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叔嫂间的谈话(1 / 1)

温特勋爵关上了门,又关上了百叶窗,然后搬起一把椅子,放到他嫂嫂的扶手椅跟前。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坠入思考的米莱迪把注意力投入了深远的推测当中,发现了整个诡计。

这个诡计甚至她都没有能够窥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落到了谁的掌握里。她认为她的小叔子是个善良的世家子弟、勇猛的猎人、爽直的赌友、在女人跟前敢冒险的汉子,不过,在钩心斗角方面的能力却还算不上中等。他怎样能够发现她到达英国的日期?怎样能够叫人扣住她?为什么拘禁她?

阿多斯以前对她说过的一些话,证明了她和红衣主教的对谈是被局外人听见了的,但她却不能肯定,他居然能够这样迅速又这样胆大地,布置这样一种对付的策略。

她害怕的反而是自己以前在英国干的勾当被人识破。

白金汉可能猜得着,从前割去那两粒坠子的就是她,因而他要报复这种小小的背叛行动。不过,白金汉不至于用任何过分的手段来收拾一个女人。尤其是如果这个女人的行动,被人看作是出自妒忌的情感。

这种揣测在她看来是最合乎真实情况的。她觉得别人是要为过去报复,而不是妨害她的前进。然而无论如何,她是感到欣慰的,因为她认为她的小叔子向来容易对付。与其落到一个直接而且狡猾的仇人手里,究竟不如落在自己小叔子的手里便宜。

“是呀,我们谈谈吧,兄弟。”她带着一种轻松的态度说。尽管温特勋爵可能完全装傻,她却很想从谈话里探出,种种被她视为斟酌日后行动所需的说明。

“您决定回到英国来了吗?”温特勋爵说,“尽管您从前在巴黎常常表示,永远不再踏上大不列颠的国土!”

米莱迪却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这一个问题。

“首先,”她说,“请您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您不仅在事前知道我要到英国来,而且连我到达的日期、时刻以及在哪个港口上岸也都知道,您是怎样如此严密地监视着我的?”

温特勋爵采用了那种和米莱迪相同的战术,既然他的嫂嫂使用了这种战术,他想这一定是很好的。

“不过,请您告诉我,好嫂嫂,”他向她说,“您这次到英国来做什么?”

“我是来看您的。”米莱迪这样回答。她只想用一句谎话来博取她的小叔子的好感,却不知道由于这种回答,竟加重了达达尼昂那封信在他的脑子里种下的疑团。

“哈!看我?”温特勋爵狡猾地问。

“毫无疑问,是来看您的。这有什么教人诧异的?”

“您到英国来,除了看我以外,就没有其他的目的吗?”

“没有。”

“那么,可单单是为了看我,您费了大事横渡了英吉利海峡?”

“单单是为了看您。”

“天晓得!感情多么深啊,嫂嫂!”

“难道我不是您最亲的人吗?”米莱迪用非常动人的天真语调问。

“而且,同时还是我的遗产唯一的继承人,对吗?”温特勋爵一面盯着米莱迪的双眼,一面反问她。

不管米莱迪多么能够控制自己,现在也禁不住发抖了。温特勋爵最后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来压着他嫂嫂的胳膊的时候,她这种发抖的动作一点儿也没有瞒得过他。

这种打击的确是直接而且深刻的。

在米莱迪脑子里首先出现的念头,就是她被基蒂出卖了。她曾经不小心地在基蒂跟前,泄露过一些关于她出于自私的厌恶心理的痕迹,那丫头竟把她这种厌恶心理告诉了男爵。她也记起了在达达尼昂保留了她小叔子的性命的时候,她对他的攻击是狂暴和冒失的。

“我不懂,勋爵,”她为了给自己腾出时间,并且使得对方说话,就这样问,“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别的什么意思藏在您的话里?”

“噢!老天,没有。”温特勋爵用一种明显的诚朴态度说,“您为了看我,所以到英国来,我懂得这种好意。或者更不如说,我怀疑到您有这种好意,为了替您避免一切因为夜里上岸带来的麻烦和下船引起的疲乏,我派了我部下的一个军官来接您。我交了一辆车子归他支配,于是他领您到了这个堡垒里。我是这儿的监督,每天都要到这儿来,并且为了能够使我们两人都有互相见面的机会,我教人替您安排了一间屋子。在我现在对您说的这些话里,是否比您刚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里,包含着更教人诧异的信息?”

“没有,我认为教人诧异的事,就是您预先得到了我要回英国的消息。”

“这是最简单的事,亲爱的嫂嫂。您难道没有看见,您那条船开进停泊区的时候,船长派了一只送信的划子,带着航海日志和乘客名册前去领取进港许可证吗?我是港口司令,有人把那套文书送到我跟前,我在那里面发现了您的姓名。我的心就把您刚才亲口对我说过的话告诉了我,那就是说,您是抱着哪一种目的,才亲身在这个非常危险,或者至少眼下非常令人疲乏的海面上出现的。于是,我派了一条小兵船来接您。至于其余的事,您是全知道的。”

米莱迪知道温特勋爵是在说谎,她因此更加恐慌了。

“兄弟,”她接着说,“我在傍晚到岸的时候,看见了防波堤上有个人很像白金汉公爵,那可是他?”

