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和绘画之于我,就像两位前世的债主。此生,我虽不懂它们,却偏偏偿债般地追逐着它们。
可是,终究不懂。
虽然我也知道大画名家黄公望、倪瓒、董其昌、仇英诸人,也很喜欢齐白石、丰子恺的画,但几年过去了,无论对人对画我仍然一头雾水。甚至“老树和小林”公众号上的文章我也会乐此不疲地从头看到尾,可惜就连那种简约,我也做不到了然于心。
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我自认从来没有看懂过一幅书画作品,更没有懂得过一位写书法或作绘画的人。
遥望字画多年,竟连附庸风雅都谈不上。悲哉。
可是,今年三月份,突然之间就以为自己开始懂了。比如,今年农历三月十五在陇城中学举办的书画活动现场,看杨耀春将军和薄满红老师两位老乡现场毗邻挥毫,感觉两位老乡的字都气势磅礴,但相比之下杨将军的字多了一份凛然,薄老师的字则多了一份瑞气。想到这里,我以为自己瞬间顿悟了,能看懂书法了,故拿着手机四处封存我内心的狂喜。
正当我心中暗藏狂喜,在人海中飘**的时候,一位老乡走上来说要跟我合个影。
那个时候的陇城镇,天蓝得惊人心魄,中午的阳光煦暖温润,顺着光线看去,一粒粒的尘埃在空中沉浮,不似有落定之意。除了头顶湛蓝的天和田间灿黄的油菜花、碧翠的麦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着黄土的印记,好像清水河两岸的大山一样,岿然,质朴,却又那么不起眼。
小镇的山川不起眼,行走小镇的人也是不起眼。
现场挥毫的大师不起眼,我自己不起眼,眼前要跟我合影的这位老乡更不起眼:一个看上去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清瘦的身骨,朴素的衣着;倘若头上戴顶草帽,简直就是刚下地回来的农民嘛。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的老乡,形象气质跟这位神似极了,都是典型的黄土地男子的模样,在阳光的掩映下,甚至有点颓废的默然。
尽管面对的是更不起眼的人,可我心里还是相当恐慌:他那么认真地要跟我合影,我何德何能!
然而,最后不但合影了,还在老乡的再三要求下,我那丑到见不得人的字竟赫然留在了他手中的一本《娲皇故里诗文书画集》上。
“文心花引动,诗思鸟啼来。”
字虽然是我写的,但诗句却是老乡想好的。
犹记当时老乡向我念了两遍,可我还是没听懂。无奈之下,他从地上捡起一片破纸片,然后从包里拿出笔一笔一画地把诗句写在了上面。
我誊写时,一紧张,字写得比平时还丑了十分。
原来,尽管都是不起眼的人,但就凭我在从容淡定的老乡面前战战兢兢的模样,我跟他到底有着天壤之别。真是羞死人了。无论如何,那几个字,成了我人生的绝响,作为败笔将存在余生了。
写完字,我才知道老乡名叫郝玉泰,是陇城学区的一位语文老师。跟他一起的长者也是老师,叫马玉堂。他们都是书画爱好者。郝老师执意跟我合影,原来是看过我公众号上的文章,说有几篇他喜欢。那天,和郝老师合完影,签完名,互加微信后就各自消失在苍茫人海中去了。不管他记不记得我,反正我是很快在各种应接不暇中就忘记他了,包括他的名字。
三月十九日去西番寺上香时脚意外受伤,不得不静养几天。翌日,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天气骤然清凉不少,回家时拿的衣服又比较单薄,故只好坐在妈妈烧得热烘烘的炕上暖脚。
繁华落尽,满屋清凉。
从抵达天水的那一刻起,一直沉浸在喧闹里,四五天过去了心才安静了下来。家人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炕上一页页地翻看三月十九日拿到手的《娲皇故里诗文书画集》。在“今人墨韵”下的一篇中,一幅巧密精细的“连年有余”工笔画的右边,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映入眼帘,头像下面的简介开首便是“郝玉泰”三个字。
郝玉泰!
清水河流域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目不识丁的人却对字画痴迷;世代为农,家里至少要挂幅中堂,哪怕上面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也是心里欢喜。更奇怪的是,很多艺术造诣很深的人,长得实在普通,普通到纵然多看几眼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印象,就连作品斐然海外的杨泰先生活着时,看上去也是那么质朴。所以,对于比我大大长得还“土气”的郝老师,无论如何我也没法跟书上那张细润且幽美、形秀而意深的工笔画联系起来。
可是,书上的“郝玉泰”跟我手机中的合影分明就是一个人嘛,只是年纪比我那天目测的要大很多:原来,还是前辈!
我心里多少有点震惊,于是又打开郝老师的微信翻看他的个人相册。
相册中除很少几幅写意画,其他的都是工笔画:气势凌然的鹰、立体丰盈的鸡、繁花似锦的牡丹、各种春华与秋实……一幅幅如清泉,似明月,宛若清风,又充满温醇之气。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越发喜欢那些表现真善美、充满正向的人、事、物了。所以,在繁杂的生活、工作之余,对淡雅别致、宁静自然、意趣天成、雅俗共赏的画风越来越痴爱。我想,不管是写文章、画画,还是做其他任何事,甚至做人,当我们历经繁华之后,终要返璞归真,终要道法自然的。
所以,郝老师的画对我有股魔力,一发不可收拾。
看完相册中所有的画作,又向娲皇故里书画院的李锦刚老师一打听,始知郝老师的工笔画(尤其是“连年有余”和“花开富贵”)在秦安县当属首屈一指。更要命的是,李老师告诉我说郝老师并非美术科班出身,画画完全靠自学,连函授都没有过!
