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一个幻象(1 / 1)

在四点钟光景,四位朋友都在阿多斯家里齐集了。

他们为了装备而起的忧虑都已经完全消失,但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显出了个别的和秘密的不安神情,因为在眼前的幸运背后隐藏着一种对未来的恐惧。

突然间,布朗舍带了两封信进来,上面都写明了达达尼昂的通信处。

其中的一封是一页精致地折成长形的便条,上面盖着一个绿色的漂亮蜡印,印纹是一只鸽子含着一根满是绿叶的树枝。

达达尼昂看见了那封小的,心就剧烈地跳起来。因为他相信自己认得它的笔迹,他虽然从前只看见过一次,可是印象一直深刻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他拿过那张便条匆匆地拆开了它,里面写着这样的话:

本星期三傍晚六点至七点之间,请您到那条通往沙约镇的大路上散步,并且请您注意那些经过的马车。不过,倘若您重视自己的性命以及爱您的人的性命,您千万不要说一句话,而且不要有一点动作,使人相信您认出了那个冒着一切危险来望您一眼的女人。

信的后面没有签名。

“这是一个圈套,”阿多斯说,“您不要到那地方去,达达尼昂。”

“不过,”达达尼昂说,“我好像非常熟悉信上的笔迹。”

“笔迹也许是伪造的。”阿多斯回答,“在现在,沙约镇的大路一到晚上六七点钟是完全看不见人的。那时候去,简直像跑到朋底的森林里散步一样。”

“不过,如果我们全体都去,”达达尼昂说,“那有什么关系!人家不能把我们四个人全吃掉。此外,还有四个跟班、牲口和兵器。”

“并且,这是个教我们亮一亮各人的装备的机会。”波尔多斯说。

“但如果这封信是一个女人写的,”阿拉密斯说,“而她又希望不让人看见,那么您应当想想自己将会连累她,达达尼昂。这种事情出自一个世家子弟是不好的。”

“我们可以待在后边,”波尔多斯说,“只让他一个人向前面走。”

“对呀,不过手枪子弹会立刻从一辆飞驰的马车里射过来。”

“有什么关系!”达达尼昂说,“那打不着我的。我们那时就都去撵那辆马车,把车里的人杀尽。这至少总会铲除不少仇人。”

“他说得有道理,”波尔多斯说,“打一仗,还能试一试我们的兵器。”

“好呀!我们去乐一乐吧。”阿拉密斯用他从容而且懒散的神态说。

“随各位的便。”阿多斯说。

“先生们,”达达尼昂说,“四点半了,如果要在六点走到沙约的大路上,时间是勉强够用的。”

“并且,如果我们动身得太晚,”波尔多斯说,“就没有人看得见我们,那是可惜的事。我们赶紧准备走吧,先生们。”

“不过那第二封信呢,”阿多斯说,“您忘掉了。我觉得信上的勋徽指出了那是很值得拆开的。我呢,亲爱的达达尼昂,我肯定地说我对于它的顾虑,远甚于那件被您刚才慢慢塞在胸前的废物。”

达达尼昂脸红了。

“好呀!”青年人说,“先生们,我们现在来看法座想找我做什么吧。”

达达尼昂拆开信读着:

国王禁军艾萨尔队所辖的禁军达达尼昂先生,请于今晚八时到红衣主教府听候接见。

卫士队队长乌迪尼埃

“真见鬼!”阿多斯说,“我们把这个约会和前面那个比较一下,就会明白它更教人不放心。”

“我从第一个约会抽身出来以后,再去赴第二个。”达达尼昂说,“第一个在七点,第二个在八点,时间应该来得及。”

“哼!我是不会去的。”阿拉密斯说,“一个忠心的骑士固然不能丢开一个贵夫人提出的约会,不过一个谨慎的世家子弟却能够借故不去见红衣主教,尤其是在有理由相信那并不是为了对他问好的时候。”

“我赞成阿拉密斯的见解。”波尔多斯说。

“先生们,”达达尼昂说,“从前,喀瓦司先生把法座这样的邀请转告过我,我当时没有重视它。第二天,我遇到了一个很大的不幸!康斯坦丝失踪了。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去。”

“如果这是一个打定了的主意,”阿多斯说,“您去做吧。”

