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中国京剧院一团团长要我写一个短小的童话京剧。她说:“我们准备到中学和小学里演出,童话京剧必然受欢迎;我们出国时,童话京剧同样会受到欢迎。”于是,我写了只有一场的童话京剧《梦游迪斯尼》。
故事是这样的:中国小朋友晶晶接到美国小朋友珍妮的邀请,要她带领自己三个玩偶当中的一个,去美国迪斯尼乐园一块玩耍。三个小玩偶(孙悟空、大熊猫和小馋猫)争执不下,于是在梦中结伴来到迪斯尼乐园。小馋猫偷吃了大香肠,被唐老鸭抓住后却谎称自己是大熊猫;大熊猫帮助白雪公主克服困难之后,不愿意显露真实姓名,索性就讲自己是小馋猫。后来,孙悟空遇到老朋友、迪斯尼乐园大总管米老鼠,偏巧唐老鸭、白雪公主赶来报告——大熊猫做了坏事而小馋猫做了好事,孙悟空不相信,于是就和米老鼠一起进行调查。“戏”就从这里展开,小馋猫几经思想斗争,最后承认了错误,所有的玩偶和好如初——梦境也就在这里结束……剧团的演员都承认这出戏的故事“很好玩儿”,也“很具有儿童特点”,估计排成小歌剧或者小话剧都没问题。但是作为京剧,排演的困难就太大了——比如,还要不要锣鼓点伴奏?旧戏中孙悟空舞棍弄棒时必须有锣鼓点,一旦没有,孙悟空的矫健身手就表现不出来了。可是米老鼠、唐老鸭走路、办事时还需要吗?他们很难像传统戏里的中国古代人物那样迈着方步上场呀!
比如,这出戏如何作曲?是依旧唱“西皮”“二黄”?还是为米老鼠、唐老鸭设计一些类似西方歌剧那样的唱段?如果中国玩偶和美国玩偶各唱各的,那不就乱了套?那还叫什么京剧?
还比如,孙悟空素来在舞台上以动作灵巧著称,可大熊猫怎么才能不显着笨重?大熊猫画成画好看,真要让它走上舞台,滚圆的身躯如何才能显得不臃肿?
此类问题,还有很多、很多。
总之,剧团的朋友认为,尽管这出戏的“意思”不错,但京剧“没办法演”,或者“演出来的不像京剧”。在编写京剧剧本时,编剧感兴趣、而演员却觉得“没法儿演”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了。
在多年后的今天,尤其是写到这里的时候,《梦游迪斯尼》那出小戏没能排演引起的遗憾早已淡忘,但是“梦游迪斯尼”这样一个可能使得京剧恢复童心和生机的重大议题,却不能不认真在此讨论一下。
我觉得——
一方面,从各种艺术本身的优长和短缺来讲,是有“能演”和“不那么能演”的区别的。既然摆在我们面前的艺术形式十分多,我们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何必专门和某种艺术的形式作对呢?
另一方面,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上的长和短,都不是绝对的,又是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做出调整的。尤其是一些很有影响的剧种(就像目前的京剧),由于程式过于稳定,使得京剧已经老态龙钟了。如果我们对此漠然视之,那么就只好在不久的将来为京剧唱挽歌,或者默默地把它送到博物馆中“下葬”。
后一种情况显然是不应该发生的。但是,要想对现实中已经步履蹒跚的京剧做出有效的调整,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在这方面,最近几十年中我们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收效不很大。所以在今天重新提起此事,我们就应该痛定思痛,讲究一下工作方法。
我觉得,对目前给大人(甚至是给老人)看的京剧,凡是过去做对了的仍然可以继续去做;现在,则应该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要为儿童、少年排一些“从儿童的眼睛去看、从儿童的耳朵去听、用儿童的心去理解”的京剧。
