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红衣主教第二次向国王提起钻石坠子。路易十三受到了这种固执主张的影响,想到了这个叮嘱中间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
红衣主教的警务人员虽然还没达到现代警察十全十美的水平,不过在当时却是最优秀的,对国王家庭里的事情都能比国王知道得还要清楚一些,所以国王好几次感到受了委屈。现在,他指望和奥地利的安娜谈一次话,从这次谈话当中找到一点儿线索,随即带着某个秘密到法座跟前说给他听,无论这个秘密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都可以使自己在首相眼里的地位极大地提高。
他去找王后了,并且依照他的习惯,走到她身边就用种种新的威胁的话,来攻击她四周的人。奥地利的安娜低着头,任凭他口若悬河,自己却一句话也不回答,指望他终于停下来。不过,路易十三却不这样指望。他指望发生一场争论,从争论里多少发现一点线索。他深深相信,红衣主教在心里暗藏着别的意思,用他向来擅长的手腕,对自己布置了一种可怕的奇袭。
国王的固执的指摘终于达到目的了。
“不过,”奥地利的安娜对这些空泛的攻击感到厌倦,就高声说,“不过,陛下,您并没有把您心里的话全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说呀!我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为了一封写给我弟兄的信,陛下断不会这样大发雷霆。”
国王受到王后这样一种攻势,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起那段本来只应当留到跳舞会的前夕再叮嘱她的有关钻石坠子的话,现在,不妨提前向她说。
“王后,”他用堂堂正正的态度说,“在市政府里,很快就要举行舞会。为了尊敬我们那些正直的市议员,我要您那天穿上礼服赴会,并把我送给您做节日贺礼的钻石坠子佩戴在身上。这就是我的答复。”
这个答复是可怕的。奥地利的安娜相信路易十三什么都知道了,相信是红衣主教使他这样长久地装聋作傻达七八天之久,这也正合了他生来的脾气。她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一只美得令人赞叹的手支在一张小几上,简直像是蜡做的。最后,她用一双惶恐的眼睛望着国王,没回答一个字。
“您可听见了,王后?”国王虽然没有猜着王后惊慌失措的原因,但他却因此感到很快乐,他说,“您可听见了?”
“是的,陛下,我听见了。”王后支吾地说。
“您可去参加那个跳舞会?”
“去的。”
“您佩戴那条坠子吗?”
“会的。”
王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简直像死人一样了。国王看到这种情形,因此冷酷地感到了某种乐趣——这种冷酷是他天性中最恶劣的缺点。
“那么,这是同意的了,”国王说,“我要告诉您的话全都在这儿啦。”
“这个舞会在哪一天举行?”奥地利的安娜问。
路易十三从本能上觉得他不应当答复这个问题,王后对他提出这问题的声音差不多像是生命垂危的声音一样。
“很近很近,”国王说,“但是我记不得确切的日期,我去问问红衣主教。”
“那么,向您提议这个舞会的,可是红衣主教?”王后高声问。
“是呀,娘娘。”国王吃惊地回答,“不过,您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要您劝我佩戴坠子去赴会的可是他?”
“这就是说,娘娘……”
“是他,陛下,是他!”
“怎么,是他还是我,有什么重要关系?在这个邀请里,总不见得有一桩罪恶吧?”
“不是,陛下。”
“那么您可要赴会?”
“是的,陛下。”
“好,”国王一面退出去一面说,“很好,我相信您。”
她双膝半屈,行了一个礼,这并不完全是由于依照宫里的礼节,而是因为她的双膝不能支持她了。
国王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完了,”王后低声地说,“完了,因为红衣主教什么都知道,而指使国王的正是他。国王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不久就一定会什么都知道了。主啊!主啊!主啊!”