“不过,巴士底狱呢?”阿拉密斯问。

“什么!各位会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的。”达达尼昂回答。

“那是毫无疑问的,”阿拉密斯和波尔多斯同时说,他俩的态度坚定得令人赞美,而且把事情看得极其简单容易,“那是毫无疑问的,我们会把您从监狱里救出来的。不过,我们后天就要到前线去,所以您最好不要在这个时间冒险。”

“我们照最好的法子去做,”阿多斯说,“今天晚上不要离开他,每人随身带上三个火枪手跟在后面,各自分途到红衣主教府前看住一扇门。如果我们看见有什么关上了车门的车子,或形迹可疑的车子从府里出来,我们就都扑上去。我们很久没和红衣主教先生的卫队较量了,特雷维尔先生准以为我们都死了。”

“阿多斯,”阿拉密斯说,“您千真万确是个天生的大将。先生们,各位对于这个计划怎么看?”

“妙极了!”青年人都如同合唱一般重复地说。

“既然这样,”波尔多斯说,“我赶到队部里去通知队里的弟兄们,要他们一到八点务必预备妥当,聚首的地点是红衣主教府前的广场。各位利用这段时间叫跟班们备马吧。”

“不过我,我没有马,”达达尼昂说,“我教人到特雷维尔先生那儿去带一匹。”

“不必了,”阿拉密斯说,“您可以在我的牲口当中拿一匹用。”

“您有几匹?”达达尼昂问。

“三匹。”阿拉密斯带着微笑说。

“亲爱的!”阿多斯说,“不管在法国还是在纳瓦尔邦,您毫无疑问是最讲究骑马的诗人。”

“您听我说,亲爱的阿拉密斯,您拿三匹马做什么用?我不了解您怎么会买了三匹马。”

“不是呀,那第三匹是今天早上由一个用人牵过来的,那个用人没有穿制服,又不肯说是谁家里的,只对我说,他奉了主人的吩咐……”

“或者是奉了女主人的吩咐。”达达尼昂打断他说。

“那无关紧要,”阿拉密斯红着脸说,“我说他承认奉了女主人的吩咐,把那匹马牵到我的马房里,却不肯说是谁派了他来的。”

“这类的事情只会落到诗人们身上。”阿多斯郑重地说。

“好呀!这样的话,我们要尽力好好处理。”达达尼昂说,“在那两匹马当中,您将来骑哪一匹?骑那匹买来的呢,还是骑那匹由别人送来的?”

“当然骑别人送的。您知道,达达尼昂,我不能得罪……”

“不能得罪那个送马的陌生人。”达达尼昂说。

“或者得罪那个送马的神秘女人。”阿多斯说。

“您从前买的那一匹变成多余的了吗?”

“差不多是这样。”

“那可是您亲自选择的?”

“是呀,并且还费过极大的劲。骑士的安全,您知道那几乎总是依靠他的坐骑。”

“很好!您照原价把它让给我吧!”

“我原想把它给您的,亲爱的达达尼昂,等您在手头便当的时候再付钱。”

“您花了多少钱?”

“八百利弗尔。”

“这儿是四十个双皮斯托尔,亲爱的朋友,”达达尼昂一面从衣袋取出这些钱,一面说,“我知道旁人用来给您作诗的稿费就是这样的现钱。”

“您存款很富足吗?”阿拉密斯问。

“极其富足,亲爱的!”

接着,达达尼昂把衣袋里剩下来的皮斯托尔,弄得铿锵乱响。

“您把您的马鞍子送到火枪队的队部里去,有人会把您的马和我们的一起牵到这儿来。”

“很好,不过快五点了,我们抓紧一点吧。”

一刻钟以后,波尔多斯骑着一匹很雄骏的西班牙马,从斐鲁街的一端出现了。末司革东骑着一匹奥文土产的马跟着他,那种马虽然矮小,不过很漂亮。波尔多斯得意得不得了。

同时,阿拉密斯骑着一匹英国骏马,从斐鲁街的另一端出现了。巴赞骑着一匹黑白相间的杂毛马跟着他,还牵着一匹很雄壮的德国马。那正是达达尼昂的坐骑。

这两个火枪手在门口相遇了,阿多斯和达达尼昂同在窗口望着他俩。

“了不得!”阿拉密斯说,“您有一匹好极了的马,亲爱的波尔多斯。”

