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尼昂没有立刻回家,他在特雷维尔先生的队部门口下了马,迅速地走上了台阶。
这一次,他决定把头一天遇到的事全盘告诉他。他一定可以在这种事情里给他一些有用的指导。而且,特雷维尔先生几乎每天都见得着王后,也许他能从王后那儿得到一点有关那个可怜妇人的消息。
毫无疑问,因为她对她女主人的忠心,别人使她付出了代价。
特雷维尔先生带着严肃的态度,静听着青年人的陈述。那种态度证明他在这整个事件里,看见了一种和恋爱纠纷无关的事情。随后,等到达达尼昂把话说完,他就说:
“嗯!在一法里内外,就闻得出这里面有法座的气味。”
“不过,该怎么办呢?”达达尼昂说。
“没有办法,在这时候,除了照我对您说过的那样,趁早离开巴黎以外,绝对没有办法。我看见王后,一定会把这个可怜妇人失踪的详细情形向她奏明,显然王后还不知道这件事。这些详细情形可供王后做指导,您将来回巴黎的时候,我也许会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您。您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达达尼昂知道特雷维尔先生虽然是个加斯科涅人,却向来是不肯轻易对人许愿的,可他一旦许下了愿,那他做到的会比他许下的愿还要多。他向他敬礼,为了过去和为了未来,他对他都抱着满腔的知遇之感。而这位可敬的队长对于这个很正直、很有毅力的青年,也感到强烈的兴趣,所以一面亲切地和他握着手,一面祝他一路平安。
达达尼昂决定立即遵照特雷维尔先生的指导行动,他向隧人街走去,打算整理一下行装。快走到房子跟前时,他看见博纳希厄先生身着早上的便装站在门口。谨慎的布朗舍前一天告诉他的,那些关于这个房东性情阴险的话,现在又回到他的脑子里,所以他空前小心地注视他。
果然,除开病态的灰黄脸色——这脸色证明血液当中渗入了胆液,此外也可能只是偶然的现象——达达尼昂还注意到他脸上常见的皱纹里,有些狡猾虚伪的东西。本来,一个坏人的笑就和一个正派人的不同,一个伪善者的哭法也和一个宅心仁厚者的不同。任何作假的手段都是一种面具,而且无论面具制作得怎样好,我们只需略为留心一点,就能够辨别出它和真面目终究是两样的。
达达尼昂仿佛觉得博纳希厄先生是戴着面具的,而且还觉得那个面具看上去很不顺眼。因此,他对那个人充满了厌恶,打算不和他说一句话,就在他跟前走过去。偏偏这时候,就像头一天一样,博纳希厄先生却来询问他了。
“喂!兄弟,”他向他说,“仿佛我们这一夜过得挺快乐?早上七点钟,好家伙!我觉得您有点儿改变了平常的习惯,在旁人上街的时候才回家。”
“别人不会同样来责备您,博纳希厄老板,”青年人说,“您是品行端正者的模范。真的,一个人有着俊俏的年轻妻子的时候,是不必去追求幸福的,那是幸福来上门找他。没错吧,博纳希厄先生?”
博纳希厄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却仍装出笑容。
“哈哈!”博纳希厄说,“您是个爱开玩笑的朋友。不过昨天夜里,您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我的少爷?仿佛在您经过的那条路上,天气不太好。”
达达尼昂低头望着自己那双满是污泥的马靴。
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眼光同时移到了针线杂货商人的鞋袜上。简直可以说,双方是在同一个泥坑里踏过的,彼此都染上了完全相同的斑斑点点。
这时候,在达达尼昂的脑子里突然掠过了一个念头。那个须发有些灰白的矮胖子,那个跟班样的、穿着深色衣裳、并不被那些结队防卫的带剑人士敬重的家伙,就是博纳希厄本人。
丈夫领了旁人去绑自己的妻子。一种吓人的猜想,使得达达尼昂真想扑到这个杂货商人的身上掐死他。不过,我们说过,他是一个非常非常谨慎的小伙子,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
他脸色的急促转变是非常明显的,这使得博纳希厄感到恐慌,很想向后退一步。不过,他恰巧站在门前,而门是关好的,所以他遇到的障碍竟强迫他站在原来的地方,不能动弹一下。
“是这样吗?不过,您是在开玩笑吧?我的正直的朋友,”达达尼昂说,“我觉得如果我的马靴必须用海绵揩一下,那么您的鞋子和袜子也必须刷一刷才好。您可是也闲逛过吗,博纳希厄老板?糟糕!在您这样的年纪,这简直是不会被人宽恕的,况且您还有一个那么俊俏的年轻妻子。”
