是浪子回头,就只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在话本小说里屡见不鲜。《翩翩》有意思在于不仅是浪子回头,还有一些值得我们今天思味的东西。这便是带出的一点儿现代性,《聊斋》在很多老故事中蕴含着现代的元素,是蒲松龄不见得意识到的,是超越文本之上的。

所谓现代性,就是和我们今天的关联性。它不是滞留在过去,而是指向今天。就像一粒老莲子,可以萌发出今天的新芽;就像一个旧陶罐,可以盛放今天新榨的果汁或清新的泉水。这样的作品,便成为一面镜子,可以照见我们今天的世界和内心,而不是一面尘垢蒙面的青铜镜,只可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

《翩翩》讲一个叫罗子浮的浪子,被翩翩搭救。翩翩用清溪水洗疮,用芭蕉叶做衣,又以不同树叶做成各种食物,在纯净的大自然中,让这个罗子浮得以重生。罗子浮刚刚恢复了人样,就急不可耐地跑到翩翩的床前,觍着脸求同房云雨共欢。翩翩骂他道:“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他却说是“聊以报德!”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完全是现代某些人的一副嘴脸。这是罗子浮欲望难尽的第一次亮相。

第二次,来了另一位狐魅花城,和翩翩一样,也是花容月貌,罗子浮一见倾心,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吃饭时,果子落地,罗子浮弯腰捡拾时,趁机捏捏花城的脚。没有想到的是,立刻,他身上的衣服,变成了原来的芭蕉叶,难以遮体。他赶紧收敛,收回邪念,坐回原座,芭蕉叶又变成了衣服,遮挡住他的身体,也遮挡住他的丑态。劝酒时,罗子浮再一次春心**漾,忍不住挑逗地挠挠人家的手心。立刻,衣服又变成了芭蕉叶。他只好又收回邪念,于是,芭蕉叶又变回衣服。芭蕉叶,在这里立起一面哈哈镜。

如此将罗子浮一次次打回原形,像坐过山车一样颠簸,让罗子浮在花城面前洋相毕露,实在既难堪,又可笑,却将一个花心男子,旧习难改,本性难移,又想拈花惹草,又怕露丑丢人,又要偷腥,还想遮掩,又想男盗女娼,还要道貌岸然,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

第三次亮相,是罗子浮禁不住人间的**,想回家乡看看。翩翩一眼洞穿他的心思,直言他是“子有俗骨,绝非仙品”。便裁云为棉,剪叶做驴,让他回去。他回到家乡,立刻,衣服变成秋天的败叶,衣服里面的棉絮蒸蒸成空。迅速将他打回原形,赤条条,哪儿来的哪儿去。最后,罗子浮重回旧地找翩翩,却已经是“黄叶满地,洞口路迷”。

《翩翩》的一头一尾,写得都不精彩,不足一观。但是,掐头去尾留中段,罗子浮这三次亮相,尤其是后两次借助芭蕉叶的亮相,写得确实精彩。设想如果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来写罗子浮,该如何铺排描写?便看出来蒲松龄的这把芭蕉叶的厉害,比牛魔王的那把芭蕉扇还要厉害。牛魔王的那把芭蕉扇,面对的只是火焰山有形的大火;蒲松龄的这把芭蕉叶,面对的是人心中看不见却更加凶猛的欲火中烧。罗子浮内心之中所有的潜台词,内心之外所有的堂而皇之的遮掩,都被这芭蕉叶剥得精光,让你感叹人世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将人性中种种丑陋的弱点乃至卑劣之处,明察秋毫,看得清清楚楚,并为你指点得明明白白。这个世界,在蒲松龄那里就是狐魅世界。在《翩翩》里,他让芭蕉叶施展魔法。

读《翩翩》,可以连带读明人徐渭的剧本《四声猿》中的《翠乡梦》。讲的是和尚玉通持戒不坚,色戒被破,转世投胎成了女人,欲火纵燃,放虎出笼,引诱他人,最后堕落为妓女的故事。这个玉通,比罗子浮走得还远。两厢对读,会很有意思,《翠乡梦》和《翩翩》为同一坐标系的相对两极,均揭示了世事苍茫之中**无所不在的醒世恒言。各种欲望下罗子浮和玉通的竞赛,让我们感慨人世进化很大,人性变化不大,潜藏心底的种种轻浮、丑陋、卑劣乃至罪恶的欲望,让世人面临着省心明性的考验。徐渭时代如此,蒲松龄时代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翩翩》读罢,戏仿《聊斋》中的异史氏曰,作一首打油,作为结尾,聊以为感——