“正是他。哈!我懂得他引起了您的注意。”温特勋爵回答,“您是从一个应当对他很关心的国家来的,我知道公爵对法国的军事安排,非常叫您的朋友红衣主教忧虑。”

“我的朋友红衣主教!”米莱迪看见温特勋爵对这一点,仿佛像对另一点一样也全部明白,她不禁大声嚷起来。

“难道他不是您的朋友?”这位勋爵随随便便地应了一句,“哈!对不起,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我们往后再说公爵的事吧。不要岔开我们刚才充满感情的谈话,您不是说您是来看我的?”

“是呀。”

“原来如此!我向您保证,您会被人伺候得心满意足的,而且我们可以天天会面。”

“难道我应该永远住在这儿?”米莱迪相当害怕地问。

“您认为住得不舒服吗,嫂嫂?缺什么就问人要,我一定尽量地给您。”

“不过,我现在既没有女仆,也没有用人……”

“这些人,您以后会有的。夫人,请您告诉我,您的第一个丈夫从前在家里给您布置的,是什么样的场面?我虽然不过是您的小叔子,将来倒可以给您布置一个相同的。”

“我的第一个丈夫!”米莱迪用神情惶惑的眼神望着温特勋爵,大声说。

“是呀,您的法国丈夫,我说的不是我的哥哥。并且,倘若您忘记了您现在还活着的法国丈夫,我可以写信问他,他会把种种有关这件事的情形告诉我的。”

米莱迪的额头上流出了一阵冷汗。

“您在开玩笑。”她用轻轻的声音说。

“我可像在开玩笑?”勋爵一面问,一面站起来向后倒退了一步。

“或者,不如说是在侮辱我。”她一面说,一面用那双发抖的手抓着扶手椅的扶手,支起了自己的身子。

“侮辱您,我?”温特勋爵轻蔑地说,“说实在话,夫人,您觉得这可能吗?”

“说实在话,先生,”米莱迪说,“您是喝醉了,不然就是疯了。请您出去,给我派一个女仆来。”

“女仆向来都是很不谨慎的,嫂嫂!我难道不能做女仆来伺候您?这样,家丑就不会外扬了。”

“好不懂礼貌!”米莱迪大声嚷着,接着她如同被弹簧弹起来似的,向勋爵扑过去,他叉着胳膊等着,但一只手放在剑柄上。

“喂!喂!”他说,“我知道您是惯于杀人的,不过我预先通知您,我一定会自卫,即使是抵抗您。”

“噢!您说得有理,”米莱迪说,“您使我感到的印象是,您真是那么懦弱,居然会动手来碰一个女人。”

“也许是这样。况且我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提到男人动手来碰您,我想我不是第一个。”

于是,勋爵用一个从容的、带着揭发意味的手势,指着米莱迪左边的肩膀,手指几乎碰到了她。

米莱迪轻轻地吼了一声,立即向后退,一直退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她就像是一只豹子,先要把身子缩小,然后再向前攻击。

“噢!请您尽管任意怒吼吧,”温特勋爵大声说,“不过,却不要想法咬人,我预先通知您,咬人是会使您吃亏的。这儿没有什么律师来料理亲族继承案件,也没有什么游方的骑士,为了被我拘禁的美貌贵夫人而来和我吵嘴。不过,我已经准备了好些审判员,他们对于一个厚颜无耻地溜到我的哥哥**的重婚妇人,却是要处分的。我通知您,这些审判员要派一个刽子手,来把您两边的肩膀做成同一个样子。”

米莱迪的眼睛射出了两道那样可怕的凶光,所以温特勋爵尽管是一个武装着的男人,站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面前,却也感到了那种由于害怕而生的寒气,侵入了他的灵魂深处。他仍旧继续往下说,不过却带着渐渐增加的怒气:

“是呀,我懂得呀,在继承了我哥哥的遗产以后,您也很指望继承我的。不过,您要先明白这一层,您尽可以暗杀我或者教人暗杀我,我却早有了种种预防,我手里的财产决不会有一个便士落到您的手里。您不是已经很富有了吗?您的手里差不多有一百万的财产了。倘若您为非作歹,不过是为了要无止境地和畅快地享受做坏事的乐趣。您难道不能在您这种多行不义的道路上停下来吗?