“噢!老天,不是闲逛,”博纳希厄说,“昨天我到圣曼德,去打听一个在我断不可少的女佣的消息,路上真不好走,我因此带了这些污泥回来。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拾掇。”
博纳希厄提到的当作出外的目的地的名称,对于达达尼昂的疑虑来说是一个可靠的新证据。博纳希厄说的是圣曼德,因为圣曼德和圣克鲁是处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种可能性是达达尼昂的第一个安慰。因为如果博纳希厄知道他的妻子在哪儿,只要用走极端的方法就能够强迫杂货商人开口,把秘密吐出来。所以,只不过是怎样把这种可能性变成确定性而已。
“原谅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如果我不和您客气,”达达尼昂说,“因为没有睡觉是最教人口渴的,所以我现在非常口渴。请您允许我到您家里喝一杯水,您是知道的,这在邻居之间是不会被拒绝的。”
达达尼昂不等他的房东允许,就匆匆地走到他的房子里,向**扫视了一眼。**的被盖摆得整整齐齐。可见博纳希厄没有睡过,仅仅在一两小时以前才回家,他陪着他的妻子一直走到旁人押着她去的那个地点,或者至少走到第一个调换马匹的驿站。
“谢谢,博纳希厄老板,”达达尼昂喝完一杯水后说,“我要求您的就是这件事。现在我回家去,我要叫布朗舍刷干净我的马靴。他刷好我的后,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叫他来替您刷鞋子。”
他离开了杂货商人,这样古怪的分手情形使这个杂货商人大为吃惊,他心想他是不是自讨没趣了。
走到了楼上,达达尼昂看见布朗舍十分惊慌的样子。
“先生,”布朗舍一望见他的主人就这么说,“现在又有一件怪事,您真教我等得心焦。”
“究竟是什么事?”达达尼昂问。
“先生,您可猜得到您不在家的时候,我替您接待了谁的拜访?我可以和您打赌:如果您猜得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小时以前,就是您在特雷维尔先生那儿的时候。”
“究竟是谁来过了?你快说吧。”
“喀瓦司先生。”
“喀瓦司先生?法座卫士队的队长?”
“是队长本人。”
“他来逮捕我吗?”
“我有些怀疑,先生,尽管他的神情装得很客气。”
“你是说,他的神情装得很客气?”
“就是说他的神情来得非常甜蜜,先生。”
“可是真的?”
“他说他是法座派来的,法座对于您很有好感,请您跟他到王宫去。”
“你可曾回答他?”
“我说事情是办不到的,因为他看得到您不在家。”
“那他怎么说?”
“他说您在白天不要忘了去看他一趟;随后他又用很低的声音说:‘你告诉你的主人,说法座对他十分满意,他的前程也许就靠着这一次的会面。’”
“对红衣主教来说,这个圈套是不大高明的。”青年人微笑着说。
“我也看见了圈套,我回答他说,您回来的时候大概是要失望的。喀瓦司先生问我:‘他到哪儿去了?’我回答:‘到尚帕涅的特鲁亚去了。’他问:‘他什么时候去的?’我说:‘昨天晚上。’”
“布朗舍,我的朋友,”达达尼昂打断了他的话,“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您明白,先生,我想过如果您愿意去看喀瓦司先生,那总来得及更正我的话,只说您并没有动身就是了。这样,说谎的是我。但我不是世家子弟,我是可以说谎的。”
“你不用着急,布朗舍,你诚实的名气是保得住的。我们一刻钟以后就动身。”
“这正是我预备劝先生的话。我们上哪儿去?如果这话不是过于多管闲事。”
“还用多说!你不是对那个人说过,我到某个地方去了吗?现在我们要朝一个和那儿相反的方向走。此外,我急于要知道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三个人的消息,你难道不同样也急于要知道格里莫、末司革东和巴赞的消息吗?”
“想知道的,先生。”布朗舍说,“您要什么时候动身?我相信现在对我们来说,外省的空气比巴黎的空气好。因此赶紧……”
“那么,赶紧收拾我们的包裹吧!布朗舍,然后就动身。我呢,在头里走,双手搁在衣袋里,让人家一点也不怀疑;你呢,到禁军的队部来和我碰头。顺便说一下,布朗舍,我相信你对房东的看法是有道理的,那的确是个顶坏的下流东西。”
“哈!先生,在我向您说什么事情的时候,请您相信我。我是个会看相的人,什么都瞒不住我!”
