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篇 Purgatorio.XXIV(1 / 1)

续浮雷塞的谈话。卢卡人波拿君塔。出第六层。

谈话不妨碍行路,行路也不妨碍谈话;我们一面说一面走,很像顺风里行船。那些似乎死过两次的灵魂,[1]从他们深凹的眼窝里用惊奇的目光注视我,因为他们已知道我是活人。

我继续说:“我想他的所以迟迟而行,也许是因为伴着我们的缘故。[2]但是,请你告诉我,假使你知道,毕卡尔达在哪里?还要请你告诉我,在这些注视我的灵魂之中,是否有值得注意的?”浮雷塞开始说:“我的姊妹,也不知是因为她的美,或是因为她的善,她已经升到奥林普斯神山之上,戴着胜利的花冠了。”[3]他又说:“这里并不禁止告诉每个灵魂的名字,因为我们由于节制饮食而不成人形了。这一个是(言时点以手指)波拿君塔,卢卡的波拿君塔;[4]在他后面的一个,脸上的孔穴最深,[5]他曾经把圣教堂抱在手臂弯里,他是从图尔来的,他断食在维尔纳洽酒里浸过的博尔塞纳湖里的鳗鱼。”[6]

他又喊了好几个灵魂的名字;被喊的都觉得满意,并没有不高兴的表示。我看见乌巴尔迪诺,他因为很饿,用他的牙齿空嚼;[7]还有卜尼法齐奥,他用他像城堡的旗杆以牧民。[8]我看见马尔凯塞,他曾经有闲暇在福尔里喝酒,虽然不渴,但他从未说醉。[9]一个人看见许多人,在其中常有一个特别被注意的,因此我被那卢卡人所吸引,他也似乎比别人愿意认识我。他喃喃地说些什么,我只听见一个“简图卡”,这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这是他感觉正义的创伤之处,因此使他消瘦。[10]那时我说:“灵魂呀!你似乎很想和我说话,你说罢!庶几我可以明白你的意思,你我的欲望都可以满足。”

他开始说:“一个女子生了,她还没有戴着头巾,她将使我的城叫你欢喜,虽然许多人都骂他。[11]你带着这个预言到那里去;假使我的喃喃之声有错误,那么有事实可以使你明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否是创作新诗的一位?那新诗是以‘贵夫人们,你们对于爱情是有慧心的’[12]一行开头的。”我对他说:“我是一个人,当爱情鼓动我的时候,我依照他从我内心发出的命令写下来。”他说:“兄弟呀!我现在明白那录事和圭托内和我不能追及所谓清新之体的症结所在了。我很明白你的笔忠实地跟随他的命令,这是我们所不能的。研究到底,这个诗体与那个诗体的差别不外乎此。”[13]波拿君塔似乎满足了,不再开口。

如同一群鸟飞往尼罗河旁过冬一般,先在天空飞了一个圈子,后来便一直线地飞去了;那里的灵魂也是这样,先向四周看了一下,因为身体轻捷和意志坚强的缘故,快着步伐向前走了。又如同那赛跑落伍的,听其同伴前进,自己却在后面徐徐行动,直待喘息的停止;那时的浮雷塞就是这样,他听一群灵魂跑过去,却跟在我后面说话,他说:“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我答道:“我不知道我活多少时候,但我的到此地,绝不会早过我的意志;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是一天比一天丧失道德,似乎已经走上灭亡的路了。”

他又说:“现在你去罢!我看见那最坏的他[14]拖在一只走兽的尾巴上,向着那洗不清罪恶的山谷里去了!走兽跑得一步快一步,最后把他的身体弄得七零八落,不成人样。那些天体不必多次转动(言时他抬头望着天),你便可以明白我说得不十分清楚的话。现在,我要快走了,这里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伴着你走已经很久了。”

如同骑马的人,脱出队伍,加鞭而去,希望获得锦标一般;那时浮雷塞放开脚步,离开我们去了;我还是伴着两位世界的大学者在路上。当他跑得很远时,我的目光追随他的形状,我的心思追随他的话句。[15]那时我又望见一株青枝绿叶的树,满挂着果子;这株树并不离开很远,可是因为绕山的路是曲的,所以直到现在才望见。[16]

我看见树下有许多灵魂举着手,同时叫喊着,像小儿乞求食物一般,可是得不着回答;但是那食物并不隐蔽起来,只是高高在上,激动他们的欲念。那些灵魂在失望之余,只有去了;于是我们走到那拒绝许多请求和眼泪的大树之下。

“向前走过去,不要接近!再上面有一株树,他的果子曾经夏娃吃过,这里的一株是从他生出来的。”[17]在那枝叶之间有人这般说着;于是维吉尔、斯塔提乌斯和我都从靠山的一边走过去。那时又听见说:“记住那些由云生的坏东西,在他们醉酒以后,挺着他们的复胸和特修斯相斗;[18]那些在饮水时显着懦弱的希伯来人,基甸由高原冲向米甸人的时候,不愿意把他们当作部下。”[19]

我们从两边中的一边走过去,听见叙述各种饕餮的罪恶,大都因为非分的所得而产生的。后来我们走在沉寂的路上,约走了一千多步,各人默默地想着,一言不发。忽然有一种声音说:“你们孤单的三位,默默地想着,往哪儿去呢?”我听了很受惊吓,像胆小的野兽。我抬头想找出说话的人,只见胜过像炉子里的结晶体和金属品的一团红光,这就是他在发言;他又说:“假使你们欢喜上升,这里可以转弯,由此以求精神的安宁。”

