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要作品分析(1 / 1)

1.《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是贝克特的代表作,也被视为荒诞派戏剧的奠基作。《等待戈多》的创作艺术集中体现了贝克特的美学主张,荒诞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在作品中达到高度统一。

《等待戈多》是一个两幕剧,出场人物共五个: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又称戈戈)和弗拉季米尔(又称狄狄),波卓和他的奴隶幸运儿,还有一个报信的男孩。地点是在荒野外的路旁,背景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

第一幕,黄昏时分,荒野路旁,一棵光秃秃的树。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戈戈和狄狄)相遇,他们在等待一位叫戈多的神秘人士到来。在等待中,他们滔滔不绝说一些东拉西扯的胡话。无事可做,却又不停地做一些荒唐可笑的动作:戈戈在不停地脱靴子,闻靴子,狄狄不停地脱下帽子窥视帽子里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在极度孤寂中,他们想上吊,又怕吊死身体轻的,身体重的会坠断树枝而留下,心情更加孤寂。于是急切地等待戈多,并不停地啃胡萝卜。波卓和奴隶幸运儿上场,作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表演,与戈戈、狄狄恋恋不舍地分手。不久,戈多的信使小男孩上场,报告说,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准来。第二幕,还是黄昏,同一地点,仅有的不同,是那棵光秃秃的树一夜间长出了四、五片叶子。两个流浪汉又相聚在一起等待戈多。他们迷迷糊糊地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甚至无法辨认自己是否仍在昨天的地点等待戈多,突然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为了“可以不思想”、“可以不听”,他们无话找话,不停地同时说话。他们对自己“要什么”一无所知,于是,再次寻找失去的记忆,谈论胡萝卜,谈靴子。戈戈做了一个噩梦,狄狄不让说,他们要离开,却又不能。在等待中,两个人突然精神迷乱,互相对骂,做毫无意义的动作来消磨时间。这时,波卓主仆再次上场,波卓已成瞎子,不认识他们,幸运儿也奄奄一息。戈多的信使小男孩再次上场,说戈多今晚不来了,明晚准来。两个流浪汉一听想要上吊,结果一拉裤带,断了,决定明天再上吊。除非戈多来了,那样就能得救。他们口里喊走,却仍然站着不动,真是毫无希望地等待。

《等待戈多》是一部没有情节的戏剧,它的全部意蕴就在琐碎拼接的画面中,它的艺术魅力也凝聚在观赏、阅读过程中,单借转述戏剧情节大意是不能完成的。《等待戈多》非常集中、突出地体现了荒诞派戏剧的荒诞色彩。在这个概念中,人既不是世界的主人,也不是社会的牺牲品,他对外部世界无法理解,他的任何行为和喜怒哀乐情感对世界都不起作用,世界只呈现冷淡、陌生的面孔。被荒诞派剧作家尊为先师的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讲:“一个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释的世界,不论有多少毛病,总归是一个亲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间的幻觉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自己觉得是个随时生人,他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于失去家乡的记忆,而同时也缺乏对于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自己生活的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真正构成了荒诞感”。《等待戈多》就是这种荒诞感的形象的体现,表现在人与客观世界,人与人隔膜及对人、对自身生活的迷失,而所有这些,都是以一种非理性的形式呈现。

首先,作品展示了人与外部客观世界处在无法感知的隔绝状态。在贝克特的世界里,人与空旷的大自然隔绝开来。这种看法不但没有给他安慰,反倒令他倍感恐慌。第二幕里,那株枯树一夜间长出了四、五片绿叶,以至戈戈、狄狄无法辨清自己是否仍在昨天的地点等待戈多。在作品中,作者多次写到戈戈和狄狄无法辨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时间,而这外部的环境给人以压迫感。戈戈和狄狄有段对话,戈戈问:“那么,我们主人公是在什么地方呢?”狄狄:“你以为我们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你难道认不出这地方?”戈戈:“认不出。有什么可认的?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爬!你却跟我谈起景色来了!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它!”无论是时间的变化,还是空间的变化,都无助于人的生存状态改变,无论生活在哪里,是麦康地区还是凯康地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一切,都与人的生存状态无关,所以,是否能搞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无关紧要。剧中波卓说:“你干吗老是用你那混账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正因为人对外在客观世界毫无所知,正因为外在世界荒诞不经,所以,人常常被荒诞的现实所惊吓。在第二幕里,戈戈和狄狄突然精神迷乱,认为戈多来了,认为自己被包围了,而又无处藏身,那种可怜可笑的处境和模样正说明了这一点。