“噢!留心呀,我告诉您,倘若我不尊重我哥哥身后的声名,您很可能被送到国家监牢里待一辈子,或者被人送到泰本去教水手们饱看热闹。然而,我决不声张,但您必须安安静静在这儿被拘禁下去。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我就要随军出发去拉罗舍尔。不过,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有一条船会来接您,我要看着它启程把您送到我们的南部殖民地去。您务必安分守己,我会派一个旅伴陪您同走,只要您一动念头想冒险重回英国或者重回大陆,他一定会打穿您的脑袋。”

米莱迪留心静听着,她那双冒火的眼睛睁得老大。

“对呀,在目前,”温特勋爵继续说,“您在这个堡垒里住下去,它的墙是很厚的,它的门是很坚固的,它的铁栅栏是很结实的。此外,这屋子的窗子垂直地对着海面,我部下的弟兄们都忠心地和我生死相依,他们守卫着这个屋子的四周,监视着一切和天井相通的道路,您要走到天井里,还得经过三道铁门。禁令是简单明了的:您一举步,您一做手势,您说一句假装要逃遁的话,都有人对您开枪。倘若有人打死了您,我想,英国司法界一定感谢我替他们省去一点麻烦。哈!您脸上的表情现在又平静了,您脸上的神色现在又安定了,您可以说:‘半个月,二十天,算什么!在这段时间里,凭我会动脑筋的本领,我一定想得出主意,我有极其狠毒的聪明,一定找得到牺牲品。今后半个月中间,我一定离得开这儿。’哈!哈!您试试吧!”

米莱迪眼见自己的心事被人猜着了,只好用手指甲掐进自己的肌肉里,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使它能够在脸上显出并不怎么苦恼的表情。

温特勋爵继续说道:

“我不在的时候,这儿有一个军官指挥一切,您先头看见过他,所以您已经认识了他。他正如您看见的一样,是知道遵守禁令的,因为从朴茨茅斯到这儿来,我知道您并不是没有想过方法教他说话。您现在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会不会比他更镇定、更缄默呢?您已经在许多男人身上试验过您的**力,并且不幸您总是成功的。不过,您在这一个身上试试吧,老天!倘若您能成功,我不得不承认您就是魔鬼头子了。”

他向屋门走过去,接着陡然打开了门。

“应当把费尔顿先生找来,”他说,“您再等一下,我就把您托付给他。”

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阵异样的缄默,这时只听见一种从容而有规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久,在阴暗的过道中间,显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我们已经认识过的那位年轻中尉,站在门口等候勋爵的命令。

“请进来,亲爱的约翰,”温特勋爵说,“请进来,把门关好。”

年轻军官进来了。

“现在,”勋爵说,“您看着这个女人吧。她是年轻的,她是美丽的,她具有世上的一切**力。但!她却是个魔鬼。二十五岁,却因为犯了许多重大刑事罪变成了罪犯。她存在于我们各处法院里的案卷,真够教您看上一年。她用自己的声音预先表示她的亲切,她用自己美丽的容貌去做勾引牺牲品的香饵,她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去清偿她许诺过的债务,这是对她下的一种公平判断。

“她一定要设法来**您,甚至也许要设法来杀害您。我把您从贫苦当中救了出来,费尔顿,我提拔您做了中尉,我救了您一次性命,您知道那是在什么情况下。我对于您,不单单是一个保护人,而且是一个朋友,不单单是一个行善的人,而且是一个父亲。这个女人回到英国来,目的是要谋害我的性命,现在我捉住这条蛇了。我教人找了您来,就是要对您说,费尔顿好朋友,约翰,我的儿子,你得替我提防这个女人,尤其你得替你自己提防她。

“请你拿灵魂的永生发誓吧!为了使她逃不了应受的惩罚,你牢牢守住她。约翰·费尔顿,我信任你的诺言;约翰·费尔顿,我相信你的忠心。”

“勋爵,”青年军官说,他把他心里所找得到的痛恨的感情,全在他纯洁的眼光里显了出来,“勋爵,我向您发誓,一定遵命办理。”

米莱迪用听天由命的牺牲品的神气承受着这种眼光,当时那种在她漂亮的脸上流露的表情,我们真无法看见有比它更顺从、更柔和的了。而在温特勋爵那方面,仿佛几乎认不出他刚才预备去打的那只雌老虎了。

“她永远不许走到这间屋子外边去,您可听见,约翰?”勋爵继续说,“她不许和任何人通信,她只许和您说话,然而还得要您非常愿意给她荣幸,先对她发言。”

“我全明白了,勋爵,我发过誓了。”

“现在,夫人,您想法子和上帝言归于好吧,因为您现在是由人来审判的了。”

米莱迪颓丧地低下头来,仿佛已经感到了自己在受着这种审判的压力似的。温特勋爵向费尔顿做了一个手势,就走出去了。这一个跟在他后边走了出去,并且带上了门。

不到一会儿,就听见过道当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是一个水兵手拿火枪、腰挂斧头,在那儿站岗。

米莱迪在同样的状态当中待了两三分钟,因为她想起别人也许会从锁眼里窥视她。随后,她慢慢地抬起了头,这时脸上已经显出了一副示威和挑衅的凶恶表情。

她跑到门口去听,又到窗口去望,然后走回来,躺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上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