达达尼昂照着约好的办法首先下了楼,随后,为了特别周到起见,他到三个朋友的寓所最后又走了一趟,关于他们的消息还是什么也没有,仅仅有一封气味芬芳而字迹秀丽的信是寄给阿拉密斯的。达达尼昂拿了那封信。
十分钟后,布朗舍在禁军队部的马房里找到了他。原来达达尼昂为了不耽误时刻,已经亲自动手把他的马上好了鞍。
布朗舍把包裹缚到了鞍子上,达达尼昂向他说:
“现在,你给那三匹也上好鞍,我们马上动身。”
“您以为每人用两匹马,我们就走得快些吗?”布朗舍带着狡猾的神气问。
“不是,布朗舍先生,你这个笑话说得太笨了。”达达尼昂回答,“带着我们这四匹马,如果我们重新看见那三个仍旧活着的朋友,我们就能把他们带回来。”
“那就是了不起的运气了。”布朗舍回答,“不过,总而言之,对于天主的慈悲,不应当失望。”
“阿门。”达达尼昂一面跨上马,一面说。
他们从禁军的队部里出来,两个人分开向着街的两端背道而驰,一个要从韦埃特便门离开巴黎,另一个却由蒙马特尔便门走,以后再在圣德尼外面碰头。战略的运用既然用一种相等的准确性来执行,终于得到了良好的结果。
达达尼昂和布朗舍同时走进了皮埃尔非特那个小镇里。
布朗舍那个人,我们应当说,他在白天比夜间勇敢,但他天生的谨慎态度却片刻也不和他相离。上一次旅行中的种种意外,他一点也没有忘掉,现在他把自己在路上遇见的人都当作了敌人。因此他不断地把帽子脱下拿在手里,这却惹起了达达尼昂严厉的责备,他害怕这种恭敬得过了头的姿态,会教旁人把布朗舍当作一个替微末角色做跟班的人。
然而,或者由于路过的人都被布朗舍彬彬有礼的态度感动了,或者由于这一次并没有谁在这青年人经过的路上埋伏,所以我们这两个旅行者一点也没有遇见什么乱子就到了商底伊。他们在伟大的圣马丁旅馆下马,第一次旅行的时候就是在这家旅馆里受到阻挠的。
旅馆老板看见,一个骑马的青年人带着跟班和牵在手里的两匹马,就恭恭敬敬地赶到了门口。这时候因为已经走了十一法里,达达尼昂认为无论波尔多斯在不在那旅馆里,都应先以休息为宜。随后,又想到一开口就探听火枪手的消息,也许是不谨慎的事。根据这样的考虑,达达尼昂就绝对不探听谁的消息。
他跳下马来,把牲口都交给他的跟班,走到一间专为接待喜爱独自待着的旅客而设的小屋子里,向老板要了一瓶最好的家藏葡萄酒和一顿尽可能丰盛的午餐。这样的吩咐更增强了老板初见这位顾客时而起的好感,所以达达尼昂的午餐出奇迅速地准备妥当了。
当时,禁军营的禁军都是从国内第一流的世家子弟当中募集来的,达达尼昂带着一个跟班和四匹骏马旅行,尽管穿的是禁军的简单军服,也不能不教人注意。老板想亲自来伺候他,达达尼昂看见这种场面,就教人拿来两只酒杯,并且开始了下面的谈话。
“说句实在话,亲爱的老板,”达达尼昂一面斟满两只酒杯,一面说,“我向您要了您家珍藏的上等好酒,如果您拿坏酒骗我,您马上就会由于骗人而受到处罚。因为我最不爱一人独酌,您陪我喝吧。请您端起这个酒杯,我们一起喝。不过,为了不惹起任何感情上的误会,我们为着什么来举杯庆祝呢?我们举杯庆祝您旅馆生意兴隆吧。”
“爵爷真给我面子,”老板说,“我很诚恳地谢谢阁下的吉利话。”
“不过,您不要误会,”达达尼昂说,“在我的吉利话当中,也许有些自私自利的念头您没有想到。因为只有在那些生意兴隆的旅馆里,旅客们才能得到良好的招待,而在那些生意萧条的旅馆里,什么都乱七八糟。旅客是老板在困难当中的牺牲品。而我呢,常常出外旅行,尤其是在这条路上,所以我指望看到旅馆老板们都发财。”
“的确,”老板说,“我觉得这不是我初次荣幸地和先生会面。”
“啊?我也许在商底伊经过了十次,而十次当中,我在您这儿至少停过三四次。想想呀,在十一二天之前我还来过,我那次领着我几个朋友,几个火枪手。证据呢,就是我朋友中的一位和旁人起了争执,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一个故意和我的朋友莫名其妙吵架的家伙。”
“哈!对呀,一点也不错!”老板说,“我记得清清楚楚。爵爷想和我谈的,不正是波尔多斯先生吗?”