她跪在一个垫子上面祷告,脑袋深深埋在两只颤抖的胳膊当中。
她的处境的确是令人害怕的。白金汉回伦敦去了,石勿莱丝夫人又在图尔。王后受到比以前更严格的监视,隐隐觉得在女官中间有人出卖了她,可她却说不出是哪一个。拉波特是不能离开卢浮宫的,她在世界上简直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因此,面对威胁着她的不幸,又感到无人理她,她大声哭起来。
“难道我没有一点能力给陛下效劳吗?”突然有个充满亲切和怜悯意味的声音这么说。王后连忙回过头去,因为从音调去猜测,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女朋友在这样说话。
果然,从一扇通到王后房间的门里,俊俏的博纳希厄太太出来了。起先国王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一间小屋子里替王后整理衣衫,没有来得及退出,所有的话她全听见了。
王后看见自己被人撞见,尖厉地叫了一声。因为在慌乱之中,她没有认出这个由拉波特推荐给她的青年妇人。
“啊!请不用害怕,娘娘。”这青年妇人合着双手说,因为王后的苦恼她也流出了眼泪,“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是属于陛下的,尽管我和陛下相距很远,我的地位非常之低,但我相信我找到了一个法子,能使陛下摆脱苦恼。”
“您!老天啊!您!”王后大声说,“不过慢着,请您看着我。各处都有人出卖我,我能够信任您吗?”
“噢,娘娘!”青年妇人跪下来说,“凭我的灵魂发誓,我是预备替陛下牺牲性命的!”
这种诉说是从心坎儿上发出来的,正和第一声一样,不会被人误会。
“是呀,”博纳希厄太太继续说,“是呀,这儿有好些背叛。不过凭着圣母的名义,我向陛下发誓,谁也不及我这样对您忠心。国王一再提起的那个钻石坠子,可不是已经由您给了白金汉公爵?可不是盛在一只花梨木匣子里,被他夹在胳膊底下带走了吗?可是我错认了?或者是还有一只?”
“噢!主啊!主啊!”王后讷讷地说,她的牙齿因为慌恐而抖个不住。
“既然如此!那些钻石坠子,”博纳希厄太太接着说,“应当收回来。”
“是呀,无疑非如此不可。”王后大声说,“不过,怎样去收回来呢?”
“应当派人到公爵那儿去。”
“不过派谁去?……派谁去?……我能信任谁?”
“请您相信我,娘娘,请您赏我这个面子,我的王后。我找得着送信的人!”
“那就非得写信不可了!”
“噢!是呀!那是必不可少的。陛下亲笔写的两三个字,盖上您的专用印章。”
“那两三个字就是我的罪状了,结果将是离婚,是遭到驱逐!”
“是呀,倘若那两三个字落在坏人的手里!不过我保证,那两三个字一定能够交到应当交的地方。”
“噢!天主!我不得不把我的性命、我的颜面、我的名誉全交到您的手里。”
“是呀!是呀,娘娘,应当这样做,我一定可以保全这一切!”
“不过怎样着手呢?至少对我说说。”
“我丈夫在两三天以前已经被人释放了,我还没有空去看他。那是一个正人君子,无论对谁都既无憎恨也不留恋,我教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我吩咐一句,他不等知道我给他带的是什么东西就会动身,也不等知道那封信是陛下写的就会交到指定的地方去。”
王后带着热烈激动的神态,握着青年妇人的双手,如同要看透她的心坎儿似的望着她。她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只有诚实,于是温存地拥抱住她。
“你这样做吧,”她大声说,“你将会救出我的性命,你将会救出我的荣誉!”
“噢!我能够替陛下效劳是我的幸运,请您不要夸大它。您不过是做了毫无信义的阴谋的牺牲品,无须我来救您。”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孩子,你说得有道理。”
“请娘娘把信给我吧!时间紧迫得很。”
王后跑到小桌子跟前,纸张笔墨全在那上面。她写了两行字,用她的印章加封后,就交给博纳希厄太太。
“现在,”王后说,“我们忘了一件必不可少的东西。”
“是什么?”