我赶紧问李老师:“那有没有家庭的熏陶呢?比如,会不会是他父亲教的呢?”
李老师却说:“他父亲是个木匠,此外还会一些简单的木雕和剪纸。”
呀,天才!
就算郝老师的父亲是一位心灵手巧的木匠,会简单的木雕和剪纸,但他并没有教他儿子怎么画画啊。从那样一个闭塞的时空一路走来,家中一张写字台、学校里一张办公桌,就画出了如此精湛的工笔画,除了天赋异禀加上后天的刻苦努力,实在没有更好的解释。
天才,真的是存在的。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后天怎么学也学不来的,郝老师的画,让我更加笃信天赋灵感。
可是,哪怕是天才,也不管有多高的天赋,也得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才能成为天才呵。
斯言诚哉!
后来和郝老师慢慢熟络后得知,郝老师自幼就酷爱书画艺术,尤其钟爱工笔花鸟画,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正式自学画画,虽然没进过什么科班,但将近三十多年来从未停止过学习。听别人说他“天才”,就很委屈似的解释说他真的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有,可能是比别人更加刻苦、更加努力而已”。
作为语文老师的郝老师,如此痴迷、执着、沉醉于作画,“无他,只因喜欢;因为喜欢,不知辛苦为何物”。“春夏秋冬花不落,白天黑夜鸟对歌。一生痴迷笔墨事,个中滋味我自知。”这是郝老师写的自嘲诗,可想而知,在自学成才的道路上,他付出了多少。
爱好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是知道的,那是一种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甚至可以不要命的不自觉。
可是,那又如何,我们依然往往看到一个人花开不败、鸟啼长鸣的风光表面,对他背后的坚持与努力才视而不见呢。所以,当时的我认为郝老师就是天才。
咨询完李老师,一刹那,我竟然想哭了,自卑的哭。那么一个质朴的人,质朴到那么不起眼,怎么会那么厉害呢?
清水河流域的确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娲皇故里诗文书画集》也收录了马玉堂的书法作品。那天,马老师说要送我一幅他的画,我说“好啊好啊”后,就再也没联系。这也不能怪我对老乡不够重视,而是那天活动现场人流翻涌,几乎每个人都是大人物,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这对于素来就记不住人名的我来说,要把郝老师和马老师等现场碰见的所有老师都记住,几乎是不可能的啊——更何况,他们两人长得一个比一个普通,一个比一个不起眼啊。
看完《娲皇故里诗文书画集》,我是记住了马老师,却怎么也不敢联系了。
那一刻,我再次确信自己根本不懂书画。那些我原以为的懂得,只是于喧闹之中看到的一丝动**和浮华,只是浮光掠影或蜻蜓点水;当一切归于安然、形于质朴时,我就不懂得静水在深流,以及不动声色的才是震撼的。
自那日之后,在跟字画有关的一切面前,我又开始谦卑起来了。除了谦卑,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
回京后,一天突然在上班的大巴上收到郝老师发来的一张工笔画,他竟然让我题诗!看着郝老师真挚的留言,空前的压力将我击倒。可是,他一再请求,我该如何逃呢?如果不逃,又如何写出来郝老师所谓的“诗”?字画和古体诗,我一向都是一窍不通的。
最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写出被郝老师命名为《私语》的“诗”的:经秋晚露清,凌霜草木红。
举杯墨有香,听得几声鸣。
发出去后,再读几遍,顿觉这首“诗”可能是我长了这么大写过的最好的一首。虽平仄不对,但意境跟郝老师画的意境却很是妥帖,更关键的是,跟郝老师的《秋果图》有一拍即合之效。
抬头,看见车窗外夏日悠长,骄阳把东二环照耀得明光熠熠。清风吹过,街道两旁的月季花堆锦成绣。车里车外,竟是怡人的清爽。
原来,信手涂鸦也需要看机缘,在好的时间,对好的人,也可以自然成文的。不用太多的规矩,就可心灵相见,直抵魂魄。
后来就跟郝老师一直保持着微信交流。他说,一定要给我画一幅工笔画。时隔三四个月,将近中秋果然收到了郝老师从秦安邮寄至望京的《连年有余图》。
人也是奇怪的。对于一个书画行外人来说,纵然是齐白石的《虾》在手,也未必比挚友的作品让人感觉更珍贵。因为跟一个人之间一旦有了尘世交情,看他的东西便多了一份温度,这种温度,在作品之外,也在作品之中,更在和这个人的因缘际会之间。
以前郝老师的“连年有余”都是从照片上看到的,当时已是叹服,可当原作出现在眼前时,更平添了一份厚重和质感:色彩清而不艳,风格既清且雅;两尾鲤鱼款款游来,五颗露珠摇摇欲坠;莲叶在清风中舒展,水草于绿水中轻漾……清雅的画面,令人痴爱。
拿到郝老师的画,第一感觉如泉水般汩汩流出,清冽中带有朴素的纯粹,自然而然。但再看细腻些,就恍惚起来了:关于字画,到底是我的知识储备太贫乏了呵。
因为郝老师的画,趁国庆放假在家休养的机会,我翻看了一些关于工笔画的资料,始知一幅看似简单的作品,原来要费那么多工夫。于是,感觉眼前的《连年有余图》越看越沉重了,以致沉重到不给郝老师以对价,无论如何我都不敢要了的程度。
意料之中的,话还没说完就碰了一鼻子灰。郝老师反问:“缘分,价值几何?”
是的,就算金银散尽,也不一定能换得跟一个人之间的一场缘分。这么想,能说我虽不懂字画,但我还是懂得一个人和与他相关的人情么?庆幸的是,还是和一个“不起眼”的天才相关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