“这正是我那个旅伴的名字。老天!亲爱的老板,您告诉我,他可是遇到了倒霉的事?”
“不过,爵爷阁下应当明白他没有能够继续赶路。”
“事实果真如此,他曾经答应要追上我们,不过我们再没有见过他。”
“他赏我们面子,一直待在这儿。”
“怎么,他赏你们面子一直待在这儿?”
“是呀,先生,在这家旅馆里。并且,我们很担忧。”
“为了什么?”
“为了他的某些花费。”
“原来如此!不过他的花费将来他会照付的。”
“唉!先生,您真会叫我安心!我们已经垫了很多钱,今天早上外科医生还对我们说,如果波尔多斯先生不付他的医疗费用,他就要我负责,因为当初是我派人找他来的。”
“波尔多斯真的受了伤?”
“这件事我不能对您说,先生。”
“怎么,这件事您不能对我说?您应当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是呀,不过在我们的处境,我们不是知道什么就能说什么的,先生。尤其在旁人预先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耳朵要对我们的舌头负责的时候。”
“是这样!我能够和波尔多斯会面吗?”
“自然能够,先生。您从扶梯走到二楼,去敲一号房间的门就行。不过,您要预先通报是您。”
“怎么,我要预先通报是我?”
“是呀,否则您可能遇到不幸。”
“您以为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不幸?”
“波尔多斯先生可能把您当作旅馆里的人,他一大发脾气,就会用剑刺穿您的身体,或者用枪打破您的脑袋。”
“您对他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们向他要过钱。”
“见鬼!这个我明白了。在波尔多斯没有现款的时候,这种要求他是最不肯接受的,但我知道他应当是有钱的。”
“这也正是我们早已想到的,先生。我们店里的生意是很讲规则的,每星期我们都要结账,所以在他住进来八天以后,我们把账单送给了他。但我们仿佛去的时候不凑巧,因为我们刚刚开口提到那件事情,他就狠狠地把我们撵了出来。那也是真的,前一天他赌过钱。”
“怎么,他赌过钱?同谁赌的?”
“噢!老天,谁知道?他同一个过路的爵爷赌的,他向他提议赌一场‘沙弥斗罗汉’[1] ”
“是呀,运气不好的人就会输得干干净净。”
“连他的马都输掉了,先生,因为那个外来的人预备动身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的跟班正给波尔多斯先生的马备鞍子。于是我们向他质问,他回答我们说我们多管闲事,并且说那匹马是他的。我们立刻派人通知波尔多斯先生,波尔多斯先生却叫人告诉我们,说我们居然怀疑一个世家子弟的话,真是一些下贱无耻的人。既然那一个人说马是他的,那自然应当是他的。”
“我很认识他这个人。”达达尼昂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老板继续说,“我派人回答他说,我们既然像是准备不把有关付钱的事情商量妥当,那我希望他至少可以好心通融一下,去照顾我们的同业金鹰旅馆的老板。可波尔多斯先生回答我,说我这家旅馆是最好的,他一定要住下去。
“这样的回答实在过于恭维了。我不好坚持要他搬走,所以我仅仅请求他把那间在旅馆里算是最讲究的屋子还给我,搬到四楼那间漂亮的小屋子里去。可对于这个提议,波尔多斯先生的回答却是,他正等着他的情妇,那是随时说到就到的。在宫廷里,她是最显贵的夫人当中的一个。我应当明白,他在我店里赏光住着的屋子,对一位那样的夫人来说,实在是太蹩脚了。
“然而,在我明白了他所说的话的真相的时候,我认为不得不坚持。但他简直不高兴来和我讨论,就拿出手枪搁在床前的小桌子上,说搬家不搬家只和他自己有关,如果有人冒冒失失来对他谈搬家这件事情,无论是搬出去还是换房间,只需一开口,他就要打碎那个敢来管闲事的人的脑袋。所以从那天起,先生,除了他的跟班以外,再没有谁到他的屋子里去了。”
“末司革东在这儿?”
