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超现实主义的倡导者和理论家,布勒东不但在创作实践上是其他超现实主义者效仿的楷模,同时他对法国文学创作理论的贡献也很大。他借鉴了一些哲学和美学理念,并将其应用到创作实践当中,由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思想。布勒东的美学主张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诗歌就是人的思想的真实的记录”。
超现实主义的成就主要表现在诗歌方面。但是超现实主义作家对于诗歌的理解和传统的诗论大相径庭,他们的诗论基本上是建立在对传统诗歌美学的无情批判和反拨的基础上。布勒东把诗歌理解为思想的自由表达,理解为对理性的反抗。诗人在写作时只要把脑子里涌现出来的东西快速记下来就行,根本不需要进行筛选,词与词之间不一定要有什么联系。这样的诗歌美学源于弗洛伊德的“谈疗”,布勒东最初在治愈受到战争创伤的士兵时,就采取了“谈疗”的办法。弗洛伊德认为:“在精神分析的治疗中并无别的什么东西出现,只有一种词语的交换。”超现实主义者反对创作前的构思和推敲,而是强调对无意识的意识、挖掘和呈现,就相当于把患者引向了造成他病根的事件,他就会得到感情上的舒解一样。布勒东和艾吕亚写道:“不知道语言、动词、比较、思想和语调的变化是何物,也不去构思作品的时间结构及其结局,不问半句为什么写,怎样写,在这种情况下创作是何等自豪,鹦鹉学舌,人云亦云是极其可怕的事情。”[9]他认为在诗歌创作中只有一种方法:听任“不认识的主人”下意识地进行深刻的、彻底的自我表达。只有一个考虑:不要干预。随意的,听任意识的流动,这样的诗句组织虽然偏激,却也大大地革新了诗歌的语言,开拓了诗歌的意境,意象十分丰富。能够把描述两种不同事物的词语拼合起来,两种词语之间原来的距离愈远,他们之间的拼合就愈出乎意料,就愈恰当,它所产生的意象就愈有震撼力。在《警觉》里,布勒东把诗的形象写得十分支离破碎,凌乱不堪,句与句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但是读者可以发现,通过意象的随意转换,通过文字的游戏,布勒东摒弃了传统的逻辑语言、文字规范。在理性的控制之外,甚至在美学和道德的控制之外,他“真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思想内涵。
其次,对无意识的探索。
关于无意识与艺术的关系,古希腊时期的柏拉图就用迷狂来叙述灵感,认为迷狂就是灵感的表现。灵感就来自无意识,奥古斯丁把无意识描述为意识中无法意识的那一部分;康德称其为“人类的黑色观念”;叔本华用“冰山”作比喻,认为露出水面的是意识,深藏其下、不知其巨的则是无意识。把无意识作为一种美学范畴进行研究,常常被理解为非理性。因为“美必须是对象性的,而且必须是意向性对象”。而艺术是对对象的呈现,这种呈现用黑格尔的话讲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布勒东早在“一战”应征入伍作为战地医院的医生时,就曾阅读了大量弗洛伊德关于精神分析的著作,利用“谈疗”的方法找到造成士兵病根的事件,治愈士兵内心的病魇。同时他对梦想、想象、潜意识等产生浓厚的兴趣。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引论》中指出:“任何梦都是某种欲望的(虚幻)实现。”他认为梦是最享有特权的生活,任何梦都有特定的含义。布勒东把关于精神分析的理论引入文学创作,他认为,那些“无意识领域”如梦境、感觉、本能、呓语等超现实的东西,就是作家创作的源泉和手段,失去意识控制的“精神错乱和梦幻”被看成了真正的精神活动。布勒东试图突破狭隘的理性,把想象和梦幻带到日常生活中,力图找到“内部真实”和“外部真实”的统一,找到理性与非理性的统一,找到一个“精神点”,在那里,生与死,现实与想象,过去与未来,可言传的与不可言传的,高与低以及上与下等都被看成是相互矛盾的对立面。通过这个假想的、先验的“精神点”,布勒东希望让矛盾的各个方面在这个“点”里达到和谐与统一。所以,布勒东把探索潜意识作为自己的重要任务,作为自己把握世界真实的主要手段。在他看来成为作家并非难事,只需注意潜意识的信息和排除理智的干扰就行。
再次,“梦幻记录”和“自动写作”的方法。
