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拉密斯的论文(1 / 1)

达达尼昂没有提及波尔多斯的伤口和他的律师夫人一个字。

我们这个倍亚仑人尽管很年轻,却是个有智慧的小伙子。所以凡是那个高傲的火枪手向他说的话,他全部装作信以为真,因为他深信若要和一个人维持交谊,决不可揭穿他的秘密,尤其是那种和自尊心有关的秘密。

此外,我们若是知道某人的生活,那么我们对于这个人常常具有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现在,达达尼昂在他为着未来而做的钩心斗角的计划中,决定要把三个伙伴作为自己求取幸福的工具,所以如果有三条无形的线索帮着他去牵引他们,那么达达尼昂自然不会因为预先把这三条线索集中在手里,而感到不愉快。

然而,一路上却有一种深刻的愁苦压在他的心上:他思念那个年轻俊俏的博纳希厄太太,她对于他的忠心应当奖励。

不过,我们必须赶紧交代一下:在这个青年人的心上,这种愁苦大部分是由于他害怕这个可怜的妇人遭到了祸殃,只有小部分是因为可惜自己失却的那种享乐。

在他看来,她无疑是红衣主教的某种报复手段的牺牲品了。而谁都知道,法座的种种报复手段,无一不让人感到恐怖。他怎样会获得首相的青眼,他自己是莫名其妙的。喀瓦司先生本可以使他明白,假使这个队长在他家里见到了他的话。

最能使时间和路程在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莫过于一种能使在思考中的人的全部身体官能被吞并的思想。于是,从表面上看,在思考中的人就像在睡觉似的,他的思考就是做的梦了。由于这种影响,时间失去了准则,空间失去了距离。人们不过是从一个地点启程到另一个地点,至于经过的路程留在您的回忆中,不过是一层迷糊的云雾,而树木、山峰和风景的成千上万的模糊影像,都在云雾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候,达达尼昂就蒙蔽在这种幻觉中间,听凭自己的马信步走完了由商底伊通到伤心镇的六七法里的路途。在走到这个镇口的时候,他一点也记不起自己在路上曾经遇到了些什么。

走进镇里,他的记忆才恢复过来,他摇了摇脑袋,等到望见自己那天把阿拉密斯留在那儿的小酒店,就催动他的马快步走到小酒店的门口。

这一次,接待他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达达尼昂是会看相的,他张着眼睛向酒店女主人快乐的胖脸望了一下,就懂得不必对她掩盖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对一副喜笑颜开的相貌害怕。

“好心的太太,”达达尼昂问她,“十一二天以前,我们不得不把我们的朋友留在这儿,您能不能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是不是一个二十三四岁,又斯文、又和蔼、身体又结实的美少年?”

“而且肩膀上受了伤,是吗?”

“是这样。”

“那正是他。”

“好得很!先生,他一直待在这儿。”

“老天!亲爱的太太,”达达尼昂一面说,一面跳下马来,把缰绳向布朗舍的胳膊一扔,“您真是救了我的性命。这位亲爱的阿拉密斯在哪儿?我要拥抱他。因为,说实话,我急于要和他见面。”

“请原谅,先生,我恐怕他这会儿不能和您见面。”

“为什么?他可是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儿?”

“天啊!您怎么这么说?可怜的小伙子!不是,先生,他并没有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儿。”

“那么,和他在一块儿的是谁?”

“是蒙狄吉的本堂神甫和亚眠的耶稣会修道院院长。”

“老天!”达达尼昂高声说,“可怜的小伙子,他的健康可是更坏了?”

“没有,先生,事情恰巧相反。在他病了以后,天意感动了他,于是他决定出家做神甫。”

“这说得对,”达达尼昂说,“我忘了他做火枪手不过是暂时的。”

“先生可是一定要看他?”