他的光芒竟使我失去视觉,所以我转身到我老师的背后,只是凭着听觉作为行进的引导。如同五月的微风,在天明之前,浸染着花草的气息,柔和地吹在我的额心,这就是那天使的翼拂着我,使我所生的愉快感觉。于是我听见说:“这些人是有福了,他们蒙着神的照耀,知道减少口腹之欲,只有对于正义永远感着饥饿。”[20]

译注

[1]此处灵魂消瘦到骷髅模样,故言“死过二次”。

[2]斯塔提乌斯本可直升天国,今因做伴,故亦迟迟而行也。

[3]毕卡尔达·窦那蒂为浮雷塞之姊妹,见《天堂》第三篇。奥林普斯(Olimpo)原为希腊诸神所寓之山,此处喻天国也。

[4]波拿君塔(Bonagiunta Orbicciani degli Overardi),卢卡之诗人,卒于十三世纪之末,参见注13。

[5]此处亦犹在地狱,孔穴之深浅比例于罪恶之大小。

[6]此人名西蒙(Simon de Brie),于一二八一至一二八五年为教皇,名马丁第四(Martino IV),原为法国图尔(Tours)大教堂会计,生平喜食博尔塞纳(Bolsena)湖中之鳗鱼,其食法先将活鱼浸毙于一种名“维尔纳洽”(Vernaccia)之白酒中。

[7]乌巴尔迪诺(Ubaldin degli Ubaldini della Pila)为红衣主教乌巴尔迪尼(见《地狱》第十篇注16)之兄弟,又为比萨总主教卢吉埃里(见《地狱》第三十三篇注1)之父,皆吉伯林派,以食量过人著名。

[8]卜尼法齐奥(Bonifazio dei Fieschi)于一二七四至一二九五年为腊万纳总主教,其贪食并无记载。“城堡”言古时腊万纳总主教旗杆之顶饰,像棋盘四角之“城堡”也。

[9]马尔凯塞老爷(Messer Marchese)为福尔里之阿尔戈琉西(Argugliosi)族,一二九六年为法恩扎之高等法官,以酒量著名。

[10]卢卡人指波拿君塔。感觉正义之创伤谓饥与渴也,其处谓其齿、舌、口腔也。但丁于其喃喃之中听得“简图卡”(Gentucca)一字,但不明了其意。由下文,注释家谓“简图卡”为一少女名,即简图卡·莫拉(Gentucca Morla),成年后为卢卡人柯西里诺(Cosciorino Fondora)之妻,甚美;但丁大概于一三一四至一三一六年在卢卡,简图卡甚优遇之云。一三○○年时简图卡尚幼,故尚未戴头巾(已嫁之妇人,在昔用覆头围颈之布,寡者用白色,参见第八篇注4)。

[11]卢卡城之名誉不好,见《地狱》第二十一篇。言但丁将因简图卡之故而爱卢卡。

[12]此乃《新生》中第一首“歌”(Canzone)之第一行,所谓诗中“清新之体”(dolce stil nuovo)之创作也。

[13]旧派诗人把事物写得美丽,而新派诗人则把美丽的事物写得忠实:这是两个诗体的差别。意大利在一三○○年以前之抒情诗约可分为三派:(甲)西西里派(延续至意大利中部),基于行吟诗人之传统主义,属此者为伦蒂尼(Iacopo da Lentini),即普通所称之录事,波拿君塔与初期之圭托内(Guittone d’Arezzo)。(乙)哲理派,属此者为后期之圭托内,而圭多·圭尼采里尤为登峰造极。(丙)佛罗伦萨派(即“清新之体”),以圭多·卡瓦尔堪提与但丁为代表,其诗颇受圭多·圭尼采里之影响,但才情高于在前诸诗人。参见第十一篇注15。

[14]指寇尔索·窦那蒂,浮雷塞之兄弟,曾为波伦亚及皮斯托亚高等法官,佛罗伦萨之黑党领袖,为极著名之人物。一三○○年彼说教皇卜尼法斯遣查理·瓦洛亚来佛罗伦萨做调解人。查理偏于黑党,加害于其敌党许多年。后寇尔索阴谋握大权,将处死刑,逃于路上,堕马被杀(1308年)。此处但丁暗示寇尔索要入地狱。参见《地狱》第六篇注4。

[15]但丁望着浮雷塞的远去,又深念着他关于寇尔索之预言的话。

[16]“知识之树”与“生命之树”相距并不过远,但因山路之弯曲,未能同时看见二树。参见第二十二篇注21。

[17]“再上面”指地上乐园。夏娃受蛇的**,吃知识树上的果子,并给她的丈夫亚当吃,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见《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三节。

[18]半人半马怪物名肯陶尔,为云(化形为尤诺女神)与拉庇泰(Lapithae)之王伊克西翁(Ixion)所生。在其同父之兄弟庇里托俄斯(拉庇泰之王)婚筵席上,怪物欧律托斯(Eurytus)饮酒已醉,忽思劫新妇希波达弥亚以去,其余怪物亦欲劫其余妇人。庇里托俄斯之友特修斯救回新妇,拉庇泰人遂与诸肯陶尔战,胜之。“复胸”言其兼有人胸与马胸也。参见《地狱》第十二篇注12、16。

[19]以色列人为米甸人所虐,勇士基甸起而抗之,有三万二千人与俱,因神示命胆怯者归去,剩一万人,还嫌过多,神示引至水旁,凡跪下喝水的皆令归去,用手捧着舔水的有三百人,基甸偕此三百人用奇策惊溃敌军。见《旧约》《士师记》第七章。

[20]《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六节“登山训众”原作“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此处但丁把“渴”字省去而演其义。参见第二十二篇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