布勒东主张采用的创作方法主要有:“自动写作”、“梦幻记录”、“绝妙的僵尸”等。从时间上说,“自动写作”是超现实主义者最早采用的创作方法,1919年,布勒东和苏波合作写了《磁场》一书,这是第一部“自动写作”的作品,也是第一部超现实主义的著作。在《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中,布勒东阐述了“自动写作”的方法,他还特地给这一节安上个小标题,即“超现实主义魔幻艺术的秘密”:“超现实主义的书面文章,或曰初稿,亦即定稿。找一个尽可能有利于集中注意力的静僻处所,然后把写作所需要的东西弄来。尽你自己之所能,进入被动的、或曰接受性的状态。忘掉你的天才、才干以及所有其他人的才干。落笔要迅疾而不必有先入为主的题材,要迅疾到记不住前文的程度,并使你自己不致产生重读前文的念头。”[10]他所主张的“自动写作”就是要在写作过程中不受任何意向、逻辑和已知事实的约束,词与词的组合、句子与句子的衔接都纯粹是随意的和偶然的。他认为这种写作是在精神不受控制的状态下进行的,换言之是潜意识在支配着这一创作活动,甚至在创作中排除了标点符号,其目的就是为了强调意识的“不停顿性”。这种不受理性束缚,不考虑传统道德和美学思想的创作方法,在布勒东的眼里,不仅可以帮助人们摆脱社会对人的束缚,认识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丰富内涵,还可以解决人生中的主要问题。在“自动写作”的过程中,布勒东发现:“思想的速度并不快于话语的速度,因而也就不见得难住了人的舌头,甚或是难住了疾书之中的秃笔。”[11]也就是说人并不是先有思想,然后才诉诸语言表达的,思想在语言产生的同时产生。
布勒东主张的“梦幻记录”法,在他看来梦是处于清醒与睡眠之间的状态,人处在梦幻状态中,理智不起任何作用,不受任何逻辑和俗规的压抑和强制,能够让人们与原始的力量进行交流,因而人就可能处于彻底的精神自由状态。他把梦幻看成是把握客观现实的一种方法,它比日常生活还要真实。梦能够把人的最隐秘的东西全部显现出来,它既能显示过去和现在,也可以预知将来,它能够直接反映人的灵魂和世界的内在秘密。在布勒东看来,表达了梦,理解了梦,也就能够真正地理解了自我,也就能够真正理解人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他希望能够进入内心的黑暗,附身在思想的源泉上,倾听到神秘的声音,把自己在梦幻中所见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1925年起,布勒东对“绝妙的僵尸”的创作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布勒东和艾吕亚1938年合写的《超现实主义简明词典》曾经给这种游戏下了一个定义:“精美的尸体。——这一游戏的内容是好几个人合写一句话或合画一幅画,每个人干完便把纸折叠起来,后面一个人就无从知道前面的内容。使这一游戏得名的经典例子便是用这种方法得到的句子:‘精美的——尸体——将喝——新酒’。”[12]虽然这种创作方法产生了许多荒谬绝伦、毫无意义的组合,但布勒东却对此有极大的热情,他认为这不仅可以使人摆脱理性和逻辑的束缚,而且能够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能够创造出一种神奇的“美”。实际上,无论是哪一种创作手法,“布勒东都把逻辑、理性看成是‘最令人憎恨的牢笼’排除在外。他们凭借着集体的灵感和个人的想象,同时亦寄厚望于读者的联想能力,试图通过他们的实践验证语言的近乎于无限的组合能力和启示能力,并展示词句、线条以及思想的随意连结所创造出的光怪陆离、富有活力的形象。”[13]
最后,“自由即美”。
布勒东的全部美学思想可以概括为“自由即美”。“所谓自由就是作家和诗人在不受任何外部条件的控制下,使潜存在诗人意识深处的一种原始性的语言以其本身固有的形态自然地以话语的形式或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从而达到一种超越任何隔障的,处在无限广阔的时空之中而浩瀚无际的纯质状态,这就是一种超越现实的东西——更高一级的现实。”[14]具体说来,布勒东关于“美”的认识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美是一种抽搐。“抽搐”是医学上的一个名词,它是病人在失去自我精神控制下的一种失意识的动作。而在布勒东看来,文学艺术之美的表现就是一种抽搐状态。这种抽搐之美,既不纯属于一种自然状态,也不纯属于一种主观意识,它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超自然、超意识状态,是一种不受任何外源力和内源力控制的,由其自身的自然状态和审美主体自然的意识状态瞬间相接时所呈现的一种纯自然性的独特现象。第二,美是一种奇妙。奇妙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成分,是一种必然中的偶然因素,是一种既非自然形态又非人工所能为的艺术神秘。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中说,奇妙总是美的,不管哪一种奇妙都是美,甚至可以说,只有奇妙才是美。奇妙在艺术中的出现总是在人处于“非理性”状态时,自动写作和梦幻记录是创造奇妙艺术的最佳写作状态。第三,美是一种发现。布勒东认为美的东西已经存在,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或处于隐蔽状态,它处在外部世界或人的内心,关键是要将它显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