“是呀,”波尔多斯回答,“这正是别人应当一开始就送给我的。做丈夫的对我开玩笑,拿了另外一匹代替了它。不过从那时候起,做丈夫的就受到了处罚。我呢,全部都满意了。”

布朗舍和格里莫这时候也都到了,他们手里各自牵着主人的马。达达尼昂和阿多斯走下楼来,在他们的同伴们身边跨上了马,于是四个人都启程了。

阿多斯骑的是他妻子供给的马,阿拉密斯骑的是他情妇供给的马,波尔多斯骑的是他的律师夫人供给的马,而供给达达尼昂马的却是幸运。

幸运是世上最好的情妇。

跟班们都跟在后边。

正像波尔多斯想的那样,这队骑士是很使人羡慕的。如果戈革纳尔夫人站在波尔多斯经过的路上,能够看见他骑在他的西班牙骏马身上何等威风,她就不会因为自己在丈夫的银柜上刺出来的血感到后悔了。

在卢浮宫附近,这四个朋友遇见特雷维尔先生正从圣日耳曼镇回来。他拦住了他们,称赞他们的装备,因此在顷刻间就吸引了一二百个看热闹的人,团团地围住了他们。

达达尼昂乘这个机会向特雷维尔先生谈到,那封盖着朱红蜡印和印着公爵勋徽的信。当然对于另一封信,他没有提到一个字。特雷维尔先生同意他下的决心,并且向他保证,如果他在第二天失踪,无论他到了哪儿,都准有办法把他找回来。

这当儿,撒玛利亚钟楼的时钟报六点了,这四个朋友解释说有个约会,就向特雷维尔先生告辞了。

他们放开缰绳跑了一阵,就踏上了沙约镇的大路。太阳渐渐西沉,好些马车不断地来来往往。达达尼昂被朋友们在落后几步的地方保护着,自己则睁大眼睛注视着每一辆车子,但却没有发现一张熟识的脸。

最后,在等了一刻钟,而暮色完全降临的时候,一辆马车从那条通往塞弗耳镇的大路上飞奔过来,一种直觉事先告诉了达达尼昂,那辆马车里正关着那个和他定下了约会的人。

这个青年人因为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而大为吃惊起来。几乎同时就看见,车门里伸出一个女人的脑袋来,她两个手指头压着嘴唇,如同吩咐他保持沉默,或者如同送吻似的。达达尼昂快乐地轻轻地唤了一声,那个妇人,正是博纳希厄太太。因为马车如同幻象一般飞也似的一闪而过,所以我们不如说那是一种鬼神示相的场面。

由于一种不自觉的动作,达达尼昂顾不上原来那封信上的叮嘱,忽然纵马向前飞奔,他的马只蹦了几下就撵上了车子。不过,车门的玻璃已经关得严严密密的了,幻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候,达达尼昂记起了那封信上的叮嘱:

不过,倘若您重视自己的性命以及爱您的人的性命,您应该待着不动,并且如同您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

他立刻勒住了马,浑身抖个不住。但那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显然因为给了他这个约会而冒了一种很大的危险。

那辆车子始终飞一般地继续向前疾驰,冲进了巴黎,看不见了。达达尼昂目瞪口呆地待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怎样打算才好。

如果是博纳希厄太太,而且她居然再回巴黎,为什么要定下这种匆匆逃走的约会?为什么只互相看了一眼,就转瞬即逝?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送吻?从另一方面想,如果不是她——因为日光已经不强,容易教人看错,所以那也是很可能的——如果不是她,那难道不是有人知道他对她钟情,所以用她做钓饵,开始伸手对他进攻?

三个同伴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三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脑袋在车门口露出来。不过,除了阿多斯以外,没有谁认得博纳希厄太太。照阿多斯的见解,那肯定是她。但他没有像达达尼昂那样对那张俊脸注意,他认为自己还看见了另外一张脸,一个坐在更靠里面的男人的脸。

“如果是这样,”达达尼昂说,“他们无疑把她从某一个监狱,送去了另一个监狱。不过,他们究竟想怎样处置这个可怜的女人?我怎样才能和她团聚?”

