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同文馆掀风波(1 / 1)

当权者统治的秘诀之一,就是不能眼瞧着手底下的人团结一心。下边的人没矛盾,热乎得跟一个人一样,那么可能会威胁到你头上;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下边的人分成生死相争的两派,今儿你捣我一拳,明儿我踹你一脚,打得头破血流,那么他们全盼着依附你、求助你,获取你的支持,这样,主子才当得稳当、当得熨帖。

慈禧深谙此道,满朝文武不闹派性,相互不争斗,准会有人挑头觊觎皇权。当恭亲王为主的改革派统治朝政,眼见做大的时候,她忧虑忡忡。蔡寿祺参劾案陡起,说不定是她的精心策划带煽惑。保守派冲了出来,她不但公开支持,而且猛掺沙子、挖墙脚,把保守派大将李鸿藻弄进军机处,打破恭亲王铁板一块的军机处。保守派逐渐强势起来,同改革派形成抗衡,这全都为慈禧喜闻乐见的局面。

偻仁在罢黜恭亲王的过程中,表现抢眼,深得慈禧的欢心和重用。我们不妨先说说这个人。

偻仁是蒙古正红旗人,出身自驻防河南的八旗下级军官或普通士兵家庭,家境平平,属于典型的“凤凰男"。他刻苦攻读,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25岁那年(道光九年)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偻仁离开驻防地河南开封,踏进繁华的政治中心北京,开始走上他的步入青云之路。

初到京师,偻仁的社交圈子仅限于河南同乡的士子们。大家经常聚一块儿“会课”,以儒家的道德标准,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每天将自己的言行思想做“日录”,相互批阅,面对面地指出得失。偻仁注重心性修养,自我反省,迁善改过,切磋学问。十年左右的会课,他学问精深,后来终成一代理学大师。

刚开始,偻仁的仕途不怎么顺。咸丰即位之初,下诏纳言。时任大理寺卿的偻仁,自恃满腹经纶,上了一道《应诏陈言疏》,大谈君王用人之道,以儒家的君子人才,培养皇上的圣德,便可达到“天下治”的政治理想。理论虽动听,但根本不怎么实用,咸丰皇帝听得不顺耳,便以空对空,虚假地褒奖一番,然后将偻仁打发出京城,远戍新疆叶尔羌。大半年后才回来。六年后,被咸丰弄到盛京奉天当了一阵子盛京礼部侍郎。

这期间,恰逢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侵略者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蹂踽大清朝尊严,逼得咸丰皇帝逃到承德。面对西方列强的入侵,偻仁显得麻木不仁,依旧埋头于书斋,倾心与师友同道讲求心性之学,两耳不闻窗外事。第二次鸦片战争接踵而至,偻仁远在盛京,眼瞧战火越烧越近,他一边忙于筹海防夷,一边感觉外夷成了帝国的大敌。封建传统意识深入骨髓的他,仍以“天朝上国”自居,恨洋人、鄙视洋人,不拿洋人当回事。对洋人认识的局限,使他以为外夷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但求皇上刚毅果断,大清朝上下众志成城,便可“遏其凶锋而歼其丑类气他认为夷情诡诈,纯属卑鄙小人,断然不可信;他茫然不见中国的落后,不承认中外差距,对恭亲王督办和局,他十分不满,说「'破坏了夷夏大防,华夏之大防己溃,中朝之元气愈亏,其将何以立国耶?”其后,对恭亲王奉行的“师夷之技”练兵制器而自强的策略更为不屑,堂堂的中华帝国怎么能向那些外夷学习?这简直荒唐!

实际上,偻仁的思想观点代表了当时朝野一大批守旧势力。

同治朝,慈禧相中了他,偻仁鸿运当头。同治元年(1862年)元月,擢工部尚书。二月,为同治皇帝师傅,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至八月份,为协办大学士、大学士,管理户部,授文渊阁大学士。一年内,偻仁升迁神速、扶摇直上,既当皇帝的老师,又兼管工部、户部两个关键部门,最耀眼的是他执掌翰林院,成了天下学子敬仰的泰斗。拥有种种显赫的头衔,偻仁腰杆硬了,说话分量足了,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抗衡恭亲王集团的一派的头领。

同治五年(1866年)年末发生的同文馆事件,偻仁站出来,跟恭亲王面对面地干了起来。

再说同文馆。

鸦片战争轰开了帝国的大门,1858年被迫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中,有一条霸王条款,明确规定:英国文件俱用英文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等中国派学生学习英文,熟悉英语,就不再配汉文。此后文件出现文辞争议的地方,以英文为准。那个时期,中华大国缺乏通事(翻译),常常因为翻译上出错而造成大麻烦。奉命议和,总理衙门常跟洋人打交道,恭亲王深感与外国交涉事件,因语言不通而形成隔膜,是国家之大隐忧。他在1861年上折,要求设立“同文馆”,从八旗子弟中,挑选天资聪慧、年龄在十三四岁以下的孩童,学习外国语言文字。转年,京师同文馆建立,共招收了10名学生左右;设英文馆、法文馆和俄文馆,主要学习这三国的语言文字,培养翻译人才。