“是呀,我急得很。”

“既然如此,先生只需从天井右边的扶梯走上三楼,到五号屋子里去就得了。”

达达尼昂连忙向着她指的方向跑过去,踏上了扶梯,那扶梯是露在房子外边的,我们今天在一些古老客店的院子里还看得见。不过,还不能这样就到达那个未来神甫的屋子里。因为通到阿拉密斯屋子的道路,恰巧正像阿尔米达的园子一样,是被人守住的。

巴赞站在过道里,拦住了往来的过道。他熬过多少年来的艰苦以后,终于看见自己快要达到那个一直叫他渴望的结果,所以他现在守在那儿,显得十分勇敢。

事实的确如此,可怜的巴赞的梦想始终是要给一个教士服务。他不时隐约地窥见,在未来某个时刻,阿拉密斯终会把火枪队的大外套扔在荨麻丛里,换上教士的道袍,所以他焦躁地等候这个时刻。而他的主人,每天总一再许诺他,说这个时刻不可能再往下顺延。仅仅这个许诺,就留住了他给一个火枪手服务。

他说,他为火枪手服务,免不掉有丧失灵魂的危险。

巴赞的心里真是快乐极了。照大概的情形去揣测,这一次他的主人是不会失信的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结合在一块儿,产生了被他指望已久的效果。阿拉密斯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同时受到了创伤,终于把眼光和思想都落到了宗教上面,把自己近来遇到的双重变故,也就是说情妇的突然失踪和肩膀上的枪伤,看成了上苍的一种警告。

我们明白了巴赞所处的境况,也就懂得了达达尼昂现在的到场是巴赞最不乐意的了。因为他的主人卷在俗念的旋涡中已经很久了,现在达达尼昂很可能重新把他牵到这个旋涡里去。所以,他决定勇敢地守住屋子的门。

然而旅馆的老板娘已经走漏了风声,他不能说阿拉密斯不在旅馆里,只得试着对这位新来的客人证明,说他的主人从一大早就起来,去和人讨论信仰上的种种问题。又说在他看来,这种讨论在天黑以前不会结束,所以这时候去惊动他的主人,未免是一件不太慎重的事。

不过达达尼昂对于巴赞老爷的雄辩简直不理睬,并且不考虑和他这位朋友的跟班论战,他简单地举起一只手推开了巴赞,用另一只手旋动了五号屋子门上的把手。

门开了,达达尼昂走到了屋子里。

阿拉密斯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头戴一顶平顶圆帽,很像教士们戴的那种。他坐在一张长桌子前,桌子上满是一卷一卷的纸和一本一本的对开本大书。他右边坐的是耶稣会修道院院长,左边是蒙狄吉的本堂神甫。窗帷都是半掩着的,只让一种晦暗的光线透进来,那正适合宁静虔诚的梦境。

本来在一个青年人的屋子里,尤其是在一个青年火枪手的屋子里,总有好些世俗的浮华东西,教人一走进去就感到耀眼。现在,那一切东西都像是因为魔术而失踪了。这无疑是巴赞的安排,他害怕他的主人望见这些东西,因而引起留恋俗世的念头,所以他拿走了他的剑、手枪、簪着鸵鸟羽毛的帽子,以及他各式各样的绣件和花边。

不过,达达尼昂望见了它们的代替品:在暗晦的角落里,有条样子像苦鞭[1]一样的东西,用一枚钉子挂在墙上。

听见达达尼昂开门的声音,阿拉密斯抬头一望就认出了他的朋友。不过达达尼昂非常惊诧,他发现自己的到场对火枪手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这位火枪手的精神和世俗的事物已经脱节了。

“您好,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密斯说,“请您相信,我看见您真感到高兴。”

“我也一样,”达达尼昂说,“虽然我还没有肯定自己的确是在对阿拉密斯说话。”

“是对他本人,我的朋友,是对他本人。不过,是谁能使您这样怀疑的?”

