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两疑(1 / 1)

时间的距离 肖复兴 1945 字 12天前

“读书破万卷”疑

现在,我越发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和“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样的说法感到怀疑。行万里路,一个人是可以做到的,红军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都可以长征两万五千里,现在交通状况完全现代化,更是不在话下。读万卷书,对于我们普通人,恐怕要打一个问号了。作为读书的一种口号,这样的说法自然是不错的,但人这一辈子真的有必要去“读万卷书”吗?

少年时家穷,没有几本书。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书,而且是藏在有玻璃门的书柜里,是我在一个同学家里看到的,他父亲是当时《北京日报》的总编辑周游。那时,真的很羡慕。渴望万卷书,坐拥书城,是少年的梦想。其实,也是那时的虚荣。

这种读书的虚荣,一直延续了很久。

记得从北大荒插队回北京当老师,是46年前,1974年的春天。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买了一个书架,花了22元,那时我的工资才42.5元。那是我的第一个书架,之后便开始渴望有书将书架塞满。

10年之后,1984年,我从平房搬入楼房,买了四个书柜。那时,所有家具都不好买,每一种家具,都要工业券。说起工业券,年轻人会很陌生,那是那个时代计划经济的产物,要买大一点儿的日常家用物品,都需要工业券,越大的物品,需要的工业券数额越多。比如,买当时结婚用的三大件——缝纫机、自行车、大衣柜,没有一定数额的工业券是不行的。我想买书柜,但我没有那么多的工业券。一个拉平板车为顾客送货上门的壮汉,看见我围着书柜“转腰子”,走上前来和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想买书柜,我说是,就是没有工业券。他把我拉到门外,说他有办法,但每个书柜需要加10元钱。那时候,一个书柜只要60元。我的工资每月从42.5元涨到47元,但四个书柜加上这个加价,一共将近300元,不是个小数目。求书柜心劝,我咬咬牙答应了他的加价。过了两天,他真的把四个崭新的书柜送到我家。

有了四个新书柜,让书把书柜塞满,成了那一阵子的活儿。读书破万卷,对我依然**力颇大。仔细想想,塞满四个书柜的那些新买来的书,至今很多本都是从来没有读过的。读书的虚荣,藏在买书之中,藏在我家的四个书柜之中。

如今,几次搬家,当年买的四个书柜早被淘汰,而变成了十个书柜,买的书、藏的书,与日俱增,显得很有学问,仿佛读了那么多的书,颇像老财主藏粮藏宝一样,心里很满足。读书万卷,依然膨胀着读书的虚荣。

大概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读书的理解,和年轻时候不大一样了吧。再加上家里的书越来越多,不胜其累,便越发对读书万卷产生了怀疑。我不是藏书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兼读者,买来的书是为了看的,不是为了藏的。清理旧书便迫在眉睫,发现不少书其实真的没用,既没有收藏价值,也没有阅读价值,有些根本连翻都没翻过,只是平添了日子落上的灰尘。我便想起曾经看过的田汉话剧《丽人行》,其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丽人和一商人同居,开始时,家中的书架上,商人投其所好,摆满琳琅满目的书籍,但到了后来,书架上摆满的就都是丽人形形色色的高跟鞋了。我在心里不禁嘲笑自己,和那丽人何其相似,不少书不过是充当了摆设而已。买书不读,书便没有什么价值。便开始下决心,一次次处理掉那些无用的书或自己根本不看的书,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扔掉,连送人都不值得。

我相信很多人会和我一样,买书和藏书的过程,就是不断扔书的过程。买书、藏书和扔书并存,是一面三棱镜,折射出的是我们自己对于书的认知的影子。

现在,我越发相信,读书万卷,只是一个听起来很好听的词汇、一个颇具**力的美梦、一个读书日动人的口号。我仔细清点一下,自己应该算是个读书人吧,但自己读过万卷书吗?没有。那么,为什么要相信这样虚荣的读书**?为什么还要让别人也相信这样虚荣的读书口号呢?

书买来是给自己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正经的读书人(刨去藏书家),应该是书越看越少、越看越薄才是,再多的书,能够让你想翻第二遍的,就如同能够让你想见第二遍的好女人一样少。想明白了这一点,贴满家中几面墙的十个书柜里,填鸭一般塞满的那些书,有枣一棍子、没枣一棒子买来的那些书,不是你的六宫粉黛,不是你的列阵将士,不是你的秘笈珍宝,甚至连你取暖烧火用的柴火垛和如厕的擦屁股纸都不是,是真真用不了那么多的。需要毫不留情地扔掉。在扔书的过程中,我这样劝解自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不是在丢弃多年的老友和发小儿,也不是抛下结发的老妻或新欢,你只是摒弃那些虚张声势的无用之别名和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虚妄和虚荣,以及名利之间以文字涂饰的文绉绉的欲望。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单就我来说,这些年扔掉的书,比书架上现存的书,肯定要多。尽管这样,那些书依然占有我家整整十个书柜。下定决心,坚决扔掉那些可有可无的书,是为拥挤的家瘦身,为自己的读书正本清源。因为只有扔掉书之后,方才能够水落石出一般彰显出读书的价值和意义。一次次淘汰之后,剩下的那些书,才是与我不离不弃的,显示出它们对于我的作用,是其他书无可取代的;我对它们形影不离,说明了我对它们的感情,是长期日子中相互依存和彼此镜鉴的结果。这样的书,便如同由日子磨出的足下老茧,不是装点在面孔上的美人痣,为的不是好看,而是走路时有用。