其次,人与人之间处于一种无法分开又相互隔膜的状态。戈戈对狄狄多次说:“咱们要分开手,各干各的,是不是会更好一些。”“你瞧,我不在你身边,你反倒更好。”“你瞧,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情就差多啦。我也觉得独自个儿呆着更好些。”但人类群居的本性又使他们注定无法离开。用狄狄对戈戈的话说就是:“我想念你……可是,(一个人)同时又觉得很快乐,这不是怪事吗?”所以,戈戈嘴上说想离开狄狄先上吊,因为狄狄重,“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死我”。否则,戈戈先上吊,戈戈死了,狄狄再去上吊时,因为狄狄重,把树枝坠断,就会只留下狄狄一个人。波卓也是如此,“不喜欢在真空讲话”,他说:“不错,一个人独自个儿赶路,路就显得特别长,尤其是一气儿走……不错,诸位,我不能老往前走,一点儿不跟我的同类交往,尽管相同之处并不多”。尽管他与戈戈、狄狄情感上不能沟通,但“想跟你们在一块儿消磨一些时间,随后再赶我的路”。作者用走路象征人生的历程,而在人生中,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毫无目的,相互之间也无法理解地聚居在了一起。贝克特这样形容这种关系:“我们是孤独的。我们不懂得如何去了解别人,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被了解。”[5]波卓在第二幕里,搞不清来报信的小孩就是昨天来报信的那个,用荒诞的手法来突出这种不能理解和沟通。而且,他们这种聚居,是以别人的痛苦来减轻自己的痛苦。波卓与幸运儿是这样,波卓与戈戈、狄狄交谈也是这样:“跟最卑下的人分手后,你就会觉得更聪明,更富足,更意识到自己的幸福”。作者反复宣扬的是,人的痛苦不能靠别人的拯救、安慰或自身的奋斗解除,只能靠别人的痛苦来解除,人类的生存历来就是如此。戈戈安慰幸运儿,幸运儿就不再哭泣。“他不哭了,可以说是你(戈戈)接替了他(幸运儿)。世界上的眼泪有固定的量,有一个人哭,就有一个人不哭。笑也一样。因此,我们不必说我们这一代的坏话,它并不比它的前几代更不快乐。”波卓的话道出作者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再次,对人、对人的生活的迷失,构成了《等待戈多》荒诞感的又一个重要方面。在作品中,人既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向何处去。人既不了解自己的历史,也无法弄清楚自己在现实中生活的意义,更无从预测自己的明天。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戈戈和狄狄搞不清楚自己过去在麦康地区抑或凯康地区的生活,甚至只经过了一夜,戈戈就失去了对昨天的记忆。波卓和幸运儿呢?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瞎子和哑巴。命运对于人类来说,就是这样丝毫无法把握无法预测。谁也无法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谁也无法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戈戈说自己当过诗人,那证据就是穿在身上的破烂衣裳。戈戈又说自己名叫卡图勒斯——公元前罗马著名抒情诗人,而戈戈已经穷愁潦倒,那是说,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美德、崇高、追求早已不值一提,早已沦落了。人在现实生活中受尽苦难,甚至连笑也不敢笑,但人又不知道自己痛苦的原因是什么。戈戈被靴子挤痛了脚,但当他终于费力脱下靴子来,反复向靴子里窥视之后,却仍然是一无所知。狄狄不断地翻来覆去地查看帽子也是如此。人类奋斗过,挣扎过,但这种奋斗、挣扎毫无用处,而且,既然对外界对自身一无所知,那么,这些奋斗、挣扎也就毫无作用、毫无目的,而且显得可笑。戈戈和狄狄玩幸运儿的帽子,他们想上吊,相互对骂,都是如此。对未来呢?他们没提出什么要求,或者说,他们再也提不出什么新的要求。正因为人对自身迷失,所以,他们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权力,把希望寄托于外在的力量,而且,在他们眼中,任何外在的力量都是十分强大可怕的。戈戈和狄狄对波卓毕恭毕敬,甚至对幸运儿起初也唯唯诺诺。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戈多的到来上,把自己“拴在戈多身上”,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但是,这种等待也依然是一种绝望的等待,戈多一直未能出场。“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这等待,变得同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是永远推不到山顶上的飞石。因此,有人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为“等待的西西弗斯神话”。无论等待是多么痛苦,多么令人腻烦,多么可怕,但等待的东西却始终不来。其实,即使戈多来了,又能如何?戈戈和狄狄曾一度把波卓当成看不懂的“思想”,有对“夜”——也就是幻境的迷人描绘,但所有这些,太可怕了。所以,美国一个监狱的犯人看过《等待戈多》之后说:“即使戈多最终来了,他也只会使人失望”。这就是贝克特笔下的人的现实生存状态。

对戈多的等待是贯穿全剧的中心线索,戈多是剧中最神秘莫测的人物。但剧中没有说戈多是谁,两个流浪汉似乎见过他,但又说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来。他们等待他是因为他们要向他“祈祷”,要向“他提出源源不断的乞求”,要把自己“拴在戈多身上”,从戈多那里,他们可以“完全弄清楚”他们的处境,就可以“得救”。所以,他们生存的意义就是等待,尽管希望渺茫,等待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但他们把等待当成唯一的精神支柱,不停地一天天等待。