“我怕找错了屋子。首先,我以为走到了什么教士的屋子里。随后,看见您陪着这两位先生,我又发生了另外一种误会,以为您病得很厉害了。”

那两个穿黑衣的人都懂得达达尼昂的用意,因此用一种近乎威胁的眼光望了他一下,不过他却并不把他们这种表示放在心上。

“我也许打扰了您,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昂继续说,“因为根据我看见的事情,我竟以为您正向这两位先生行忏悔礼。”

阿拉密斯微微地脸红了。

“您,打扰我?噢!恰恰相反,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发誓。为了证明我的话,请您允许我因为看见您平安健全而感到快乐。”

达达尼昂暗自想道:“哈!他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还不算坏。”

阿拉密斯带着感动的样子,伸手指着达达尼昂,向那两个教士继续说道:“因为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刚从一种严重的危险中脱身。”

“您应当赞美天主,先生。”这两个人一同欠了欠身子回答。

“我没有忘记这一点,两位神甫。”青年人一面向他们回礼,一面回答。

“您来得正好,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密斯说,“您加入我们的讨论吧!可以用您的高见给讨论增加光彩。亚眠的院长先生、蒙狄吉的本堂神甫先生和我,我们三个正在讨论神学上某些久已引起我们兴趣的问题。如果能听到您的意见,我会感到很大的乐趣。”

“一个军人的意见是缺少分量的,”达达尼昂渐渐担心事情要转变方向,“请您相信我的话,您可以信任这两位先生的学问。”

两位穿黑衣的人又都欠了一欠身子。

“我的意思正相反,”阿拉密斯回答,“您的意见对于我们是宝贵的。现在的问题是,院长先生认为我的论文应当特别合乎教义。”

“您的论文!您在做论文?”

“毫无疑义,”那个耶稣会说,“为了晋铎的考试,一篇论文是断不可少的。”

“晋铎!”达达尼昂原来还不能相信老板娘和巴赞先后说的话,现在他吃惊了,“晋铎!”

他用发愣的眼光向在自己面前的三个人望了又望。

阿拉密斯靠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姿态娴雅得像是坐在一位贵夫人的床前谈话。他把一只丰满白皙得像是女人一样的手悬空垂着,一面自己满意地细看着手,一面又开口说:

“现在,达达尼昂,正像您刚才听到的一样,院长先生指望我的论文合乎教义,而我本人却想它必须合乎理想。所以,院长先生向我提出这个简直从来没有人谈论过的题目,我承认那里面有许多了不起的可以发挥的道理。题目是:‘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 necessaria est。’”

达达尼昂的学识,我们是知道的。前几天,特雷维尔先生以为他接受了白金汉先生礼物的时候,对他背诵了一句拉丁诗,他并没有皱眉头。现在听见这一条用拉丁语说的题目,他的眉头也没有比那一次皱得厉害点。

“这意思就是,”阿拉密斯为了使他感到一切便利,就译成法文说,“下级教士们行降福礼的时候必须用双手。”

“值得叹赏的题目!”修道院院长大声说。

“值得赞叹而且合乎教义!”本堂神甫也讲了一遍,他对拉丁文的知识差不多和达达尼昂相同。他细心地注意院长所说的话,好和他步伐一致,如同回声似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言辞。

至于达达尼昂,他对于两个穿黑衣的人的兴奋神情,完全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

“是呀,值得赞叹的!十分值得赞叹[2]!”阿拉密斯继续说,“不过,这必须对于圣徒们和《圣经》都有深刻的研究。这一层,我已经坦白地告诉了这两位学问渊博的宗教家,而且极力谦卑地说过,值岗的守夜职务和国王命令的任务都使我忽略了研究。所以若是由我自己选出一个题目,那一定会自在得多。容易产生的,当然那还是属于神学方面的难题。就是在哲学上,对于形而上学来说,伦理学是什么。”

达达尼昂感到非常厌烦,那个本堂神甫也一样。

“请看这是什么样的开场白!”院长大声说。

“开场白。”本堂神甫把“开场白”这名词译成拉丁文重说了一遍,表示自己要说点东西。

“如同在辽阔无边的天空中。”院长说。

阿拉密斯从一旁望了达达尼昂一眼,看见他这位朋友正张着大嘴打哈欠。

“我们说法文吧,神甫,”他向院长说,“这样,达达尼昂先生对于我们的谈话,会领略得更畅快一些。”

“是呀,我一路过来,人非常疲乏,”达达尼昂说,“这些拉丁文我都忘了。”

