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无法逃避的厄运(1 / 1)

在这段时间当中,气得发疯的米莱迪,就像一头装在船里的母狮子一样在甲板上狂吼,她真恨不得跳到海里去重回大陆。

因为她想到,自己受了达达尼昂的侮辱,又受了阿多斯的威胁,却没有对他们报仇就离开了法国,实在感到很不甘心。不久,这种念头对她来说,简直变得忍无可忍了。她甚至于不顾什么可能落到头上的危险,请求船长送她上岸。

不过,船长自己的地位是十分尴尬的。他夹在英法两国的巡逻舰之间,简直像一只夹在老鼠和鸟雀之间的蝙蝠,他很急于摆脱这种境况回到英国去,所以对于这种被他视为女人才有的任性要求,他坚决不肯服从。

然而,这个女旅客是红衣主教特别托付给他的,他又只好答应她,倘若海面平静而法国人也不阻挡,他可以在布列塔尼海岸边的一个海口,或者是洛里昂,或者是布雷斯特,送她上岸。不过,眼前风是从对面来的,海上浪大,船只能在逆风里偏着船舷,曲曲折折地走。

米莱迪因为悲愤交加,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直到她从夏朗德出境以后的第九天,才望见菲尼斯泰尔那一带的苍翠的海岸。

她计算起日子来了,穿过法国这个角落回到红衣主教身边,至少要三天,加上登岸的一天时间就是四天,再把这四天加在过去的九天上面,就是十三天。这十三天简直是白白地浪费掉了,而伦敦在这十三天中间,可能发生许多重要的变化。

她推测到,红衣主教毫无疑问会因为她的回来而大发雷霆。结果,他容易相信旁人对她的责备,而难以相信她对旁人的指斥。于是,她让这条船经过洛里昂和布雷斯特,而不再去找船长的麻烦。而船长那一方面,也不再去提醒她。

米莱迪就这样继续她的行程,最后,就在布朗舍从朴茨茅斯乘船回法国的那一天,红衣主教的这个女专使胜利地进了这个海港。

那天,朴茨茅斯全城轰动,热闹非凡:四条新近完工的大船从船坞里下水,人人都能望见白金汉站在防波堤上。他衣裳上缀着金线的花绣,毡帽上插着一支垂到肩上的雪白的鸵鸟毛,而且没有变更他的惯例,戴着好些光辉炫目的钻石和珍宝。

一群参谋人员围在他身边,他们也差不多像他一样光芒四射。

那是一个在英国冬天不多见的晴朗日子,它教英国人记得有一个太阳。

日轮的光彩虽然淡薄一点,但究竟还有光辉,它挂在天边,用着火一般的光线,同时把天和大海都染红了,并且向市区里的古老房屋和尖塔上,射出最后的金光,使得这些建筑物的玻璃闪烁得如同一片燎原大火的反照。

米莱迪呼吸着这种因为接近陆地,而变得更清新更芳馥的海洋上的空气,观赏着这些她负着使命要来破坏的军事设备的实力,这支大军的整个实力——这支大军她得单独一人,依赖着两三口袋的金币去和它作战。于是,她暗中把自己和那个使人恐惧的犹太女人犹滴相比了:犹滴深入亚述国军营的时候,看见了无数的战车、战马、军士和军器,然而她只需举手一挥,那一切都会像一阵烟雾似的全部消失。

她坐的那条商船驶进了停泊区,但正在预备下锚的时候,一条武装齐备得吓人的小兵船,像巡逻艇似的开到了商船旁边,并且放下艇上的划子,划子对着商船的扶梯划过来。

这划子上载着一个军官、一个中士和八个摇桨的水兵,那军官一个人上了商船。在船上,他得到了由他的军服带来的别人对他的尊敬。

军官和商船的船长谈了一会儿,又从身上拿出了文件给他看,后来船长下了命令,船上的海员和乘客,都被叫到甲板上来。

这类如同点名一样的手续完成以后,军官高声询问商船从何处出境,走的哪道航线,半途上靠过哪些地方。对于这些问题,船长毫不迟疑也毫无困难地回答得清清楚楚。于是,军官开始一个一个来检查船上的人,检查到米莱迪,他站住不动了,仔仔细细地注视她,却一句话也没有问她。

随后,他回到船长跟前,又向他说了两三句话,最后如同商船从此应当服从他一样,他指挥了一连串由船员们立即执行的操作。于是,商船又重新开动了,它始终在小兵船防护之下。小兵船上的六门炮从侧面威胁着它,划子则紧跟着商船的航迹。它在那庞大的体积旁边只是小小的一点。

在军官检查米莱迪的时候,米莱迪正如同我们完全可以料到的一样,也从她这一方面用眼光盯住了军官。不过,尽管这个双目如电的女人惯于从旁人的心里,窥得她所需要的种种秘密,可这次她看到的是一张镇静的脸,所以她尽管探究,却发现不了一点东西。

