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1 / 1)

所有戏剧,最喜秦腔;所有女人,最喜青衣。

就像生活不能没有女人,秦腔不能没有青衣。几乎每部秦腔,都会有青衣,可以说,有多少部秦腔,就有多少个青衣。青衣犹如秦腔之魂,魂牵梦绕于每一部秦腔的始末。

青衣,往往是凝重有风采、贤淑有主见、正派端庄但又不乏小私欲的女人;洗尽铅华、深藏妩媚,外表凄美、内心坚韧。一个青衣艺术形象,就是一个鲜活的尘世女子,但又不会落入媚俗,只会发散出熠熠光彩,引人深思,令人感叹。

所以说,人间真正的尤物是青衣啊。

青衣的扮相、唱腔和身段,都美得如同一个梦,只要她们一出场,便可征服台下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但青衣之于男人和之于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青衣之于男人,真的就是一个梦,是贤妻良母和梦中情人的完美结合,似乎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所以有人说,男人看青衣,看的是风月。而青衣之于女人,或女人之于青衣,则是生活之于人生,或人生之于生活,是感同身受的,是心灵相见的。所以有人说,女人看青衣,看的则是岁月,是悲喜。

可见,最懂、最怜惜青衣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尘世间的每个女人,莫不是生活中的青衣:走过小家碧玉的纯然,褪去了活泼俊俏的美艳,也许不再有顾盼神飞的眼神、妩媚动人的身段,内心沉静下来了,连衣着都素雅清淡了起来,开启的是一段人间持重沉稳的烟火生活,身上散发的亦是人间烟火味儿。

人间烟火味,也许是青衣最明确见底的姿态,她们德、容、言、工兼备,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将破碎凌乱的凡尘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一如她们身上的衣衫,简净,端然。

青衣之美,不是青春的,而是岁月的。经过岁月的洗礼,沉淀出了一种不肯轻易示人的美,这种美更深更透:一个眼神,说尽人生百味;一次抬手,道尽心事重重;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尽得风韵。她们本可以在静美的岁月中一直美下去,可是,剧情定要为她们设定一段平淡无奇不再的日子,让她们的爱恨情仇在那一刻迫不得已地爆发,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也是,在烟火面前,哪个女人不是端然的,不是持稳的,不是要面对爱恨情仇的呢?

青衣也不例外。

可是,青衣与花旦、武旦的快言快语、刀剑相见不一样,也与老旦的隐忍不同,青衣好像必须要饱受爱恨情仇的渗入、浸泡、煎熬,好像不经过刻骨铭心的磨砺和曲折,便不足以表现出她们内心深处的柔情、果决和大义来,便不足以证明她们是青衣。

正是因为戏剧对青衣的这种角色设定,所以,青衣的命运往往是多舛的。譬如《铡美案》中的秦香莲,《周仁回府》中的李兰英和胡秀英,《窦娥冤》中的窦娥,《大登殿》中的王宝钏,《二进宫》中的李艳妃,《玉蝉泪》中的曹芳儿,《双官诰》中的王春娥,《火焰驹》中的黄桂英……不管是皇家贵妇,还是民间贫妇,也无论胖瘦妍媸,几乎没有谁的命运是平坦的。

青衣的多舛命运,常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来。她们如此,是因她们本身就是一块玉,陷污泥而不染,不管生活多苦多累,心里总有一朵青莲盛开,就算风雨飘摇也在凌空绽放。

如果青衣心中没有一朵盛开的青莲,在生活考验来临之际,选择妥协以苟全,甚至荣华一生不是没有可能,但她们不会选择苟全,更不会要什么荣华富贵,因为,她们是青衣啊。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就像几乎每一部戏中都有一个青衣,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也有一个甚至无数个青衣存在,她们虽然在细枝末节上有着和你我她一样的狭隘、私欲和贪恋,但一旦面对生死大义或正邪相持,她们的贤惠、德行、道义和善良便一马当先了。

可以说,每一个女子都是一个青衣。

所以,每每看戏时,只有女子最能理解戏中青衣的悲欢离合。在乡村露天的戏场或城市的剧院,每次都是台上戏如人生,台下人生如戏。下面看戏的你我是生活中的青衣,台上扮演青衣的是戏曲中的你我。台上台下共悲欢,同离合。这是戏曲中青衣的魅力,也是现实中女子的魅力。

青衣的魅力,或柔情似水,或撼天动地,演绎的都是女人的真性情。戏剧中有了这样的女子,故事才**气回肠,才动**直抵心扉;生活中有这样的女子,这人世间才多出一份柔情哀怨,百结惆怅或浩然之气。

青衣,让我们懂得身为女子的担当,让我们懂得身为巾帼不让须眉,更让我们懂得朗朗乾坤之下做什么样的女子才更值得世人尊崇。

青衣不啻美在性情,也美在唱词。

所有戏剧中的女性角色中,只有青衣的唱词最饱满,几乎整部戏中女性最绝美的唱词都是专为青衣而写的。

秦腔中的经典唱段,几乎每一句都是优美绝伦的诗词,一字一句,一丝一缕,一点点地让内心的起伏和缱绻流出来,淌出来。那些优美的唱词,让观众通过青衣简约的衣着发现了一颗华丽的心灵。不过,刻在这颗心灵上的,几乎全是人世的悲和苦,很少欢与喜。

然而,正是青衣几近绝望的悲和苦,才让秦腔激越浩**在每一个西北人的心间,历经千年而愈盛。

西北人对于秦腔的钟爱是天然的,西北女人对于青衣的钟爱是入骨入髓的。

很多时候,只要舞台上水袖碎步和着伴奏一开始,一句还没唱出来,台下的女人便知道那个眉黛微蹙、嘴角含愁的女子的所思所想。这便是为何很多女人听了一辈子的秦腔,几乎一句唱词也没听懂,却偏偏对戏中人的喜怒哀乐了然于心的原因:无论那个女人唱的是什么,都唱的是人生啊!

因为,不管台上人的脸上,或嗔,或笑,或怒,或娇羞,或幽怨,和台下人一样,统统都是凡尘女子的喜怒哀乐。

看那神情、那姿态,听那耳熟能详的伴奏,谁能不懂戏中人是欢喜了还是忧伤了?

台下的女子如此,台上的青衣更是如此。青衣怎么能不懂得青衣的悲喜呢?

有时候,伴奏一开始,她们就分不清自己在扮演戏中人还是在诉说自己,好似一上场,戏中人的命运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也拉开了大幕,再也分不清那一刻的自己到底是谁,于是,每每到动情处,尤其唱到需要放声恸哭的戏份,演员真真地泪流满面、不胜悲戚——能在别人的故事里留下自己的眼泪,除了入戏太深,便是人生如戏了。

这样撕心裂肺的悲苦,这样令人心酸的人生,这样可怜可叹的青衣命运,怎能不让人钟爱?

戏剧中的青衣,她们的命运虽然多舛,但经历跌宕和起伏后,莫不是好的结局:生的成仁,死的就义。这是对青衣的命运设定,也是整部戏的能量所在。

正是因为秦腔对青衣的命运这样的设定,才让我们生活中的青衣更加明大理知大义,看见希望,找回挣扎向前的勇气,将破碎凌乱的凡尘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

生活中有太多的挣扎,所以,我们都爱看戏,且最爱看青衣。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人间所有的女人,经过岁月之后,都会成为青衣;所有的男人,数尽红尘以后,都会爱上青衣。青衣最后的归宿,就在这些了解到人世沧桑的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