“好的。”院长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不高兴,然而本堂神甫却感到了轻松,用一种满是谢意的眼光望着达达尼昂,“既然这样,请您来看我们从这种注解中得出来的结论。”

“摩西,上帝的仆人……他本来不过是仆人,您听清楚!摩西用双手行降福礼。因为在希伯来人攻打他们的敌人的时候,摩西教人扶着他的双臂,可见得他是用双手行降福礼的。并且《福音书》说的是:lmponite manus,而不是manum。意思就是‘安置你们的双手’,而不是‘一只手’。”

“安置你们的双手。”本堂神甫用双手做了一个手势,重说了一遍。

“至于历代教皇都是他继承人的圣彼得,这就不对了,”院长继续说,“Porrige digitos,意思就是‘你们伸出一些手指头’,您现在可明白?”

“当然。”阿拉密斯快乐地说,“不过,意义是玄妙的。”

“一些手指头!”院长说,“圣彼得用一些手指头行降福礼,所以历代教皇也用一些手指头行降福礼。不过他究竟用几个手指头行降福礼呢?用三个手指头:一个代表圣父,一个代表圣子,一个代表圣灵。”

大家全在自己的胸口画着十字,达达尼昂认为也应当模仿着这样做。

“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代表着三种神权。其余的人,宗教等级中的基层教士们,都是用天神和天使的名义行降福礼的。最低微的宗教人员,譬如助祭教士和圣器室监守员,都用圣水刷子行降福礼,那东西就是模拟无数降福的手指头的。现在,题目变得简单了:‘没有任何藻饰的辩论’。用这个题目,我将来写得出两本这样大小的书。”

院长说到这儿简直得意忘形了,他使劲拍着那部对开本的《圣克里索斯托集》,桌子受到这样的压力有些倾斜了。达达尼昂觉得全身发抖。

“当然,”阿拉密斯说,“我肯定这篇论文一定内容丰富,但同时我承认它的分量我是难以负担的。所以我选好了这样一个题目——‘Non inutile est desiderium in oblatione’,或者不如索性说‘事奉天主不妨略略另有留恋’。亲爱的达达尼昂,您说呀,这可合您的口味?”

“就此停住吧!”院长大声叫唤,“因为这种论文有点离经叛道,和异教相接近,在异教首领詹森所写的《奥古斯丁传》里,有一节几乎和您这题目的意思相同,那本书迟早都要被刽子手烧掉的。您要小心,兄弟,您偏到邪说一方面去,兄弟,您会遇到危险的。”

“您会遇到危险的。”本堂神甫悲伤地摇着头。

“您和自由意志这个怪论相接触了,它是一种致人死命的危险。您不折不扣地接近于贝拉日邪教徒,或者半贝拉日邪教徒了。”

“不过,师父……”阿拉密斯回答,这时候,他遇着霰珠儿一般撒到他头上的论据,多少有点儿手足失措了。

院长不等他说下去就抢着说:“您怎样来证明人在献身事奉天主的时候,应当留恋世俗?您听这个两端论法吧:天主是天主,世俗是魔鬼。留恋世俗正是留恋魔鬼,这是我的结论。”

“这也是我的结论。”本堂神甫说。

“请宽恕我!”阿拉密斯说。

“留恋魔鬼,不幸的人!”院长嚷着。

“他留恋魔鬼,唉!我的兄弟,”本堂神甫呻吟着说,“您不可以留恋魔鬼,这是我在向您哀求。”

达达尼昂简直被弄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到了疯人院里一样,连自己也快要像他眼前的那些人一样,变成疯子了。由于一点儿也不懂他们在他跟前说的那种语言,他只好极力忍着不开口。

“不过请您听我说,”阿拉密斯彬彬有礼地说,然而这时候在他的礼貌态度中间渐渐透出了一点焦躁,“我不说我留恋,没有呀,我永远也不会提到这句不合正统的话……”

院长向天空举起两只手臂,本堂神甫也这样做。

“没有,不过一个人只把自己完全厌弃的东西献与天主,请您至少要认为那是有负天恩的。达达尼昂,我的话可有道理?”

