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平伯兄:

昨下午北院叶公过访,谈及索稿,词连足下,未知有劳山的文章可以给予者欤?不佞只送去一条“穷衿”而已,虽然也想多送一点,无奈材料缺乏,别无可做,久想写一小文以猫为主题,亦终于未着笔也。计算今日兄当在古槐书屋,故寄此信,可省下三分也。

又见《中学生》上吾家予同讲演,以不佞为文学上之一派,鄙见殊不以为然,但此尚可以说见仁见智,唯云不佞尚保持五四前后的风度,则大误矣。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时时有变动,安能保持十三四年之久乎?不佞自审近来思想益销沉耳,岂尚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乎。吾家系史学家,奈何并此浅显之事而不能明了欤。

知堂,十一月十三日。(二十一年)

二九)

平伯兄:

今日往红楼得留书,诵悉一一。尊稿既已付印,敝序不得不赶做了,好在序最后印,有如尊谕,大约尚来得及,做不出时烦烦难难,做得出时容容易易,故说不定一二日中即能诌成也。星期五上午八至十一在红楼有课,下午照例在庵,如承光临甚所欢迎。《东方》与《新中华》竞出新年号,都来拉稿,明知可以赚一点小酒钱,而无如心手均落伍,殊无此雅兴,大有不能奉命之罪,现在所想写者除尊序外只有《越谚》的新序,因其板(光绪初年所刻)为陈君找到,拟修补重印也。此外还想写一篇关于猫的小文,搁在心上已久,尚未能下笔,实因还未想熟(有如煮熟)也。

知堂,十一月十五日。(二十一年)

三〇)

平伯兄:

承示中主词讲义,甚感意趣,大有匡君说诗之妙,(如此说法,好像是曾经亲听他讲过的样子!)但是又远引古人为例,得弗如前此之引陶颜耶。今日偶检《看云集》,见有几句成语可用,因抄了寄给《东方》,作为梦的答案,可以免曳白之羞,分数则大约至多也是五分而已。采薪之忧至今始少减,大略在下星期即可外出,至于今明两天则仍蛰居也。病中又还了一件文债,即新印《越谚》跋文。此后拟专事翻译,虽胸中尚有一“猫”,盖非至一九三三年未必下笔矣。匆匆。

知堂,十二月一日下午。(二十一年)

三一)

白萍道兄:

星期二到红楼得见留函,甚欣慰。知摩顶,更是同志矣,何幸如之。主任处确曾助言,望道兄先还此嘴债,敝衲思稍躲懒,能迟一天好一天也。欠序债至今日始得还清,以后才是自己的手,日内极想动手译书,只是鼙鼓动地来,不知能译多少耳。寄寓燕山,大有釜底游魂之慨,但天下何处非釜乎,即镇江亦不易居也。草草不悉。

二月廿四日,知堂拜。(二十二年)

三二)

平伯兄:

得读应教文,幸甚幸甚。兄不作冬题而另拈一题,乃有点侵入玄公之范围,似不免小不敬矣。近来亦颇有志于写小文,乃有暇而无闲,终未能就,即一年前所说的猫亦尚任其在屋上乱叫,不克捉到纸上来也。世事愈恶,愈写不进文中去,(或反而走往闲适一路,)于今颇觉得旧诗人作中少见乱离之迹亦是难怪也。

知堂,二月廿五日。(二十二年)

附注,应教文指《赋得早春》,原文见《论语》第十三期中。

三三)

平伯兄:

《世界日报》载北大将迁汴,闻之欣然,吾侪教书匠亦居然得列于古物之次而南渡,此非大可喜事乎。不但此也,照此推论下去,大抵幽燕沦陷已属定命,而华夷之界则当在河,—不,非当也,乃是决定的必在河哉,古人所谓天堑然则当指此耳。今日不出门,但亦幸不出门,闻外边捉车急也,此题目大可供老杜作一篇好诗,惜老杜久已死,杜之下复何足道哉。匆匆。

知堂,三月四日。(二十二年)

三四)

平伯兄:

得手札,正在读吾乡陈老莲集,其避乱诗(丙成)中有《作饭行》一首,末云,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喂虎,篦民若养狸,时日曷丧语,声闻于天知,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此公乃明遗老,而对于鲁王之官兵乃不得不作如此语,岂不大可哀哉。春闱在何处乎,札语简未能详悉。

二十二年三月八日,知堂白。

三五)

平伯道兄:

昨在路旁小店买得一部书,虽系光绪年刊,有新印本可得而殊不易得,何也,盖出家戒律例不许白衣沙弥买也。此名“四分戒本如释”,明末弘赞上人所著,共十二卷,敝庵已有一部,故拟将新得者奉赠,其设想行文均妙,白文及注亦都是一样的有意思,在吾侪“相似比丘”或更属有缘,虽然照律不许未受戒人先看,但此一点在今日只可通融了,因为出家者未必守,那么还不如给在家者看看倒有点好处亦未可知耳。今天又是礼拜六了,想玄公当进城说法也欤。

匆匆。三月十八日下午,知堂白。(二十二年)

与废名君书十七通

一)

文炳兄:

开明来信虽云可以预支,但未定数目,故未即寄,现去信说及,大约二十日以内可以来了罢,数目大约只百元以内,因今日来信有“如不过多”之语也。耀辰又上山去了,住在卧佛寺,散步顺路可以去一访。城内一切如昔,唯孔德小学部已开学,间壁的三个小孩上学去了,上午院子里比前静得多了。

九月五日,作人。(十七年)

二)

文炳兄:

平伯因忘记了地名,来一笺嘱转交,今附上,请收阅。开明已去信,令其寄款至此处,前此虽云寄出,恐或未可知也。现迁居山北,不知四棵槐树的地方尚兼租着以备回去,抑以后就定居北营乎?北平一切如旧,不足道也。

十月二十日,作人。(十七年)

三)

废名兄:

得来信,知山居求道,体验日深,至为欣慰。仆近来大懒散,虽自知或者于道更近,唯久不写文字,文人积习,终不自慊耳。各校班次将悉开齐,功课渐紧,而双十一过,放假又寥远,念之闷损。新刻一印,文曰江南水师出身,钤在下方,请一览。沉钟诸君偶尔遇见,久不长谈了。

十月十三日,难明。(十八年)

四)

废名兄:

张友松君寄来一片,今附去。山中想必风景渐佳,较城中春到应更早也。不佞今日尚未去上课,因感冒迄未愈,想作小文还文债,也还想不出什么来,“苦矣”。

三月十一日,苦雨。(十九年)

五)

废名兄:

本月二十日为若子周年纪念,循俗延僧诵经,兄如有暇,甚望能来。匆匆。

十一月十八日,难明。(十九年)

六)

废名兄:

来信收到了。现在想暂在岛隐居乎?今日接到开明来函,计尊款共若干元,当于明日为将折子寄去,令其直接汇往青岛,想旧历年内可以到手也。总计此五个月中销出一千五百册之谱,然则文艺书之销路并不怎么不行。不佞近来了无著作,其懒如昔,虽然振作之志亦时有之。一月三十日梦中得一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家中传说不佞前身系一老僧,今观此诗其信然耶,可发一笑。在岛文思若何,得山水之助,想必有进也。匆匆不备。

二月三日夜,作人。(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