戈多究竟指何人?西方评论界众说纷纭,有人说指上帝,是因为“贝克特承认《等待戈多》的灵感来自于卡斯帕·戴维·斐德里克的作品,月光是基督和他的承诺的象征,即他一定会归来”[6],并且戈多也是由上帝一词演变而来;有人说他就是波卓,因为在剧本的法文手稿中,波卓曾自称是戈多;还有人说他是在影射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物。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戈多无非是一种象征,是虚无与死亡的象征,代表了西方社会对未来盼望渺茫的精神危机。

有人曾为此问过贝克特,他说要是他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这样的回答,正是贝克特所表现的荒诞。他看到了社会的混乱、荒谬,看到了人在西方环境中生存状态的绝望和无奈,他们离不开现实,又害怕现实,无法找到生活的出路。只是在惶恐之中又抱有一种模糊的希望。而“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着的人。”英国剧评家马丁·埃斯林曾指出:“这部戏剧的主题并非戈多而是等待,是作为人的存在的一种本质特征的等待。在我们整个一生的漫长过程中,我们始终在等待什么;戈多则体现了我们的等待之物——他也许是某个事件,一件东西,一个人或是死亡。此外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等待中纯粹而直接地体验着时光的流逝。当我们处于主动状态时,我们可能忘记时光的流逝,于是我们超越了时间;而当我们纯粹被动地等待时,我们将面对时间流逝本身。”

《等待戈多》中没有剧情发展,结尾是开端的重复,第二幕几乎是第一幕的完全重复,时间好像没有流动,戏演完了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戏剧冲突,只有杂乱无序的对话和荒唐可笑的动作;人物没有正常的思维能力,记忆模糊,说话颠三倒四;舞台的气氛令人窒息,空****的舞台只有一棵枯树,灯光忽明忽暗,时间脱离了常规(一夜间枯树长出叶子)。这些创新的荒诞的艺术,本身就是贝克特戏剧内容的表现。重复的剧情显示、强调了生活的枯燥,没有变化,没有生机,只是时间的无限延伸,等待的时间永无尽头。表面看来东拉西扯的胡话,表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空虚、恐惧,既离不开现实,又害怕现实的矛盾心态。舞台上的荒凉、凄惨、黑暗,象征了人在现实世界中处境的悲哀和荒诞。

2.《终局》

1957年,50岁的贝克特用法语写出了继《等待戈多》之后的又一部力作《终局》,该剧成为他最钟爱的作品。《终局》取材于贝克特本人此前在病房中的经历。当时,他哥哥躺在病房里,已经临近生命的尽头。时间过得出奇的慢,简直就是一种煎熬。病房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终局马上就要到来,然而却迟迟没有出现。《终局》中有四个人物出场:一个又瞎又瘫,整天坐在轮椅上;另一个得了奇怪的病,只能站立而不能坐;另外两人则双腿残废,始终待在垃圾桶里。他们将所处的地方看成是世界的中心,于是舞台便成了世界中心。这个中心显得封闭、压抑。在其所处空间里只有两扇窗子,两个垃圾桶及一把轮椅。其余四壁皆空,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展示出的是一幅悲凉凄苦的人生画面。

这是一个挑战观众艺术鉴赏力的故事:在一个狭小封闭的地下室里,有这样四个奇怪的人:一个坐不下去,一个站不起来,还有两个住在垃圾桶里。他们是父子,是夫妻,是主仆,是朋友。他们相互依赖,又彼此厌烦;他们分不开,却又沟通不了;他们回忆、希望、梦想,在相互牵扯间走向了终局。该剧法文版的首演是在英国伦敦的皇家花园剧院,之后,贝克特亲自完成了该剧的英文版创作,比之法文原版,荒诞灰暗的成分更加浓郁。

由于剧作家特别的人物安排,观看《终局》的观众只能在演出前10分钟入场,而且,为了完整地传达出贝克特的思想,迟到的观众将被禁止中途进场。从演员到观众,从创作到观赏,《终局》要给所有参与其间的人一次纯粹的戏剧体验——台上一无所有,凄凉可怕,显示出人类生活的痛苦和绝望。

贝克特打破传统的戏剧章法而主张封闭的情节结构。传统的剧作一般都很注重情节、事件的完整、矛盾冲突的组织与解决,而贝克特开辟了过去艺术家从未开垦过的新天地,或者说这类戏根本谈不上情节或结构。他的剧本,没有传统的戏剧冲突,没有情节和转折突变,也没有**和结局。常常用一种反复、重现的手法,开端与结尾、场景或生活片段在剧中多次再现,终点又回到起点,迂回盘旋,整个戏剧的封闭式静态结构暗示了一种无法结束的感觉。这样的结构强调了生活的乏味、枯燥、空洞和荒诞,又暗示了人类的孤独与痛苦永无尽头,同时也与作品内容和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