“因为天主,我很相信这句话。”达达尼昂大声回答。

院长和本堂神甫都蹦也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请您看我的出发点,这是一个三段论法:世俗是并不缺乏吸引力的,我脱离世俗,所以我实现了一种贡献。《圣经》确确实实说:向天主实行一种贡献。”

“这是不错的。”那两个反对者说。

“此外,”阿拉密斯一面说,一面如同先前摇着手掌教它变白一点似的,捏着耳朵教它变红,“此外,我还把这种意思作了一首小诗,去年我拿给瓦蒂尔[3]先生看过,这位大人物非常赞扬我。”

“一首小诗!”院长轻视地说。

“一首小诗!”本堂神甫机械似的重复了一遍。

“说出来吧,说出来吧,”达达尼昂大声说,“这可以给我们换一换空气。”

“不会,因为那是一首宗教小诗,”阿拉密斯回答,“也是用韵文写的一点神学。”

“真见鬼!”达达尼昂说。

“听呀!”阿拉密斯带着一种掩不住矫情的谦虚神气说:

你们在凄凉的岁月里踌躇

正为着欢娱的过去而痛哭

痛哭的人们啊

在眼泪只献给天主的时节

会看见一切不幸永归消灭

达达尼昂和本堂神甫听了都显得很高兴,院长仍旧固执己见。

“在神学作品的风格里,您要提防世俗的趣味。圣奥古斯丁怎样说的呢?宗教家说教必须严肃。”

“是呀,说教必须要明白晓畅!”本堂神甫说。

“然而,”院长看见他的附和者走错了路,就赶忙来打断他,“然而,您的论文将来会使贵夫人们感到高兴,它将来一定会得到巴特吕律师一篇辩论的成就。”

“我希望如此!”阿拉密斯兴奋地嚷起来。

“您可看见,”院长大声说,“世俗依然在您心上大声说话,用最高的声音说话,您正跟着世俗走。兄弟,我害怕的是天佑简直没有效力。”

“您请放心,神甫,我为自己负责。”

“世俗的自信心啊!”

“我有自知之明,神甫,我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

“那么,您坚持要继续那篇论文吗?”

“我感到自己受到召唤要探讨它,而不是探讨另外一篇,所以我要继续下去。并且要根据您的见解作种种修改,明天我希望您对于那些修改会觉得满意。”

“慢慢地工作吧,”本堂神甫说,“我们让您在良好的条件里工作。”

“对呀,地面上已经完全播了种子,”院长说,“我们不必害怕有一部分种子落到了石头上,另一部分又落在路边上。我们也不必害怕天空的鸟雀会吃了剩下的,天空的鸟雀吃了剩下的。”

“但愿瘟疫用你的拉丁文闷死你!”精疲力竭的达达尼昂说。

“我们走了,我的儿子,”本堂神甫说,“明天再见。”

“明天再见,冒失的兄弟,”院长说,“您既然答应做教会里的一种光明,愿上苍使这种光明不至于是一种剧烈的火焰!”

一小时以来,达达尼昂老是焦躁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现在已经开始啃到肌肉了。

两个黑衣人站起来,他们向阿拉密斯和达达尼昂行礼告别后,向门口走去。巴赞一直站在那儿,带着虔诚的快乐神情,静听着这一场争论。他现在赶忙向着他们迎上去,从本堂神甫手里接过了祈祷经,又从院长手里接过了弥撒经,替他们拿着,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开路。

阿拉密斯陪着他们走到楼下,又立刻上楼来找达达尼昂,这一个还在那儿冥想。

没有外人在身边了,这两个朋友起初都尴尬地保持着沉默。然而,应当有一个人先来打破这种气氛。后来到了达达尼昂仿佛决定要把发言权让给他朋友的时候,阿拉密斯才说:“您看见的,您看见我恢复我原有的信念了。”

“对呀,正如那位先生刚才说的一样,灵验的天佑感动了您。”

“噢!这个退隐的计划早就有了,朋友。您已经听我谈过这件事,对不对?”

“一点儿也不错。不过,我坦白地告诉您,我原以为那是您闹着玩的。”

“拿这样的事来闹着玩?噢!达达尼昂!”