军官站在她的对面,带着极大的耐心,沉默地研究她。

他的年龄可能有二十五六岁,皮肤是洁白的,眼睛是浅蓝的,略略有点儿向下凹。他纤巧的、轮廓分明的小口,始终保持着规则的线条,一动也不动。他的下巴显得很结实,说明他的意志很坚强,这在一般大不列颠人中间,通常只是固执的表现。他的头顶略略有点儿前高后低,那仿佛对诗人、对热心宗教者和军人,都是适合的。那上面仅仅盖着一层又短又稀的头发,头发和他下巴上的胡子一样,都是漂亮的深栗色。

船进港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雾气使得夜色更加黑暗,在防波堤的信号灯和风灯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圈,这圆圈正像月轮周围在多雨的威胁将到的时候出现的晕影。

空气是沉闷而且阴湿的。

米莱迪,这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也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起来。这军官点明了米莱迪的包裹,叫人把她的行李往划子上搬。搬好以后,他请她本人也上了划子,一面伸出胳膊请她挽着同走。米莱迪望着这个男子,迟疑不决。

“您是谁,先生?”她问他,“您这样好心地来照顾我,您是谁?”

“这一层,夫人,”那青年男子回答,“您从我的军服上应当看得出来,我是英国的海军军官。”

“不过,英国的海军军官遇见女同胞在本国一个海港里靠岸,就自动地给她们效劳,并且极力讨好,甚至于送她们登陆,这可是惯例?”

“是的,夫人,这是惯例。不过,并非由于讨好,而是由于谨慎。因为在作战期间,凡是外来的人都应当由我们领到一个指定的招待地点。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在政府的监视下,直到对他们的情况完全了解为止。”

这些话是带着非常周到的礼貌和极为完备的镇静神气说出来的,然而丝毫也不能说服米莱迪。

“不过,我并不是外来的人,先生,”她用那种从朴茨茅斯直到曼彻斯特都听不到的最纯粹的伦敦口音说,“我是克莱丽克女勋爵!而这种处置……”

“这种处置对任何人都适用,女勋爵,您想避免这种处置,是没有用的。”

“我遵从您,先生。”

她挽住军官的胳膊,从扶梯上走到了靠在扶梯底下等她去的划子里。军官跟着她走下来,一件大斗篷摊开在船尾,军官请她坐在斗篷上,自己坐在她的身边。

“开始划。”他向划船的水兵们说。

八支桨都落到了海面上,士兵们用整齐的动作划着,划子就像在水面上飞一样。

五分钟后,划子靠岸了。

军官跳到了码头上,伸手去扶米莱迪。有一辆马车等在那儿。

“这辆车子是给我们乘的吗?”米莱迪问。

“是的,夫人。”军官回答。

“招待地点离这儿很远吗?”

“在市区的另一头。”

“赶快吧。”米莱迪说。

她毅然决然地走到车子里。

有人着手把米莱迪的行李,细心地缚在车厢的后头。军官在旁监视着,等到缚好后,他才在米莱迪身边坐下,关上了车门。赶车的不等吩咐,也不要军官把目的地指给他,就立刻赶着牲口向前飞奔,钻到了市区的街道里。

这样一种稀奇的招待,在米莱迪看来自然是一件值得好好思考的事。她看得出,青年军官简直一点儿也不像是预备和她谈天,所以她靠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一件一件地检查脑子里想到的种种推测。

然而,在一刻钟以后,她因为路程这样长而诧异起来,于是向车门偏过去,看看究竟把她往哪儿送。已经看不见房屋了,树木在晦暗中间,如同无数黑色的巨大的怪物似的,这一群跟着另一群跑。

米莱迪毛骨悚然了。

“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市区里了,先生。”她说。

青年军官保持着沉默。

“我不要再向前走了,倘若您不把送我去的地方告诉我,先生!”这种威胁也得不到任何答复。

“噢,这太过分了!”米莱迪嚷着,“救命呀!救命呀!”

没有任何声音回复她的叫喊,车子继续迅速前行,军官镇定得如同一座雕像。米莱迪带着一种恐惧的表情瞧着军官,这种表情是只在她脸上才有的,而且是很少会缺乏效果的,怒气使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那个青年男子依然不动声色,米莱迪想打开车门跳下去。

“您小心点吧,夫人,”青年男子冷冷地说,“您跳下去是要摔死的。”

米莱迪怒气冲天地坐下来,军官偏着身子看她,看见这张脸刚才是那样美丽,而现在因为受到愤怒的扰乱,竟变得几乎凶恶非常。他似乎显得很吃惊。

诡计多端的女人懂得倘若让人这样看出她的心事,她是要失败的,于是她恢复了平静的态度,用一种呻吟的声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请您告诉我,我是否应当把现在受到的强暴行动归咎于您,归咎于您的政府,或者归咎于一个仇敌?”

“对于您,谁也没有什么强暴行动。夫人,您现在遇到的不过是我们对于一切在英国下船的人,不得不使用的一种简单措施的结果。”

“这样说来,您并不认识我,对吗,先生?”