评妖论鬼说神仙,叹古哀今读柳泉。

蕉叶羞成遮丑布,雪云愧怍暖心棉。

翻将洞口花落雨,弹向人间魂断弦。

美女从来出狐魅,秋坟谁再唱翩翩。

《双灯》双尾

《聊斋》里有一篇《双灯》,以前没有读过,先读了汪曾祺先生的“聊斋新义”中的《双灯》。

这是一篇《聊斋》中典型的狐狸精的故事,但比其他狐狸精的故事要简单,就是这位漂亮的狐狸精看上了卖酒的魏家二小,化作漂亮的女郎,和二小夫妻生活半年之后,说是缘分已尽而分手的故事。因为狐狸精每次来二小家时,都有两个丫鬟挑着双灯送迎,所以题目叫作《双灯》。这个题目起得好,颇有余味,不像其他题目如《促织》《偷桃》《聂小倩》那样直白。

仔细读汪先生改写的这一篇《双灯》,很有意思,特别读到结尾时,有两处,眼睛忽然跳了一下,心里一动,别有所思。

一处是二小问狐狸精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分手,狐狸精告诉他缘已尽;二小又问什么是缘,狐狸精告诉他缘就是爱,进而又说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这个“凑合”,那么像汪先生的口吻。

一处是丫鬟挑双灯伴狐狸精而去,二小一直望着她们登南山远去,双灯一会儿明,一会儿灭,二小掉了魂儿。小说最后一句:“这天夜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

当时,感到结尾这两处的改写,明显是汪先生的文笔。猜想,肯定是汪先生的画龙点睛。

第一处,完全是现代人的思维,是汪先生的,不是蒲松龄的。蒲松龄可以讲缘分,但不会说缘就是爱,更不会讲“凑合”。这是汪先生借助钟馗打鬼,替蒲松龄升华,搀扶着蒲松龄迈上一个新台阶。

第二处,这样收尾一笔,太像汪先生了,人已去,灯犹在,二小看灯,全村人也看灯,不动声色的白描之中,余味袅袅。双灯,不仅是小说的道具,而且成了小说的意象。

后读蒲松龄原著《双灯》,尤其注意结尾。发现狐狸精告别前和二小的一大段对话,果然是汪先生所加。蒲松龄只让狐狸精说了一句:“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便一笔带过,没有那么多的对白和心绪抒发。不过,要承认,汪先生加得好,让三百多年前的一则小说,不只是一枚话本式的标本,而有了鲜活的现代气息;让一则“人鬼情未了”的老故事,化蛹成蝶,飞进今日的生活中,和我们有了切近感。

蒲松龄这则《双灯》,最后也是二小送别狐狸精,望着南山上双灯明灭,心里难舍又难受。关键是最后一句:“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让我看了心里一惊,原来并非汪先生私自的添加,居然和汪先生改写《双灯》的最后一句,完全一样。

为什么完全一样?

我没有将《聊斋》全部四百余篇作品读遍,不知道还有没有和《双灯》一样或类似的结尾。在我读过的有限篇幅中,没有见过。蒲松龄更多愿意如《翩翩》一样的结尾,也是“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人和狐狸精分别之后,人再找狐狸精的时候,那狐狸精的洞口已是云迷草乱,黄叶满径,人只好零涕而返。

当然,这样的结尾,也不错,也给人留有余味。但是,这是一种很传统的结尾方法,和唐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写法一样,更早还可以上溯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人们再想重访桃花源,却已经是所向云迷,不复得路,后遂无问津者。显然,这样的结尾,并不新鲜。连蒲松龄自己也承认这样的结尾,和刘义庆《幽明录》里写刘晨、阮肇重返天台山访仙女,“踪沓路迷,不可复在,返棹回船”的结尾,真是相仿。

《双灯》的结尾则是现代式的。它将文章的韵味,不像以往那样留到故事完成以后怀旧式的怅惘里,而是描摹正在进行中的故事收尾处,做画面式的直接介入和刻画。不仅是让主人公二小遥望双灯不已,而且,让全村人一起遥望双灯不已。如此迷人且感人或还有惑人诱人之处,都闪烁在那双灯明灭之中了。不用与其他篇章相比,只和《翩翩》相比,同样都是在结尾处留白,却留得味道大不一样。

在《双灯》的结尾之处,三百多年前的蒲松龄,竟然和三百多年后的汪曾祺幽径相遇,英雄所见略同,而握手言欢,足见其小说现代性之一斑。这是《聊斋》最值得我们今天珍视的一个方面。

2020年8月18日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