“钱呀。”
博纳希厄太太脸红了。
“是呀,这是真的,”她说,“我可以坦白地告诉陛下,我丈夫……”
“你丈夫没有那东西,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恰巧不是,他有钱,不过他很吝啬,那是他的缺点。但王后不必心焦,我们想得出法子……”
“恰巧我也没有。”王后说(凡是能够看到莫特韦勒夫人[1]回忆录的人,都不会因为王后这种回答而觉得诧异的),“不过,你等一下。”
奥地利的安娜跑去开她的首饰箱子。
“看呀,”她说,“这一个戒指,肯定值很多钱。它是我的兄弟西班牙国王给的,是我私人的东西,我能够随意处置它。你拿这个戒指去换钱,教你的丈夫动身。”
“一小时以后,就有人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了。”
“你看清楚信上的投送地方,”王后接着说,她的声音非常低,只教人勉强听得见她说的是什么,“送交伦敦白金汉公爵启。”
“这封信一定会交到他本人手里。”
“好心眼儿的孩子!”奥地利的安娜大声说。
博纳希厄太太亲了王后的手,把那封信藏在贴胸的内衣里,像小鸟一般轻捷地走开了。
十分钟后,她到了家里。正如她向王后说过的一样,自从她丈夫被人释放后,她还没有和他见过面。所以红衣主教那方面在他身上造成的变化,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原来,自从罗什福尔伯爵做了博纳希厄的好朋友,他对博纳希厄的两三次访问,就使得这种变化更加扩大起来。他没有费什么事,就使得博纳希厄相信他妻子的被绑,绝不是旁人的恶意,而仅仅是政治上的一种防备。
现在,她看见博纳希厄先生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这个可怜的汉子正费劲地拾掇着屋子,他发现家里的家具差不多全打破了,柜子全掏空了,司法人员不是所罗门王所说的三种东西[2]之一,在经过的路线上不留痕迹的。女佣已经在老板被捕的时候逃走了,当时的恐怖使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害怕得连脚步也没有停,从巴黎一直走到她的家乡勃艮第省。
那个正直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一看见妻子回家,就把自己幸福的归来告诉了她。她先向他致贺,又对他说自己只要能够从职务上偷得出一点时间,就首先回家来看他。
然而,这一点首先偷得出的时间,却使他等了五天之久。在平时,这是教博纳希厄老板觉得有点过于长久的,但最近他会见了红衣主教,而罗什福尔伯爵又接连来拜访他,这些事使他对远大的目标大转念头。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转念头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
尤其因为博纳希厄满腔乐观,所以时间就过得更快了。罗什福尔伯爵叫他做他的朋友,叫他“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并且不断向他说起红衣主教极其器重他。针线杂货店老板已经看见自己走到了名利双收的路上。
在博纳希厄太太方面,她也在转念头,不过应当说那是和野心完全不相干的。她的思想不由自主地受到那个非常漂亮,而且仿佛非常痴情的青年的支配,把他当作一种永恒的原动力。因为自从十八岁那年和博纳希厄先生结婚以后,她的生活一直是在丈夫的朋友们当中度过的,那些同伴引不起这一个心胸远比地位高贵的青年妇人的任何情感,所以博纳希厄太太对于庸俗的**始终没有感觉。
而且,特别是在那个时代,世家子弟这种头衔对于市民有一种很大的影响。达达尼昂既是世家子弟,他身上穿的又是禁军的军衣,除开火枪队的军衣以外,那是最受妇女们重视的了。我们现在重述一遍,他是漂亮的、年轻的、爱冒险的。他像一个恋爱着的人和一个渴望被人爱的人那样谈到爱情,为了教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妇人倾心颠倒,这样的条件实在绰有余裕,而博纳希厄太太恰巧踏上了人生中的这段幸福年龄。
他们两口子这一次虽然有八天以上没有见面,却因为在那一周当中,他们两口子之间经历了好多重大的事故,所以他们互相走近的时候,都抱着相当防备的心理。不过,博纳希厄先生仍表示出一种真实的快乐,张开胳膊向他的妻子走去。
博纳希厄太太伸着额头给他吻。
“我们谈几句吧。”她说。
“怎么了?”博纳希厄吃惊地说。
“是呀,是这样,我有一件极其重大的事要告诉您。”
“真的,我也一样,我有好些很紧要的问题要和您谈。您把您被绑的事情对我说说吧,我请求您。”
“目前要谈的和这个丝毫不相干。”博纳希厄太太说。
“那么究竟要谈什么呢?谈我被拘押的事吗?”