“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荣幸看见您。”

“请您用荣誉保证,您一点儿也不怀恨我?”

“绝不怀恨,我向您发誓。”

在这个青年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明朗、镇静,甚至于温和,米莱迪因此放心了。

经过将近一小时的行程,车子终于在一道铁栅栏门前停住了。这道门拦住了一条深邃的小路,小路的另一头有座外貌森严的、孤立的、巨大的堡垒。车轮在一层细沙上面转动着,这时米莱迪听见一片阔大的怒吼声,她听出来那是海水撞在断崖上卷成的激响。

车子穿过了两道穹门,终于停在一个阴晦的四方天井里。车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青年人轻捷地跳到了地上,向米莱迪伸出自己的手。

她用相当宁静的态度,扶着他这只手走下车来。

“不管怎样,”米莱迪向四周瞧了一圈,随即露出最有风韵的微笑,望着青年军官说,“我是囚犯了,但我相信这一定不是长期的。我的自信心和您的礼貌,都给我在这方面做了保证。”

尽管这种颂扬充满了奉承,军官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不过,他从腰带上拔出了一个小小的、如同兵船上的中士们使用的银哨子,用三种高低不等的调子接连吹了三次。出来了好些兵,解开那几匹汗气腾腾的马,把车子拉到了一间车房里。

这时候,军官用同样平静而有礼貌的态度,邀请这个女囚犯向房子里走。她呢,也始终带着同样的微笑,挽着军官的胳膊,同他走进一道矮矮的弓形门。进了门,是个穹顶的长洞,只在尽头的部分才有灯光。一条绕着石头棱柱砌成的螺旋形石梯,引导他们在一扇坚实的门前停住。

青年人从身上取出了一把钥匙,插到门上的锁孔里,门笨重地打开来,出现了派给米莱迪使用的屋子。仅仅用眼光一扫,这个被囚的女人已经把屋子里的最细微的地方,都毫不遗漏地看明白了。

那是一间卧房,房里的家具无论放在一间囚房里,还是放在一间归自由人使用的卧房里,同样都是很适合的。然而,窗子上的铁栅栏和房门外的铁门,都显示那是一间囚室。

这个坏女人虽然经受过最严格的锻炼,现在也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她无力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面,叉着两只胳膊,低着脑袋,并且每分钟都在等待着一个审判员走进来审问她。

不过,只有两三个水兵往屋里搬行李,他们把东西搁在一个角落里,什么话也不说就退出去了。

此外,再也没有谁进来。

这一切琐屑的事情都是军官指挥的,他的态度始终跟米莱迪一开始就看见的那样平静,不说一句话,只用一个手势或者吹一下哨子,来叫人服从他的命令。

在这个军人和他的部下之间,我们简直不妨说,口头的语言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变成不必要了。

米莱迪终于不能再忍下去,她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她高声说,“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请您不要再让我猜疑吧。对于我预料到的任何危险,对于我了解到的任何不幸,我是有勇气承受的。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我可是自由的?为什么有这些铁栅栏和这样的门?我可是囚犯?我的罪名是什么?”

“您正在这间派给您使用的屋子里,夫人。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到海面上接您,然后送您到这个堡垒里来。现在,这个命令我已经执行完毕。我相信我在执行的时候,保持了一个军人的十分严肃的作风,而同时也使用了一个世家子弟十分殷勤的态度。我应当在您面前完成的任务,至少到现在是结束了,剩下的事由另外一个人负责。”

“这另外一个人是谁?”米莱迪问,“您能够把他的姓名告诉我吗?”

正在这时,从扶梯上传过来一阵非常响的马刺的声音,随后又送来了一些说话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消失了。最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离屋子的门越来越近。

“这个人来了,夫人。”军官一面说,一面让开道路,带着恭敬和服从的神情站在一旁。

同时,屋子的门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这个人没有戴帽子,身边带着剑,手指头当中夹着一条手绢。米莱迪相信她认得这个在阴影中间的人,她站起来,一只手支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如同要向前看个究竟似的,伸出了脑袋。

于是,那个站在门口的人慢慢地走过来了,在他走到那个由灯光形成的光圈里再向前的时候,米莱迪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随后,她不再怀疑了,她用无限惊恐的样子大声嚷道:

“哈,怎么的,兄弟!是您吗?”

“是的,美丽的夫人!”温特勋爵一面回答,一面半带嘲笑半带殷勤地打着招呼,“正是我。”

“不过,这个堡垒呢?”

“是我管的。”

“这间屋子呢?”

“是您住的。”

“那么,我是您的囚犯吗?”

“差不多。”

“可这是在无法无天地滥用权力!”

“不要讲得这样过火,我们坐下来,用叔嫂之间应有的态度,安安静静地谈谈吧。”

随后,他向着屋子的门转过身去,看见青年军官正等候他最后的命令,就说:“好,我谢谢您,现在请您出去吧,费尔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