“怎样,人不是每每拿死来闹着玩吗?”

“那是不对的呀,达达尼昂,因为死原是把人引向永罚或者永福的门户。”

“我同意。不过请您原谅,我们不要谈神学了。阿拉密斯,您今天谈神学应当谈得够了。至于我,我本来只知道一点儿拉丁文,现在已经差不多全忘了。此外,我还得向您老实说,从上午十点钟起,我还什么也没有吃过,肚子里饿得再也撑不下去了。”

“我们等会儿就吃饭,亲爱的朋友。不过,您记得今天是星期五,在这样一个日子,我既不能吃肉,也不能看着别人吃肉[4]。倘若您高兴吃我的饭,那只有煮熟的蔬菜和水果。”

“蔬菜吗?您想说的是什么?”达达尼昂不放心地问。

“我想说的是菠菜。”阿拉密斯回答,“不过为了您,我可以加几个鸡蛋,然而这已经严重地违反了清规,因为鸡蛋既然能够孵出小鸡,所以也就是肉类。”

“这样的筵席不是可口的,不过没有关系。为了和您待在一块儿,我会忍受的。”

“您肯这样牺牲,我很感谢您。”阿拉密斯说,“不过,倘若这对您的身体没有益处,请您相信,这对您的灵魂是会有益处的。”

“这样,阿拉密斯,您是毅然决然要进入教会了。您的朋友们将要怎样说?特雷维尔先生又将要怎样说?他们一定会把您当作逃兵看待,我现在通知您。”

“我不是进入教会,而是回到教会。从前我是为了世俗才逃出教会的。因为您知道,我为了要披上火枪手的大外套,才勉强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您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

“完全不知道。”

“现在我来说我的故事,并且《圣经》上也说过,你们要互相忏悔。我现在向您忏悔,达达尼昂。”

“我预先赦免您,您知道我是个厚道的人。”

“您不要拿神圣的事闹着玩,朋友。”

“那么请您说吧,我静听就是了。”

“我九岁起就进了修道院,一直到了二十岁那年。我只差三天就要做教士,什么都妥当了。那时候,有一个人家是我喜欢来往的,我在那个人家里,常常把《圣徒传》读给它的女主人听。一个年轻人的意志薄弱,您有什么办法去纠正他?哪知道,这件事给一个军官看见,引起了妒忌。某天晚上,我跟往常一样又到那个人家去。因为我恰巧翻译了一篇和犹滴有关的插曲,就拿着译成的诗朗诵给那位女主人听。她对我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俯着身子贴着我的肩头,和我一同读我的诗,那个军官恰巧在那时不待通报便闯了进来。

“说句老实话,我和她当时的姿势多少是有点儿放纵的,因此得罪了那个军官。他当场并没有说什么,但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他也跟着走出来,赶到我身边向我说:‘教士先生,您喜欢我打您几手杖吗?’我回答道:‘我不能告诉您,先生,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打我的。’他却说:‘原来如此!请您听我说,教士先生,倘若您再到我今晚和您相遇的那个人家去,我一定会打您几手杖。’现在想起来,我相信我当时有些害怕,我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双腿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想找一种答复却找不到,所以就没有说话。

“那军官等候我的回答,看见我迟迟不说话,他就放声大笑,转过身来仍旧回那个人家去了。我呢,回到了修道院。我是个良好的世家子弟,满身都是热血。亲爱的达达尼昂,这正和您能够看见的一样。军官对我的侮辱是可怕的,固然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不过我觉得它在我心底里活动着,慢慢地活动着。所以,我后来就向我的院长声明,我对于晋铎的事自己还觉得准备得不够。根据我的要求,院里把晋铎的仪式延期一年。

“于是,我就设法去找巴黎最好的武术教师了。我和教师商量好条件,每天上一课剑术,这样每天一课,我学了一年。随后,我受侮辱的周年纪念的那天到了,我把我的道袍挂在钉子上,穿起了整套的骑士服装,去赴我某一个女友开的舞会,我知道我那个对手准会在那儿。

