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恭亲王沉默了十一天,他思忖着怎么应对偻仁,总不能这样无休止地论战下去,那还有个头?国家用人在即,一拖再拖就拖黄了;必须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叫他从此闭嘴,无反抗之力。
4月23日,恭亲王上疏坦诚地说:“我不是汉朝的诸葛亮,故而不能像偻大人所奏那样,果有把握,臣不过尽力办我能做的事。诚然,偻大学士讲中国之大,人才济济,找几个精算的人才似乎很容易。那么就请他找,再请另选个地方,设立一个学馆,由他督办,我们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成就。”
慈禧在增设天文算学馆的问题上,表面上一直保持着中立态度。可能看了恭亲王的折子,觉着好玩,或者拿不准偏向谁。随之就准了,命偻仁保举人才,另辟新馆。
恭亲王这一手挺绝,偻仁从哪儿保举懂得自然科学的人才,不过说大话而已。真要保举出国中精算的人才,偻仁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偻仁慌忙上奏,说:“臣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精于天文算学之人,故而不敢妄保。”瞧瞧,偻大人自己出溜了。
庙堂之上,岂可戏言?朝廷好像不肯放过他,又下谕旨,要他随时留意,一旦访得他所吹嘘的人才,立即招入,设馆教习,一定要切实收到实效。偻仁仿佛被暗中踹了一脚,知疼却说不出口。恭亲王紧追不舍,要求偻仁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见识一下同洋人打交道的滋味;不料,又被慈禧恩准。堂堂的大学士、帝师,宰相级人物,去总理衙门打工,真是羞杀了偻大人。偻仁屡辞不就,偏偏朝廷非叫他去不可。
双方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偻仁显露落败之势。他依然不认输,请求与恭亲王在朝堂上面对面辩论。偻仁恰恰忘记一点,他理论高深,写文章谁都不是个儿,可嘴笨口讷。没辩论几回合,便叫恭亲王挤对得没了词儿。慈禧不忍见他难受劲儿,就草草结束廷议,偻仁仓皇退出,止不住伤心落泪。
伤心也罢,落泪也罢,皇命不可违,到点得去总理衙门上班,这对于偻仁来说,是件极为痛苦的事。
偻仁辗转反侧,琢磨岀一个无奈之举。上总理衙门履职那天,他骑着马缓缓而行。途中忽然坠下马来,显然是故意,并非意外。他说是摔伤了膝盖,借故请假,反正就不去总理衙门顶班,力图挽回点面子。朝廷无计可施,人家摔伤了,总不能让偻大人带病工作吧?遂准许他歇假一个月。偻仁回到家中连气带恼,病情加重。偻仁以病未痊愈为借口,请求开缺调理。朝廷顺他心愿,除留他大学士在弘仁殿行走之外,其他各职一律开缺。偻仁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丢掉了翰林院掌院和管理户部等职务,惨透了。
保守派们无意偃旗息鼓,偻仁遭贬,反而激起他们新一轮的围攻。
5月1日,通政使于凌晨上奏,称:“天文算学馆争端起,造成朝廷内部朋党起是得不偿失。”
5月16日,候补内阁侍读学士钟佩贤直接指责朝廷,说:“偻大人好心进谏言,朝廷却让他举保人才、另择学馆,是故意为难大臣。”
更有可笑的是,6月30日,候补直隶知州杨廷熙说,地方久旱不雨,上天显出灾异的怪象,原因何在呢?一定跟同文馆有关,建议裁撤同文馆。他进一步阐释,“同文馆”三字,不是好馆名,跟宋代秦桧残害忠良的监狱名相同……
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众口一词地反对天文算学馆。事已至此,朝廷力排众议,用力地打压反对者。
1867年,天文算学馆在乱哄哄的争吵中建立起来,但不妙的是形同虚设。没有多少人响应,正途报考者寥寥°不难想象:中国读书人历来以科举考取功名,有了功名才有前途,有官当,有银子挣,耀祖光宗。天文算学馆算什么?给得了功名?给得了前途吗?如若一朝误入歧途,十年寒窗不就白费工夫了吗?大多数人都抱着这种想法,统共投考的人敛来敛去仅区区九十八名。正式考试时,又有二十多位惧怕保守势力不敢到场应试,最后只录取了三十名,令恭亲王大失所望。原来保荐到学馆担任教习的科技学者李善兰、任伯奇等,也托病未能及时到任。
表面上看,同文馆之争,以偻仁为代表的守旧势力惨遭挫败;实际上恭亲王的改革派也没占什么上风°天文算学馆开馆半年后,筛来筛去,只剩下十来名学员,明摆着办不下去了。末了,将他们合并进了外语学馆。费了老大劲建立起的天文算学馆不复存在。
历史时时留下许多谜团,让我们想象。天文算学馆论战过程中,手握一票否决权的慈禧表现得不偏不倚,好像让人感觉她坚定地站在恭亲王一方。什么原因呢?前些日子,她罢黜了恭亲王,弄的恭亲王威风扫地,下手确实狠了些。这次心软了?她看到恭亲王的政策得到各地方大员的真心拥护,况且天文算学馆的建立的确对洋务有好处,对江山社稷有好处,所以支持一下子理所应该。其实不然,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女人的心计。慈禧不会像上次打压恭亲王那样,孤注一掷,不计后果,一脚想把恭亲王踢回家去,结果搞得朝野议论纷纷,大小官员都站出来反对。不错,皇权紧攥在她手里,可皇帝小,垂帘听政又显得不怎么牢靠。其次,她尚未培养出拥戴她的集团势力,眼下需要使唤恭亲王,靠恭亲王给她作劲,听她使唤。她明白一个道理:一味地独裁强硬,失去恭亲王,就有可能失去曾国藩等封疆大吏的拥护,这等于冒险,会得不偿失。慈禧学会了耍两面手法,表面上她支持恭亲王一派,实际她明着支持,私下里撤火。她对于那些大放厥词的反对派,该安抚的安抚,并不严加斥罚。慈禧坐山观虎斗的暧昧态度,一度助长了那些人反对的声浪。
恭亲王错判了形势。当时的士子们慑于偻仁的权威,帝师、翰林院掌院出来反对天文算学馆,一般的贡生和举人,笼统地讲,凡是想靠科举进入仕途的人,哪个敢去投考?岂不是自毁前程?
同文馆名存实亡的事实,对恭亲王打击很大。他突然发觉对立面有明的有暗的,绝不可掉以轻心。是明哲保身、退缩忍受,还是拍案而起、奋起反击?他需谨慎从事,不得不踌躇思考。
况且,同治七年(1868年)正月,冷不丁冒出一支“捻军”的起义部队,冲破官军的围追堵截,攻入直隶,直扑保定府,威胁着北京。大敌当前,又等着恭亲王去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