同文馆的建立,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因有前朝和祖宗的例子,明朝曾设有“四夷馆”,招学士学习蒙、藏、印、缅、泰等国文字;清乾隆年间,北京建过“俄罗斯文馆”,选八旗子弟学习俄文。同文馆开馆四年中,恭亲王感觉学生光学外国语言文字还不够,还应该增设天文算学馆,补充自然科学知识。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各地大办军事工厂,引进国外制造机器和枪炮的技术,聘请洋人技师,他考虑:“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现在上海、浙江等处讲求轮船各项,若不从根本上用着实功夫,即习皮毛,无裨于实用。”

遭遇了参劾案的恭亲王,这阵儿谨慎多了,他不敢贸然上奏,和地方大员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郭嵩泰等多次通过信函商讨,形成统一认识后,才于1866年12月以总理衙门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在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意从满汉举人、恩拔岁副优贡及以上各项出身五品以下京外各官员之中招取学生,入馆学习;又让总税务司赫德招聘外国教师在馆内任教习。

恭亲王仍不放心,连续在1867年初一月、二月上两道奏疏,阐明增设天文算学馆的重要意义。也许他预感守旧势力会出来反对,睿智的恭亲王把能想到的对方观点都摆上来,一一加以驳斥,先堵上他们的嘴。他如是说,肯定会有人认为臣等此举是不对的,甚至把中国人跟洋人学习当成可耻行为,这些都是不识时务的论调。现在中国最紧要的事情是图谋自强,识时务者,无不以采用西学、制洋器作为自强之道。在第二道奏疏里,恭亲王推举大家公认的德高望重、堪称士子楷模的徐继畲为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可见他也动了番心思,聘洋人当老师,中国学者管教育,旁人该没话可说了吧。

好在慈禧下旨照准了恭亲王的奏请。

然而守旧派不会没话说,他们私下酝酿着反击。朝野之间议论纷纷,流言飞语满天飞,京城流传攻击恭亲王的联语、纸笺:

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

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

恭亲王担忧得没错,朝中的封建士大夫们认为把西学纳入封建传统教育的课堂实属荒唐;让科举正途的士子拜夷为师忍无可忍,他们谩骂恭亲王是“六洋鬼子”、“鬼子六”,连带恭亲王主管的总理衙门也成了“鬼使”。流言和谩骂还嫌不够,终于有人充当了急先锋。

1867年3月5日,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站了出来,上折子公开反对恭亲王。他在奏疏中慷慨陈词:令科甲正途人员学习洋人的天文算学,完全是学了那没大用的机巧东西。恭亲王拟的《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章程》中,通过厚给薪水、优加奖叙的物质奖励手段来**人们学习,是重名利而轻名节的做法。这样会把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的正途人士引入歧途。这关系到世道人心,不可掉以轻心。他奏请朝廷认真考虑。

碍于早先批准过恭亲王的奏疏,不便出尔反尔,慈禧驳回了张御史的折子。

顽固势力心不甘,偻仁亲自出马,力挺张盛藻,誓与恭亲王较量一番。

3月20日,他上奏折公开宣战,说:“立国之道,在于崇尚礼仪,不在于崇尚权谋。立国根本,在于人心,不在于技巧。”他又说,“我中华地域广阔,还愁没有人才?如果非要学天文算学,咱中国必有精于此道的人才。我就不信非得夷人不可?非得拿夷人当老师捧着?”接着,偻仁警告说,“倘若让正途人员向外夷学习,他们就可能改而追随洋人了。正气得不到伸张,邪气会越燃越炽。过不了几年,中国广大民众统统归从外夷了。”

偻仁不像张御史,他是个位极人臣的重量级人物,慈禧收到他的折子,立马批给总理衙门,叫恭亲王回复。恭亲王不敢怠慢,于4月6日书写成奏折,比偻仁的那份长三倍。他再次历陈中华欲自强必须学习洋人的长技,学洋人长技首先从天文算学入手的观点,然后笔锋一转,质问偻仁,说:“这位大学士认为我的不行,他一定有更高的妙招儿,既能制外国又不被外国制,我们就追随他、听他的。如果没有良策,光讲空话,我们哪敢相信呢?”

偻仁尊为“道光以来一儒宗”、著名理学大师,对于耍嘴皮子、玩理论,绝对是位高手。4月12日,他接着上疏,反唇相讥。说:“夷人教习天文算法这事吧,那位亲王大臣若是真有把握,让参加学习的人算法精通,然后制造出精妙的机器,中国的读书人又不被外夷利用,最终可恶的夷人被我天朝上国所歼灭。这样,上可解皇上忧劳,下可伸张民众的义愤,岂不是大好事?怕就怕你们根本没把握,既收不到实效,又失掉民心。我看还不如不做。”

偻仁抓住要害,将了恭亲王一军:“你恭亲王办天文算学,竭力怂恿正途人员去学,不学还不行。继而宣扬学了就能制器,就能使中国自强。你果真有把握吗?”偻仁心里明白,谁也不能说保准有把握,哪个敢拍着胸脯打包票。

恭亲王被他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