“那是在诚实市民街,和弗尔司古堡很近。那个军官果然在舞会上,我走到他身边,他正一面唱着一首情歌,一面迷恋地望着一位女客。我在他唱到第二段最动人的词句时拦住了他,向他说:‘先生,您可是始终不愿意我再回到贝乙恩街的某一个人家去?倘若我忽然高兴起来不服从您的意思,您可是还要打我几手杖?’军官诧异地望着我,随后他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我和您不相识。’

“我回答道:‘我就是那个朗诵《圣徒传》和用韵文翻译《犹滴》的小教士。’军官用嘲弄的口气说道:‘哈!我记起来了,您有什么事找我?’‘我指望您有空的时候和我去散一次步。’‘倘若您真愿意,就明天早上,我一定很高兴奉陪。’我说:‘我不要明天早上,倘若合您的意思,立刻就去。’‘倘若你坚持要这样……’‘对呀,我坚持要这样。’军官说:‘那么,我们出去吧。各位夫人请不必惊动,我只要求一点儿时间来宰掉这位先生,等我回来再唱完最后的一段。’

“于是,我们都出去了。我带了他向贝乙恩街走,那正是他一年前同日同时向我警告过的地方——所谓警告,是我刚才对您所说的。当时的月光非常明亮。我们彼此都举起了剑,我第一次提起左脚向前一步就刺死了他,教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了不得!”达达尼昂说。

“不过,”阿拉密斯说,“由于那些夫人没有看见她们那个唱歌的人回来,又有人在贝乙恩街找到了他,看见他身上被恶狠狠的一剑刺透了,都想到是我这样收拾了他。事情因此引起了满城风雨,我不得不暂时脱下了道袍。在那个时期,我认识了阿多斯,而波尔多斯在我学习剑术正课以外,又教了我几种猛勇的突击招数,他们两个使我决定要求加入火枪队。我父亲是在围攻阿拉斯之役阵亡的,国王很爱他,所以我的要求得到了批准。您懂得,今天正是我回到教会怀抱里去的时候了。”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者明天呢?今天,您遇到了什么事情?谁给您出了这样扫兴的主意?”

“亲爱的达达尼昂,那道伤口对我来说,是天主的一种警告。”

“那道伤口吗?不至于吧!它差不多已经好了。我可以肯定,今天让您最不快活的,绝不是那道伤口。”

“那是什么呢?”阿拉密斯问,同时他脸红了。

“阿拉密斯,您心上另有一道伤口,一道由妇人造成的,更剧烈、更血淋淋的伤口。”

阿拉密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闪出光来。

“唉!”他一面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掩盖住自己的感慨,一面说,“您不要谈这些事吧。我会眷念这些事,会为了失恋而伤心?虚荣心已经消失了!我可是如同您所想的,满脑子都是痛苦?那么,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一个俏皮的小女人?为了一个女佣?这种人,我可以在任何一个驻扎的地点和她们勾搭,哼!”

“对不起,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原以为您的目标要比较高一些。”

“比较高一些?我是什么人,居然敢有这样的奢望?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火枪手,穷困且无名,憎恨种种束缚,还处于一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位置罢了。”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达达尼昂一面高声叫嚷,一面显出疑惑的神气望着他的朋友。

“尘土,我回到了尘土当中。人生满是屈辱和痛苦。”他表现出忧郁的样子继续说,“一切将人生和幸福联系起来的线索,都先后一根根地在人类手里断掉了。尤其是金钱的线索。噢!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密斯说到这儿,在声音里显出轻微的愁苦味道,“请您相信我,您将来有了伤口的时候,请务必好好地遮住它。沉默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喜悦。请不要把您痛苦的痕迹泄露给任何人。一只鹿受了伤,就有许多苍蝇要来吸出它的血。我们感到痛苦,就有好奇的人要来吸出我们的眼泪。”

“惨呀!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昂也长叹一声说,“您说的,正是我本人的经历。”

“怎么了?”