真的,不要再相信什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类**我们的诗句和口号。与其做那读万卷书的虚荣乃至虚妄之梦,不如认真地、反复地读少一些甚至只是几本值得你读的好书。罗曼·罗兰说:人这一辈子,真正的朋友,其实就那么几个。也可以说,人这一辈子,真正影响你并对你有帮助的书,一定不是那么虚荣和虚妄的“万卷”,而只要那很少的几本,就足够了。

“读书改变人生”疑

关于读书,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作“读书改变人生”。我对此很是怀疑,觉得和过去我们曾经批判过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价值观颇有些相似,或者说是异曲同工。只不过,读书所要改变的人生目标有了变化——其实,变化也不大,如今追求的娇妻、豪车、大宅,仔细对比一下,除了豪车取代了千钟粟,黄金屋和颜如玉,却是“山形依旧枕江流”。

因此,我一直以为,如果作为读书的口号,提“读书改变人生”,不如说“读书丰富人生”更好些,因为前者有着明显的实用主义色彩,将读书当成人生进阶的阶梯乃至敲门砖,将本来是滋润心灵与精神的书籍,变成了改变人生的工具;把本来学科种类丰富多彩的书籍,变成了热衷于各种考级拿证的竞技场,毫不遮掩地沾惹上功利和欲望的阴影,实在有悖读书的初衷。

近读《聊斋》,读到其中的《书痴》,更坚定了我对“读书改变人生”的质疑。

《书痴》讲的是这样一则故事:一个叫郎玉柱的书生,信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古训。“书中自有千钟粟”是写他掉进古人藏粮食的地窖,里面已经变成泥坑,粮食全都腐烂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写他取书看时,看到书中夹着一片剪纸小金屋,却是镀金的。“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写他读书时,见书中夹一绢纱剪成的美人,还真的就变成了鲜活的大美人,名叫颜如玉。如此,读书的三项“指标”,前两项没有完成,最后一项毕竟得以实现,读书真的能够多少改变人生,郎玉柱自是欢喜不已。而且,颜如玉还和他成家,为他生了孩子,只是颜如玉还要求他必须把书全部扔掉,不再读书。郎玉柱对美人说:“书是你的家,我的命,怎么能扔呢?”颜如玉却对他说:“你的命数到了!”果然,一语成谶,一位姓史的县太爷欲掠颜如玉,杀上门来,遍查书中,没有找到,一气之下,将郎玉柱家的书全部烧光。

《书痴》最精彩的是这一部分。下面的故事,则是因果报应,郎玉柱依然坚持读书,最后考取功名,中了进士,当了巡按,法办了贪官史县令,并将其妻妾据为己有——也还是读书改变人生,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样样进账,落进窠臼。

如果删去这后面一节,前面所写则可以说是对今日的一则醒世恒言。尽管最后结局有些极端,但对于欲望与实用主义过于张扬的所谓“读书改变人生”,真的是具有反讽之意,其与现今相关联的现代性,与《聊斋》中其他鬼魅花狐的故事不尽相同。这位藏在书中的绢纱美人颜如玉,即使没有告诉我们读书的一些真谛,起码告诉我们,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当然可以从书中得到,但如果读书的目的仅是如此,便也可以悉数失去,不那么真实可靠。

想一想,如今,我们虽然不再说什么“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但是,在很多人的心底,其实还是相信的,还是渴望的。“读书改变人生”的口号,如今很是响亮。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似曾相识吗?

不可否认,自古以来,读书的目的都不会那么纯粹,读书包含着功利与欲望的因素,这无可厚非。读书过程中的实用主义,在现实生活中,也有着合理成分,而且,会越发显得重要,所谓学以致用,而不是将读书变成空中楼阁,成为一种虚幻的存在,就像博尔赫斯所幻想的图书馆是天堂的模样一样。只是不要把读书功利与欲望的色彩涂抹得过于张扬而凸显就好,不要让我们真成为《聊斋》里的那位郎玉柱,读书之后完满收获了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箭箭中的,立刻升迁为巡按,将史县令打翻在地,从学霸一跃成为物质与权力的三重霸主。

我们可以说读书有助于改变人生,但我们更要说读书可以丰富人生。改变人生,只是让我们的生活富有;丰富人生,则可以让我们的心灵半径延长,让我们的精神天空轩豁,让我们的视野开阔,走出水泥建筑遮挡住的天际线,看到遥远的地平线,能够如布罗茨基说的那样,看到“这样的地平线,象征着无穷的象形文字”。

2020年6月1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