“那件事,我当天就知道了,不过您既然不是触犯刑法的罪人,既然不是参加任何阴谋的罪人,既然到最后都完全不知道是谁连累的您,不是您自己也不是别人,所以我认为这件事故是不值得重视的。”
“您说起来倒很自由自在,老板娘!”博纳希厄看见他的妻子对他并不怎样关心,有些不大痛快,就这么说,“您可知道我被人扔在巴士底狱的囚房里拘押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我们把您被拘押的事搁一下,来谈谈是什么事把我引到您身边来的。”
“怎样!什么事把您引到我身边来的?难道您不是指望和相别八天的丈夫见面才回来的?”杂货店老板受到了猛烈的刺激,问道。
“首先是指望和您见面,其次另有一件事。”
“您说吧!”
“一件利害关系极大的事,我们将来的幸福也许要全靠它。”
“自从我上一次会见您以后,老板娘,我们的幸福已经换了面貌。如果今后三五个月内外,我们的幸福会教人眼红,我是不会感到诧异的。”
“是呀,尤其是如果您愿意照我吩咐您的话去做。”
“吩咐我?”
“是呀,吩咐您。现在有一件重大而且神圣的事要做,老板,并且同时可以挣到很多钱。”
博纳希厄太太知道对她丈夫提到钱,就抓住了他的弱点。不过,一个人跟红衣主教黎塞留说了十分钟的话以后,即便是一个针线杂货店老板,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以挣到很多钱?”博纳希厄伸长嘴唇说。
“是呀,很多。”
“大概有多少?”
“也许是一千个皮斯托尔。”
“您向我要求的事很重要吗?”
“是的。”
“应当做什么事?”
“您立即动身,我要交一封信给您,不论什么理由,您都不能丢掉它,必须亲手交给收信的人。”
“我动身去哪儿?”
“去伦敦。”
“我,去伦敦?喂,您是在挖苦人,我和伦敦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有些人需要您去。”
“那些人是些什么人?我告诉您,我再也不愿像瞎子一样胡闯了。我要知道的不单是我要冒什么危险,而且还要知道我替谁去冒危险。”
“一位很有名气的人派您出去,一位很有名气的人接待您,酬劳将会超过您的指望,我能答应您的全在这儿。”
“又是鬼鬼祟祟的花样!总是鬼鬼祟祟的花样!谢谢了,我现在对这一套很不放心,红衣主教先生在这方面已经提醒过我了。”
“红衣主教!”博纳希厄太太嚷道,“您见过了红衣主教?”
“他教人找了我去。”针线杂货店老板得意地回答。
“所以,您应了他的邀请?您真是不谨慎。”
“我应当说,我那时候不能选择去或者不去,因为有两个警察押着我。也还应当说,如果我得不到那一次机会,我就没法认识红衣主教了。所以,我觉得很快活。”
“他有没有虐待您?他有没有一再地威胁您?”
“他伸手给我握,叫我做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您可听见,老板娘——我是伟大的红衣主教的朋友!”
“伟大的红衣主教的朋友!”
“这种称呼,您可是不赞成,老板娘?”
“我没有什么不赞成,不过我告诉您,一个宰相的恩惠是很不可靠的,只有傻子才去高攀宰相,还有好些势力比他的高。那既不是建立在某一个人的好恶上面的,也不是建立在一种事故的结果上面的,您应当去接近的是那些势力。”
“我真不快活,老板娘,不过除了这个我荣幸地伺候着的伟人的势力,我不认识其他的势力。”
“您可是在给红衣主教做事?”
