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清晨,恭亲王奕訢风尘仆仆赶到避暑山庄。恰好碰上正为大行皇帝举行殷奠礼。
大殿内白幡低垂,灵柩中静静躺着年仅30岁的咸丰皇帝。奕訢不禁悲痛万分,皇帝哥哥辞京抵热河,不过几个月,音容犹在,人却相隔阴阳两界。他扑倒在地,失声恸哭,“声彻殿陛,旁人无不下泪,盖十七以后,未闻有如此伤心者”(《热河密扎》)现在我们无法确定奕訢的过度悲伤,是发自肺腑的手足之情,还是演戏给肃顺他们看?然而,他那番恸哭感动了周围许多人,连肃顺也痴信恭亲王来此的目的是叩谒咸丰皇帝的梓宫。
祭奠礼结束后,恭亲王拜见了肃顺、载垣、端华。当时恭亲王表现得极其谦恭和卑微,竟然迷惑了肃顺党人。肃顺对他产生了鄙视情绪,心想不就这么个年轻后生,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不足惧也。遂放松了警惕。
这时,两宫皇太后要求召见恭亲王,肃顺等人百般阻挠。一旁,侍郎杜翰说,恭亲王您和两宫太后是叔嫂关系,应该避嫌。何况先帝刚刚宾天,皇太后正在居丧期间,召见您是很不合时宜的。听到杜侍郎拒见的理由十分充分,肃顺不禁当众称赞杜侍郎,好小子,说出话来有礼有节,真不愧名臣之后。
两宫皇太后召见恭亲王的意志坚定,三番五次地派太监出来传旨催促。她俩比谁都清楚,面见小叔子恭亲王机会难得,良机错过,时不再来!况且,它关系到胜败存亡。一方非要见,另一方拦着不让见,两方僵到这儿。恭亲王灵机一动,主动请端华与他一同觐见。登时,端华没了主意,直给肃顺递眼色,询问该怎么办?刚才眼见奕訢的卑微姿态而产生的鄙视情绪,影响了肃顺。他大笑说:“老六(奕訢的外号),你和皇太后是亲叔嫂,何必让我们这些外人相陪。”就这样,恭亲王得以独自一人进后宫面见两宫皇太后。
史书上讲,恭亲王独自跟两宫皇太后见了一个多时辰。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见面情形是怎样的?则无更详细记述。但从以后事情的发展来看,我们不难想象其间的情形:两宫皇太后一见到奕訢,等于见到了亲人和救星,女人嘛,哭泣是最有效的表达方式,她们边冤凄凄地哭,边愤恨恨地诉说肃顺党对她们孤儿寡母的欺辱。这无疑激起了年轻恭亲王的旧恨加新仇,这还了得,奴才们要造反,想翻天哪!叔嫂间当即达成共识:发动宫廷政变,铲除肃顺朋党,重新夺回最高统治权力。恭亲王提出政变在热河不可,皇太后带着新皇帝回銮北京才可进行。朝廷搬回北京当然好啦,两宫皇太后唯一担忧的是外夷那头。恭亲王力保无忧。
这里需要插进一笔,恭亲王敢于大包大揽,源自他来热河之前,曾派人拜访过英国公使馆,可见他已习惯跟洋鬼子打交道了。派去的人通报英国公使馆说:我们恭亲王明日去热河觐见皇太后,需向她保证英、法两国并无恶意,以消除对其回銮北京的障碍。英国公使馆的看法是:毫无疑问,顾命大臣们不喜欢这一举动,因为他们之中的首要人物在首都不得人心。恭亲王还觉得他不适当地被排除在顾命大臣之外,他拜访太后也许会有好的结果。英国人的首肯,坚定了恭亲王的信心。
忧虑排除,皇太后和恭亲王继续密谋政变细节。在短短的一个时辰里,他们悄声细语地策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密诛三奸之策”;并招来鸿胪寺少卿曹毓瑛秘密写下捉拿肃顺党人的圣旨,以便到京城散发。筹划详尽,动作神速,足见宫闱之内搞政变的效率有多高。
热河这个是非之地,奕訢哪敢久留。9月11日,他匆匆离开避暑山庄,五天后回到京城。恭亲王抵京不久,北京那边开始有点动作,其中震惊朝野的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董元醇上的一道奏折。他在奏折中公然提岀皇太后垂帘听政——再明显不过了,这是打响政变第一枪的信号弹。