这一点我们做得还很不够。近年,为了“从娃娃抓起”,许多地方都组织小朋友从四五岁时就学唱京剧。唱什么京剧呢?都是唱那些只有“大人才懂得”(甚至是“古人才懂得”)的“成人京剧”。让七八岁的小姑娘唱《红娘》选段,怎么可能唱得好呢?你想,她自己还没谈过恋爱,怎么可能给正处在热恋中的一对青年男女“穿针引线”呢?再比如,让十来岁的小男孩去唱《四郎探母》,他知道多少关于“杨家将”的传说,他能理解抛弃原来的妻子、隐姓埋名之后又娶了仇敌的女儿的人是什么心情吗?可是,在目前培养小朋友学京剧的少年宫里边,都是不管懂得不懂得,先学起来再说,先唱起来再讲。等到唱腔的板眼都对了、等到身段表情准确无误了之后,慢慢地再去理解剧情。这样做的后果,实际上就是下大气力去培养一批“小老艺人”。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他们的确是和京剧的“传统”步步接近了,但是也和时代的脉搏越来越疏远了。这,显然不是办法。
正确的办法应该是“三步棋并举”,或者叫“三步棋逐步深入”。
第一步,是认真搞一些小孩题材的京剧。就像《梦游迪斯尼》这样的戏,从题材上讲,它应该是属于20世纪90年代的儿童、少年所理解、所感兴趣的。虽然在“京剧化”上困难比较多,也是值得搞的。因为排这样的戏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保持、发扬小朋友的天真和童心。它的观众主要应该是小孩。我们过去也排过一些以儿童、少年为题材的京剧,像30年前排演的《草原小姐妹》,实际上还是用大人的观点去处理的。最后的演出,实际也是演给大人看的。
第二步,是把排演儿童题材京剧中的经验,拿到排演以成年人的活动为题材的新戏中。这样,就可以进一步锤炼京剧的表现程式。它的观众可以是大人,也可以是小孩。比如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故事,比如以前我们排演过的许多新编历史剧或传说戏,像《满江红》《正气歌》《八仙过海》《碧波仙子》,等等,以往的演出都是按照大人(甚至是老人)的想法去做的。现在完全可以拿过来重新处理一下。你不信?那好,如果把这些故事拿给从前的孙敬修老爷爷[28],或者现在的丛薇姐姐[29],他们的讲法一定不同于田连元叔叔[30]的评书说法。北京有一家“中国少年儿童艺术剧院”,是演话剧的,可题材不光是童话,也有“正儿八经”的成人题材,但是拿给小朋友演出时,都换了一种“口气”,变成孙敬修或丛薇讲故事的口气了。其实我觉得,中国少年儿童剧院不应该仅仅演出话剧,应该还有一部分熟悉京剧的人,把适合成人看的故事,运用京剧的表现手段,“翻译”成适合儿童看的“准京剧”。什么叫“准京剧”呢?就是“接近京剧的京剧”的意思。让小朋友先看惯了“准京剧”,长大了再“升格”(就像现在的“升班”一样),去看目前给大人看的“标准(正式)京剧”。
第三步,是把排演前两类剧目的经验,拿回到整理重排传统老戏的过程中,让这些老态龙钟的经典之作重新焕发青春。它的观众主要应该是大人,尤其是那些看老戏很有经验的老人。这里需要注意,老人不会一成不变。昨天的老人和今天的老人,喜欢的东西不会一样。昨天的老人可能是一个专断的老太爷,他在家里咳嗽一声,别人就不敢说话了。他喜欢的是封建家长制。谭鑫培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他到颐和园去给西太后唱戏迟到了。对于一个艺人来说,这件事罪过不小。西太后看完戏后,把谭鑫培叫到跟前,问他为什么来晚了。谭回答说:“都怪奴才平日治家太严。”这话绕了个大弯儿,谁也听不明白。于是西太后让他把话说明白些。谭这才讲:“我在家里睡午觉睡过头儿了,家里的晚辈儿都有点怕我,谁也不敢把我叫醒……”西太后一听反而高兴了,面对两边的大臣讲:“你们听听!你们听昕!他一个唱戏的,家里的规矩都这样大,可你们呢?可你们呢?”意思是说,你们这些做大臣的,就等于是皇上家的孩子一样,能像他家里的孩子对待谭鑫培那样对待我吗?西太后一高兴,不但没有治谭鑫培的罪,反而还给了谭不少赏赐。今天的老人当然不会等同于谭鑫培,也更不会等同于西太后。他们都有自己的奋斗经历,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社会上和工作中,都注意培养和开展民主作风。同样的道理,明天的老人又势必会比今天的老人更强。老人如此,老人的京剧同样如此。
京剧是诗剧。诗的本质是天真,是赤诚。尽管今天的京剧表面上已经十分衰老,尽管今天的京剧程式十分凝固,但只要用“童心”这一把“火”去点燃,就一定能把僵死的东西烧化,然后重新凝结出新的程式来的。正是这个道理,我才产生了上面“三步棋并举”或者“三步棋逐步深入”的看法。小朋友,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