“对,老板娘,是以他的部下的资格做事。我决不容许您参与种种危害国家安全的阴谋,尤其现在有一个不是法国国籍、一心只向着西班牙的女人,我决不容许您替她的鬼鬼祟祟的花样效劳。幸而有伟大的红衣主教在那儿,他用周密的眼光监视各处,并且洞察人心。”博纳希厄把从罗什福尔伯爵嘴里听来的话,一字一句地重述了一遍。
这个可怜的妇人曾经认为她丈夫是可靠的,由于这种希望,她向王后担保了他,现在情形如此,她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了,特别是想到那种自己几乎陷进去的危险和自身所处的没有能力的地位。不过,她丈夫的弱点,尤其他的贪念她是了解的,所以她并不灰心,仍旧想说服他。
“哈!您是红衣主教党,老板!”她大声说,“哈!那个党虐待您的妻子,又侮辱您的王后,您倒替他们做事!”
“在全体的利益面前,个人的利益算不了什么。我拥护那些救国的人。”博纳希厄加强语气地说。
这是罗什福尔伯爵的另一句话,博纳希厄早就牢记在脑子里,现在找到机会使用了。
“您可知道您所说的国家是什么?”博纳希厄太太耸着肩膀说,“我劝您还是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毫不玩弄乖巧手段的市民,并且不去理睬那些使您多占便宜的勾当吧。”
“喂!喂!”博纳希厄拍着一只滚圆的钱袋,使它发出一阵金银货币的响声,向她说,“您对于这东西怎么说,传教讲道的老板娘?”
“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您猜不着吗?”
“从红衣主教那儿来的?”
“从他和我的朋友罗什福尔伯爵那儿来的。”
“罗什福尔伯爵!绑我的正是他!”
“那是可能的,老板娘。”
“您居然接受这个人的钱?”
“您不是对我说过,那次绑票完全是政治性的?”
“是呀,不过那次绑票的目的,是教我出卖我的女主人,是用苦刑逼我的口供,去毁坏我尊贵的女主人的荣誉,甚至她的性命。”
“老板娘,”博纳希厄接着说,“您那位尊贵的女主人是个不守信义的西班牙女人,所有红衣主教做的事都是对的。”
“老板,”青年妇人说,“以前,我知道您是个无用的人、吝啬鬼和傻瓜,但我并不知道您是个卑鄙的家伙!”
“老板娘,”博纳希厄从没见过他的妻子大发雷霆,他对着他妻子的盛怒说,“老板娘,您说什么?”
“我说您是个下贱东西!”博纳希厄太太看见自己对丈夫占了上风,就接着说,“哈!您搞政治,您?而且还是红衣主教党的政治!您为了点儿钱,出卖自己,连灵魂和肉体都卖给魔鬼了。”
“不是,不过是卖给了红衣主教。”
“那还不是一样?”青年妇人大声说,“红衣主教,就是说撒旦。”
“别出声,老板娘,别出声,别人会听见您的话。”
“对呀,您说得有道理,您这样没有用,我真替您害臊。”
“不过您究竟逼我去做什么事?说呀!”
“我对您说过,您立即动身,老板,您忠实地完成我愿意托付您的使命,若能够这样,我一切都不计较,我原谅您。此外我还要……”她说到这里,向他伸出了手,“我还要报答您的恩情。”
博纳希厄是怯懦悭吝的,但他爱他的妻子,所以他软下来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对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妻子,总是不会长久怀恨的。博纳希厄太太看见他露出迟疑的样子就说:
“怎么,您可是打定了主意?”
“不过,我亲爱的朋友,把您逼我去干的事仔细想一下吧。伦敦离巴黎很远,非常远,而且您派给我的那件使命也许不是没有危险的。”
“如果您能够躲避开,那算得了什么!”
“听呀!博纳希厄太太,”针线杂货商人说,“听呀,我决定拒绝,鬼鬼祟祟的花样教我害怕。我进过巴士底狱。那真吓人,巴士底狱!只要想起那地方,我浑身就全是鸡皮疙瘩。他们用苦刑威胁过我。您可知道苦刑是什么?好些木头模子插进您的腿里,弄得您骨头裂开!不成,我决不去。见鬼!为什么您自己不去?因为,说实话,我相信我对于您的估计一直到现在都是错误的。我现在相信您是个男子汉,而且是最激进的!”