大清建国以来,后宫垂帘听政绝无先例。董御史跳出来,提出有悖祖制的主张,显然背后有人撑腰,有人指使。董御史以生花妙笔,杜撰出一套理论,叫做“事贵从权,理宜守经”。言,皇上年幼,应让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待皇上成人后,再亲政躬理万机。“此所谓事贵从权也!”他还说,“亲亲尊贤”是千古帝王遵守的准则;并主张皇太后垂帘听政后,可以在诸亲王之中选派一两位贤王辅弼一切政务。这样做“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说过来,道过去,意思很简明:否定八大臣赞襄一切政务制度,由皇太后代理皇上行使权力,让贤王奕訢辅政。
董元醇的奏折很快上递至热河行宫,当即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两宫皇太后手捧奏折如获至宝,第二天便召集赞襄大臣,要他们照董御史所奏传旨执行。如同一把盐撒进油锅,立刻炸了锅,激烈的冲突由此爆发。肃顺等人心想,门也没有哇,你们皇太后垂帘听政,再让恭亲王理政,我们八大顾命臣是吃干饭的?于是,众赞襄大臣联合一起硬顶,扬言他们是赞襄皇上的,不听皇太后的。进而说,请皇太后看折,纯粹多此一举。两位皇太后也不示弱,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谁也不退让。越说火越大,经不住吵起来。据说争吵声响彻宫殿,吓得旁边的小皇帝直哭,还尿了裤子。
散朝后,肃顺党人以小皇帝的名义拟就圣旨,驳斥董御史的主张是违背祖宗礼法,是妄言乱政。圣旨拟完,上递皇太后盖章下发。皇太后就是不盖这个章,成心“留中”不发。肃顺他们自然有其妙计,你不是留中嘛,我们就给你“搁车”,摟挑子不干了。几天内,公文、奏折堆积如山,朝廷犹如关门歇业的杂货铺。
最后撑不住的是两宫皇太后,她们无奈地选择妥协,盖章发下了董元醇的奏折和肃顺等人假借小皇帝颁发的圣旨。这一边皇太后气得直哭,那一边肃顺等人言笑如初,弹冠相庆。
帝后党在这一回较量中,以失败告终。
以恭亲王为首的在京王公大臣接受了失败教训,认为发轲过早,险些打草惊了蛇。他们一方面继续做着政变工作的舆论准备,一方面暗地里着手军事部署。笔杆子、枪杆子,政变就需要这两杆子。
奕訢集团的铁杆——兵部侍郎胜保趁叩谒大行皇帝梓宫之际,将重兵部署在京郊密山一带。奕訢又笼络住蒙古亲王僧格林沁——就是那位打不过洋人的僧格林沁,拉拢他坚定地站在帝后党一边。由此,奕訢集团在军事上又胜肃顺党人一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了两股军事力量做坚强后盾,一旦两宫皇太后陪着小皇帝回銮北京,再发动政变,铲除肃顺党,不过是手掐把攥的事。
而热河行宫那边,肃顺党人还统统蒙在鼓里、浑然不觉。挫败俩太后垂帘听政的念头后,肃顺等或许心里头过意不去,为了表明他们的宽容和大度,或许带着同情色彩地安抚两位皇太后,上表加赋新的徽号。钮钻禄氏为“慈安皇太后”,那拉氏为“慈禧皇太后”。实际只是虚名而已。
人都有昏了头的时候,往往处于得意忘形或自以为安枕无忧的时候。肃顺党人得意于他们降服了皇太后,朝廷社稷紧捏在手掌之中,还有必要担忧惧怕的吗?人昏了头,自然出昏招儿。不知肃顺怎么想的,加封两皇太后徽号三天后,他们“自陈职事殷繁,实难兼顾”,而“恳恩酌量改派”。说白了,便是自己请求削去各自兼职差事,专心地辅政。而他们的兼职差事何其重要!载垣的銮议卫、上虞备用处事务,端华的步兵统领,肃顺的管理理藩院、向导处事务等差事,名字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其实乃执掌皇帝禁军及扈从护卫的重要职务,等于自削兵权。
两宫太后欣然地照单全收,这可是她们求之不得的好事,连忙将这些差事一一分派给奕訢的亲信担当。
不仅如此,肃顺等人同意尽早回銮京城,扶幼帝正式即位。他们将离开经营许久的根据地热河,进入险象环生的北京城。自负的肃顺似乎毫不在乎。
回銮的日期很快定了下来,肃顺党人又犯下错误,他们被一分为二,载垣和端华护送两宫皇太后和小皇帝先行去京城;肃顺随咸丰皇帝的梓宫于后。这相当于拆散了肃顺党人团伙。
1861年10月26日,两支回銮的皇家队伍浩浩****地离开避暑山庄,一先一后、一快一慢地向北京进发。同行的人各怀不同的心思,各有不同的命运。慈禧皇太后走向她垂帘听政的政治生涯;肃顺等人走向奕訢布下的陷阱,落了个肝脑涂地的可悲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