“在这儿,先生,他在动身五天之后回来了,可是脾气很坏,像是在旅行中间也遇见了不快活的事情。不幸,他比他的东家灵便一些,这使得他为了他的东家把一切都弄得颠倒错乱。因为他想到旁人会拒绝他的要求,所以他要什么就拿什么,连问也不问我们一声。”
“事实是这样,”达达尼昂回答,“我早已看出,末司革东是非常忠实聪明的。”
“这是可能的,先生。不过请您推想一下,我每年只要跟这类聪明忠实的人打四次交道,我就要蚀本大吉了。”
“不会的,因为波尔多斯将来会付钱给您的。”
“嗯!”老板用怀疑的音调应了一声。
“波尔多斯是某位很显贵的夫人的心爱朋友,她不至于为了他欠您钱没法还这样的小难题,让他陷在窘境当中的。”
“关于这一点,如果我敢说说我所相信的……”
“您所相信的?”
“我还可以进一步地说,我所知道的。”
“您所知道的?”
“更不妨说,我所确实知道的。”
“您所确实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呀?”
“我要说我认识那个高贵的夫人。”
“您?”
“是呀,我。”
“您怎样认识她的?”
“噢!先生,如果我能够相信您的嘴巴严实……”
“您说吧,而且,您可以相信世家子弟的信用,您将来不会因对我的信任而后悔的。”
“那好!先生,您明白,顾虑每每使人去做许多事。”
“您做了些什么事?”
“噢!没有一点是不属于债主的权力之内的。”
“究竟是什么事?”
“波尔多斯先生把一封写给那位公爵夫人的信交给我,叮嘱我把它投到驿站去。当时他的跟班还没有回来,他自己又不能离开他的屋子,所以他不得不叫我们替他当差。”
“然后呢?”
“把信交给驿站,那从来都是很不可靠的,我正巧有一个佣工要去巴黎,所以我利用这个机会,吩咐他把信亲自交给公爵夫人。波尔多斯先生很郑重地把那封信托付给了我们,我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对吧?”
“差不多。”
“好呀,先生,您可知道那个高贵的夫人究竟是怎样的?”
“不知道。我曾经听见波尔多斯谈起过她,此外就不知道了。”
“您可知道那个被称为公爵夫人的究竟是怎样的?”
“我再向您说一遍,我不认识她。”
“她丈夫是沙特莱古堡的刑事法庭的老律师,先生,她被人称为戈革纳尔夫人,年纪至少有五十岁,看神气像是一个爱吃醋的人。这也是让我很诧异的,一个公主那样的贵夫人,居然会住在熊罴街。”
“您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的?”
“因为她在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大发雷霆,说波尔多斯先生是个轻浮的人,又说他这次仍旧是为了一个女人被剑刺伤的。”
“难道他真是被人刺了一剑?”
“唉!老天!我说了什么话?”
“您说波尔多斯被人刺了一剑。”
“对呀,不过他曾经严厉地禁止我这样说。”
“那是为什么?”
“哎呀!先生,是这样的。那天他不是和一个不相干的人争吵吗?他当时夸口说要刺穿那个人,谁知他尽管吹尽法螺,事实恰巧相反:那个人教他跌得躺在地上了。波尔多斯先生是很高傲的,可他对那位公爵夫人却不是如此,只想讨她的欢心,以为向她谈起自己的冒险经历一定能使她发生兴趣,却不肯把自己吃了一剑的事告诉任何别的人。”
“那么,就是那一剑叫他在**躺着不能动吗?”
“那一剑真是高明,我向您说老实话。您这位朋友准有一个非常结实的身体。”
“您当时在场吗?”
“先生,我由于好奇跟着他们走,所以我看见他们交手,而交手的人都没有看见我。”
“经过情形是怎样的?”
“噢!事情的经过不算长,我可以向您保证。首先,他们双方都做出防守的姿势。接着,那个不相干的人使出一个声东击西的招数,向前跨了一步。他的动作非常迅速,所以波尔多斯先生想要招架的时候,剑尖已经在他的胸脯上插进了三寸。他仰面躺下,那个人立刻把剑尖指着他的嗓子。波尔多斯先生眼见自己在对方的控制之下,就坦白地承认自己败了。这时候,那个人问他的姓名,知道他是波尔多斯先生而不是达达尼昂先生,就伸出了一只手臂教他挽着,带他回到旅馆里,自己却跨上马走掉了。”
“那么,那个不相干的人所痛恨的,是达达尼昂先生了?”
“仿佛是这样的。”
“您可知道他的消息?”
“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从那天起,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的面。”
“很好,我想我知道了。现在,您是说波尔多斯的屋子是二楼一号?”