“那么您呢,您是个娘们,一文不值,又糊涂又愚笨的娘们。您害怕?那好,如果您不立刻动身,我就用王后的命令逮捕您,把您弄到那个让您很害怕的巴士底狱去。”
博纳希厄开始了深思。他在脑子里仔仔细细掂量着两种愤怒的轻重,一种是红衣主教的,另一种是王后的。结果红衣主教的愤怒占了极大的优势。
“您用王后的命令逮捕我吧,”他说,“而我,我会去恳求法座援助。”
这一下,博纳希厄太太发现自己的话拉得太远了,并且因为自己拉得这样远而有些慌张起来。她惶惑地对着那张发呆的脸望了一下,看见那是倔强得无从说服的,仿佛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蠢东西。
“既然如此,也成!”她说,“也许您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因为一个男子汉在政治上比一个娘们了解得多些。尤其您,博纳希厄老板,是个和红衣主教谈过话的人。然而,”她继续往下说,“我的丈夫,一个我认为可靠的男子汉,竟这样毫无情义地对待我,丝毫不能满足我的幻想,真教人难受。”
“那正是因为您的幻想拉得太远了,”博纳希厄得意扬扬地说,“我不放心。”
“我就此放手就是了。”青年妇人叹着气说,“这样也好,我们不必再谈了。”
“为什么不?至少,您应当告诉我究竟要我到伦敦去做什么事情。”博纳希厄想起了罗什福尔曾经叮嘱他,想法子去探取他妻子的秘密,所以就这么说,但却迟了一点。
“那是您不必知道的,”青年妇人被本能的疑虑推着向后退了一步,回答道,“那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情,如同一般娘们所指望的,一票零星的、可以挣到很多钱的买卖。”
不过,青年妇人越是防备得周密,反而越使博纳希厄想到她这个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关系重大。他决定立刻跑去找罗什福尔伯爵,对他说王后正找人送信到伦敦去。
“对不起,我要离开您一会儿,我亲爱的老板娘。”博纳希厄说,“我原不知道您回来看我,所以早约了一个朋友去看他。不过我立刻就回来,如果您愿意,只要等我半分钟,我和那个朋友一把事情办好,就立刻回来陪您。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到卢浮宫去吧。”
“不用了,谢谢。”博纳希厄太太回答,“无论替我帮什么忙,您的勇气都是不够的,我会独自一人回卢浮宫去的。”
“您爱怎样就怎样吧,老板娘,”那个歇业的针线杂货商人说,“我是不是不久就能再和您见面?”
“那是自然。我希望在下个星期,因为那时我的职务会有一点空闲,我可以回来把我们的东西整理一下,看样子那准是被人搞乱了。”
“那好,我等着您。您对我不责怪了吧?”
“我对您责怪?哪有这样的事。”
“那么,不久再会吧。”
“不久再会。”
博纳希厄吻过他妻子的手,很快地走掉了。
“怎么办,”博纳希厄太太看见她丈夫在外边关好大门,在她独自待着的时候,说,“这浑蛋简直只差做红衣主教的党羽了!我答应了王后,我答应了我那个可怜的女主人……唉!老天!老天!王后就要把我当作如同那些宫里到处都是的下贱东西了,当作被人安置在她身边去做侦探的下贱东西了!博纳希厄老板,我从来就不大爱您,现在更不爱了。我恨您!并且说句真心话,我一定要在您身上报复一下!”
她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个敲在天花板上的响声使她抬起头来,接着有一个声音穿过楼板:“亲爱的博纳希厄太太,请您把巷子里的小门打开,我就下楼到您身边来。”
[1]莫特韦勒夫人:奥地利的安娜的侍女,写了一部关于这位王后的回忆录。
[2]三种东西:指鹰、蛇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