“是呀!一个我爱过、倾慕过的女人,最近被人从我身边绑走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别人把她带到了哪儿。她也许被人拘禁着,也许已经死了。”

“不过,您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她并非心甘情愿地离开您。您得不到她的消息,只是因为她和您的一切联系都被禁止了,至于……”

“至于……”

“没有什么,”阿拉密斯说,“没有什么。”

“这样,您将永远谢绝世俗。这可是决定了的主意,无可挽回了?”

“永远谢绝了。今天,您是我的朋友;明天,在我心上您不过是一个影子,甚至于并不存在。至于世俗,那是一座坟墓,仅仅是一座坟墓。”

“糟糕!您对我说的话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天职吸引着我,它推着我走。”

达达尼昂微笑了,什么话也不回答。

阿拉密斯继续说:“然而,在我还在世上的时候,我想和您来谈谈您,谈谈我们的那些朋友。”

“我呢,”达达尼昂说,“我想和您来谈谈您本人。不过,我现在看见您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对爱情呢,您说了一个‘哼’字;朋友们呢,都是影子;世界呢,是座坟墓。”

“天啊!那是您本人将来也会看见的。”阿拉密斯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不必再谈这个了,”达达尼昂说,“烧掉那封信就是了。它无疑是要向您报告,您那个俏皮的小女人或者女佣,最近对您不忠的消息。”

“什么信?”阿拉密斯迫不及待地大声说。

“一封在您离家以后送到您家里的信,别人托我带给您。”

“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哈!是哪个流着眼泪的侍女寄来的吧?是哪个在失望中的俏皮小女人寄来的吧?也有可能是石勿莱丝夫人的女佣寄来的吧?也许,她不得不跟随她的女主人回到图尔去了,但为了做出漂亮而迷人的样子,她用洒上香水的信笺给您写信,再用公爵夫人的勋徽在信上盖了个蜡印。”

“您在说些什么?”

“糟了,我大概是把那封信弄丢了!”青年人一面假装在找信,一面狡猾地说,“幸而世界是一座坟墓,因而男人和女人都只是一些影子,爱情则是一种被您用‘哼’字批评过的情感。”

“唉!达达尼昂,达达尼昂!”阿拉密斯嚷着,“您这是在要我的性命!”

“有啦,信在这儿!”达达尼昂说。

他从衣袋里取出信来。

阿拉密斯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抓起信读着。或者,不如说是抓起信,用一双眼睛吞噬着,连他的面容都发出光彩来。

“那个侍女仿佛有一种美妙的笔调呢。”带信的人随随便便地说。

“谢谢,达达尼昂!”阿拉密斯几乎发狂了,高声嚷着,“她是被人强迫着回到图尔去的。她对我并没有变心,她始终爱我。你来呀,朋友!你来呀,我要拥抱你!幸福压得我说不出话来了。”

最后,这两个朋友绕着那本令人尊敬的《圣克里索斯托集》跳起舞来,论文的底稿已经摊在地板上,他们勇猛地在上面践踏着。

恰巧在这个时候,巴赞端着菠菜和炒鸡蛋走进屋子里来。

“走开,倒霉的人,”阿拉密斯一面把头上的小帽对他的脸扔过去,一面嚷着,“仍旧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把这些吓人的蔬菜和讨厌的炒鸡蛋都带走!去叫一份油煎野兔肉、一只肥阉鸡、一份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的陈年葡萄酒。”

巴赞望着他的主人,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他惆怅地让那份炒鸡蛋滑到了盛菠菜的盆子里,菠菜又滑到了地板上。

“现在,是把您的生活献给万王之王[5]的时刻了,”达达尼昂说,“如果您一定要向他表示一种礼貌:事奉天主不妨略略另有留恋。”

“跟您的拉丁文一同见鬼去吧!亲爱的达达尼昂,我们来喝酒。还用多说?我们趁着刚刚斟出来就喝,我们放开来喝,并且请您把外边的事说点儿给我听。”

[1]苦鞭:天主教用来惩治自身过失的工具。

[2]此处原文为拉丁文。本书中加着重号处理的,原文均为拉丁文,下文不另作说明。

[3]瓦蒂尔:当时有名的作家。

[4]天主教在每个星期五吃素。

[5]万王之王:教会中人所指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