“是呀,先生,是旅馆里最讲究的屋子。我已经有十次机会可以租掉它了。”
“这算不了什么!您尽可以放心,”达达尼昂笑着说,“波尔多斯将来会拿戈革纳尔公爵夫人的钱给您清账的。”
“噢!无论是律师夫人还是公爵夫人,只要她解开了钱袋上的绳子,那就一点也没有关系。不过她已经确确实实地回答,说她对于波尔多斯先生的一再苛求和不忠感到了厌倦,以后她一个小钱也不给他了。”
“您可曾把这种回答告诉了您这个旅客?”
“这一点我们是很留心的,否则我们用什么方法完成他的使命,他就会看出来了。”
“他可是一直在等着她的钱?”
“噢!老天!是呀,昨天,他又写了信。不过这一次,是他的跟班把信交到驿站去的。”
“您说律师夫人又老又丑?”
“至少五十岁,先生,并且一点儿也不漂亮,这是巴多说的。”
“照这个情形来看,您可以放心,她将来一定会心软的。此外,波尔多斯欠不了您一个大数目。”
“怎样,欠不了一个大数目?已经二十个皮斯托尔了,还没有把外科医生的算在内。噢!他一点儿也不节省。看得出来,他是向来舒服惯了的。”
“没关系!如果他的情妇不照顾他,他将来会找到朋友的,我向您担保。所以,亲爱的老板,您一点儿也不必担心,并且凡是他所需要的一切,都请您继续供给他。”
“先生,您已经答应不谈那位律师夫人,也不用一个字提到他的伤口。”
“这是讲好了的事,我对您绝对不会失信。”
“噢!您知道,否则对于我会有性命危险的。”
“您不必害怕,他并不像他脸上的神气那么凶恶。”
达达尼昂一面嘴里这样说,一面踏上了扶梯,留在楼下的老板觉得自己很注重的两件东西——债权和性命,都稍微得到了一点保证。
走完扶梯就是过道,达达尼昂看见过道里那张最使人注目的门上,有一个非常大的罗马数字I。那是用黑墨水写的。他在门上敲了一下,屋子里的人请他走远一些,他却走了进去。
波尔多斯躺在**,正和末司革东拿纸牌赌沙弥斗罗汉消遣。他手里同时握着一柄叉着竹鸡的铁叉,在炉子跟前转动,而这座大壁炉两边的每个角落里都另有一只小火盆,火盆上的锅子,发出一阵使人垂涎的野兔和鲜鱼的混合香味。
此外,在一张柜式书桌上和一张小桌的大理石上,满是喝空了的酒瓶。
看见了他的朋友,波尔多斯快活地大叫了一声。末司革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他,走开去照看那两只锅子,仿佛特别注意它。
“哈,是您!”波尔多斯向达达尼昂说,“欢迎您,如果我没有来接您,那请您原谅我。不过,”他说到这儿,就用一种不很放心的态度望着达达尼昂说,“您可知道我遇见的事?”
“不知道。”
“旅馆老板可是什么也没有对您说过?”
“我向他问了您住在哪个屋子里,就径直上楼来了。”
波尔多斯仿佛呼吸得自在了一些。
“您遇见了什么事,亲爱的波尔多斯?”达达尼昂继续问。
“我经过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天已经刺了对方三剑,我想用第四剑干掉他,于是向前跨了一步。偏偏我的脚踏在一块石头上,因此扭伤了我的膝盖。”
“是真的?”
“完全是实话!也算那个混账东西走运,我本来要教他当场死了才罢手的,我向您肯定地说。”
“那东西后来怎样啦?”
“噢!我也不知道,他苦也受够了,什么也没说就一溜烟似的走了。您呢,达达尼昂,遇见了一些什么事?”
“可就是因为这个伤口,”达达尼昂继续问,“亲爱的波尔多斯,您一直躺在**?”
“唉!老天,是呀,并没有别的原因。并且不出几天,我就能够起床了。”
“那么,您为什么不教人送您回巴黎?在这儿,您一定厌烦得要命。”
“我原是这样打算的。不过,亲爱的朋友,我应当向您坦白一件事。”
“哪一件事?”
“因为我正如您说的那样,早已厌烦得要命,而我衣袋里又带着您分给我的七十五个皮斯托尔,为了消遣,就教人请了一位路过的世家子弟上楼,向他提议来赌一场骰子。他答应了,说句实在话,我那七十五个皮斯托尔通通从我的衣袋里到了他的衣袋里,还没有把我那匹被他另外赢了去的马计算在内。不过您呢,亲爱的达达尼昂?”