“朋友,”阿多斯郑重地说,“请您这样想,只有死了的人才不会在世界上再被人遇见。这种情况,您正像我一样,也多少知道一些,对吗?现在,如果您的情妇没有死,如果我们刚才看见的是她,那么您一定迟早可以和她重新会面。也许,老天,”接着,阿多斯用他那种特有的沉郁音调,又说了一句,“也许比您所指望的还早一些。”

七点半了,那辆车子比原来约定的迟来了二十几分钟。达达尼昂的朋友们对他提起,还有另外一个人要去拜访。同时却要他考虑,如果想作罢不去拜访,那在时间上还不算迟。

不过,达达尼昂是个倔强又好奇的人,早就暗自决定要到红衣主教府里去,并且要知道法座想和他谈些什么,所以不管怎样,也无法变更他的决定。

他们来到了圣何诺雷街和红衣主教府前的广场,看见了那十二个被邀来的火枪手正一面散步,一面等候他们。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对那十二个人说明,请他们来是怎么一回事。

在国王的火枪手的光荣团体里,达达尼昂是很出名的,大家都知道他不久就可以在队里补上一个名额,因此都预先把他当作一个同队的弟兄看待。由于这类原因,火枪队的每一个弟兄,都十分热忱地接受了这个受人托付的任务。并且,根据一般的可能性,无非是要对红衣主教先生和他的部下恶作剧一番,而这些正直的世家子弟对于这一类的遣派,原是一向有准备的。

阿多斯把十二个火枪手分成了三组,自己指挥着其中的一组,把第二组交给阿拉密斯,第三组交给波尔多斯,随后每一组都埋伏在一扇大门的对面。

达达尼昂本人勇敢地从正面的大门进去了。

这个青年人虽然觉得自己有了雄厚实力的支持,不过在一步步踏上那段宽大的台阶时,却不是没有顾虑的。他对付米莱迪的行径,固然不像是什么叛国行为,然而他却怀疑,那些存在于这个女人和红衣主教之间的政治关系。此外,那位被他收拾得很厉害的瓦尔德,又是法座身边的一个得力助手,而且达达尼昂知道,法座如果对于仇敌是可怕的,那他对于朋友却是极为关心的。

他摇着头自言自语了:

“如果瓦尔德把我和他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红衣主教,如果他认得出我的样子,这第一层是用不着怀疑的,而第二层是可能的,那么我现在应当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差不多被判了罪的人。不过,他为什么一直等候我到今天呢?这是很简单的,米莱迪可能带着那种使她变得格外动人的虚伪悲伤控诉了我,而且最后的那件罪案也可能使得底细都暴露出来。”

他接着又暗自说道:

“幸而,我那些知己的朋友都在外边,他们是不肯袖手旁观的。但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队,是不能单独和红衣主教开战的,红衣主教握着整个法国的兵权。在他跟前,王后失去权力,国王失去意志。达达尼昂,我的朋友,你原是勇敢的,你有许多很优良的品质,可女人却会把你断送掉!”

这是他走进前厅的时候,对自己下的悲惨结论。他把原来的信交给了值班的传达,传达引他走进候客厅,自己再向府内走去。

在那个候客厅里,有红衣主教先生的五六个卫士。他们认得达达尼昂,又知道他从前刺伤过茹萨克,因此都带着一种异样的微笑望着他。

这种微笑在达达尼昂的眼里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我们这个加斯科涅人是不容易被威胁压倒的,或者更不如说他仗着他故乡的人天生有的强烈的自负之感,每逢有什么类似恐惧的情感在他心里穿过的时候,他总不容易让别人窥见他的心灵。所以,现在他得意扬扬地在卫士先生们前面站着,一只手支在腰上,保持着态度上的尊严。

传达回来了,他向达达尼昂做了个手势,叫他跟他走。青年人仿佛觉得卫士们一面望着他走开,一面在低声交谈。

他走完一条过道,穿过一间大客厅,然后走进一间图书室,看见自己面对着一个坐在书桌前写字的人。传达引了他进来就悄悄地走了。达达尼昂站着不动,仔仔细细观察那个人。

起初,达达尼昂以为自己要和一个查阅案卷的司法官员打交道。不过,他发现书桌前面的人一面写字,或者更不如说修改好些行长短不一的字句,一面用手指头计算着音缀,他才明白自己面对着一个诗人。

过了一会儿,诗人把手稿合拢,手稿的封面上写着:《米拉姆》[1](五幕悲剧)。然后,他抬起头来。

达达尼昂认出了,那正是红衣主教。

[1]《米拉姆》:17世纪法国的一部悲剧,相传是黎塞留假借他人姓名编纂、发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