“您要怎样?亲爱的波尔多斯,人是不能受到各种优待的。”达达尼昂说,“您知道俗语说得有道理:‘赌场失意,情场得意。’由于您在恋爱上的运气太好了,所以赌起钱来总翻不了本。不过,钱财失利对您有什么关系!您不是有,幸运的小伙子,您不是有您的公爵夫人吗?她是不能不来帮助您的。”
“对呀!瞧,亲爱的达达尼昂,”波尔多斯用世上最舒展的神气回答,“由于赌得没运气,我曾经写信要她寄五十来个路易给我,根据我当时所处的境况,那是我绝对需要的……”
“然后呢?”
“然后,她肯定是到她的领地去了,因为她一直没有回我的信。”
“真的吗?”
“是呀。所以我昨天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迫切。不过,您来了,亲爱的,我们来谈您的事吧。老实告诉您,我已经对您的事有些不放心了。”
“不过,照情形来看,旅馆老板仿佛对您很好,亲爱的波尔多斯。”达达尼昂一面把那两只盛得满满的锅子和那些喝得空空的酒瓶,指给这个养病的人看,一面向他说。
“还好,还好。”波尔多斯回答,“三四天以前,那个不懂礼貌的家伙把账单送给我,我把他本人和账单通通撵到了门外。因此,我如同一个战胜者的样子,以一个占领者的姿态住在这儿。您看得见,我始终害怕在阵地上受到压迫,才不得不武装齐备。”
“然而,”达达尼昂笑着说,“我觉得您不时还到阵地以外出击。”
他用手指头指着那些酒瓶和锅子。
“不幸,那不是我干的!”波尔多斯说,“这个可恶的伤口把我困在**,但末司革东到外面打游击,常常带些东西回来。末司革东,朋友,”波尔多斯继续说,“您眼见我们有了增援,我们的供养也非补充不可。”
“末司革东,”达达尼昂说,“您应当给我帮一次忙。”
“帮什么忙,先生?”
“就是把您的方法传给布朗舍。将来我也可能被人包围,如果您供给您的东家的这些便利,布朗舍也同样能使我享受得到,我是不会不满意的。”
“老天!先生,”末司革东用一种谦虚的神气说,“这是再容易也没有了。关键在于手脚迅捷,并没有别的。我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我父亲在闲着的时候喜欢私自打猎。”
“那么,在其余的时间,他干些什么?”
“先生,他从事着一种我始终认为是相当幸运的行业。”
“哪一种行业?”
“当年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打仗的时候,我父亲看见天主教徒剿灭基督教徒,也看见基督教徒剿灭天主教徒,而双方都是用着宗教的名义,于是他给自己造成一种混合的信仰,这就容许他忽而是天主教徒,忽而是基督教徒。他常常捎起他那杆短枪在小路旁的篱笆后边散步,到了看见一个单身的天主教徒走过来,基督教的观念立刻在他的脑子里占了上风,他托着短枪向来人瞄准。随后,等到那个人走到离他十步内外的时候,他就开口讲一篇道理,这篇道理几乎常常使得来人抛弃他的钱袋来保全自己的性命。自然喽!到了看见一个基督教徒走过来,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非常火辣辣的天主教的热烈念头的支使,因此不明白自己在一刻钟以前,怎么居然能够怀疑到我们圣教的崇高品质。因为我,先生,我是天主教徒,我的父亲忠于他的原则,就使我的哥哥做了基督教徒。”
“这位可敬的人的结局是怎样的?”达达尼昂问。
“唉!结局简直坏透了,先生。某一天,他在一条荒凉的小路上,被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天主教徒捉住了,他和那两个人全打过交道,那两个人都认得他。所以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他,把他挂在一棵树上活活地吊死。随后,他们到了邻近村子的小酒店里,大吹法螺来夸耀他们的鲁莽举动,恰巧我们兄弟俩也在那儿喝酒。”
“你们怎么样呢?”达达尼昂问。
“我们让他们说下去。”末司革东回答,“随后,他们从小酒店里出来,一个向东走,一个向西走。我的哥哥赶到那个天主教徒走的路上埋伏,我呢,则埋伏在基督教徒走的路上。两小时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分别惩治了他们,同时赞叹我们那位可怜的父亲有先见之明。他老人家早就预先防备着,使我们兄弟两人各自信仰了一种不同的宗教。”
“照您说的话,末司革东,可见您的父亲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汉子。您可是说这个正直的人在闲着的时候,是个私自打猎的人?”
“是呀,先生,他教我学会了结捕野物的圈套和安放捕鱼的长线。最近,我们这个无耻的旅馆老板拿许多粗硬的肉给我们吃,我认为那些东西只能去喂乡下人,和我们主仆两人的虚弱肠胃简直是不相宜的,所以我就把自己从前的手段重新稍稍使用了一下。走到亲王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我在那些留着野物足迹的地方张起了好些圈套;走到殿下所管的湖边躺下的时候,我在水里沉下好些长线。所以现在,托天主的福,先生可以证明我们并不缺少竹鸡、野兔、鲤鱼和白鳝,以及一切适宜病人的易于消化、富于营养的食物。”
“不过酒呢?”达达尼昂说,“谁供给酒呢?可是旅馆老板供给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是又不是,这怎么说?”
“他供给酒,这是真的,不过他并不知道他竟有这种光荣。”
“请您解释解释,末司革东,您的谈话里全是使人增长见识的东西。”
“是这样,先生。偶然的机会,使我在各地游历的时候遇见过一个西班牙人,他访问过许多国家,其中也包括新大陆。”
“新大陆和这些在书桌和小桌上面的空瓶子,能有什么关系?”
“请您耐心一点,先生,每一件事要来的时候,总是一定要来的。”
“这是正确的,末司革东,我相信您的话,我听您说。”
“那个西班牙人带着一个陪他到过墨西哥的跟班。这跟班是我的同乡,我和他的性情很相像,所以彼此很快就结成了朋友。我和他对于打猎的喜爱都超过了一切,因此他对我说起在南美洲的大草原里,那些土著怎样猎取老虎和野牛。只需用一条绳子在末梢上挽个活结,对准猛兽的脖子扔过去,就可以套住它们。
“起初,我不肯相信人的技巧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在二三十步以外就能把一个那样的活结,扔到随心所欲的地方。不过后来我对着当前的证明,真不得不承认他那种叙述是真实的。我那个朋友把一只酒瓶搁在相距三十步的地方,每次他总能把活结套着酒瓶的长颈。我专心地做这种练习,由于我生来就多少有点天分,所以我到今天扔起拉索[2]来,仍和以前一样好。是这样,您明白了没有?
“旅馆老板有一个酒窖,贮存很充足,不过酒窖的钥匙他是从不离身的。幸而,酒窖有一个通风的小气窗,于是我就从那个小气窗扔进我的拉索。而且,我现在知道哪个角落里贮存着好酒,我就用拉索向那儿套。咯,先生,这就是新大陆怎样和这些搁在书桌和小几上面的酒瓶发生关系的。现在,您可愿意尝一尝我们的葡萄酒,并请您公正地把您对于这种酒的评价告诉我们。”
“谢谢,朋友,谢谢。可惜我刚刚吃完午饭。”
“既然如此,”波尔多斯说,“你摆桌子吧,末司革东,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达达尼昂可以把他本人和我们分手十天以来的情形告诉我们。”
“好的。”达达尼昂说。
波尔多斯和末司革东吃午饭了,显出了健康开始恢复的人的食欲,以及那种使得人在患难中互相接近的弟兄般的友爱。这时候,达达尼昂叙述阿拉密斯怎样受了伤,不得不在伤心镇休息。他怎样把阿多斯留在亚眠,让他去和那四个诬陷他是伪币制造者的坏人打架。他本人怎样为了要到英国去,不得不打倒瓦尔德伯爵。
不过,达达尼昂的心腹之谈到这儿就止住了。他仅仅说自己从英国转来时带回了四匹非常好的骏马,他自己骑了一匹,其余的伙伴各得一匹。随后,他告诉波尔多斯,说那匹留给他的已经养在旅馆的马房里。
布朗舍在这时走了进来,他报告他的主人说牲口都得到了足够的休息,赶到克莱尔蒙过夜是可能的。达达尼昂这时候对波尔多斯差不多是很放心的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其他两个朋友的消息,所以他向这个养伤的人伸手道别,说自己就要动身去继续探访,并且打算将来仍旧走原路回来。如果七八天后,波尔多斯仍旧住在伟大的圣马丁旅馆,他可以顺便和他一同回巴黎。
波尔多斯回答说,根据估计,他的伤口不会容许他在这一段时间当中离开旅馆。此外,为了等候他那位公爵夫人的回信,他应当待在商底伊。
达达尼昂向他预祝那封信很快就会来,而且希望回信会使他满意。然后,他重新叮嘱末司革东好好伺候波尔多斯,又和老板算清了自己的费用,他就带着布朗舍重新上路了。
这时,布朗舍手里牵的马已经少了一匹。
[1]沙弥斗罗汉:一种纸牌类赌博游戏。
[2]拉索:西班牙语“Lasso”的音译,意即在末梢挽个活结去套野兽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