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品分析(1 / 1)

谈起瓦莱里,有人认为他是一位无法描绘的作家:“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艺术家;既不是语言学家、诗人、物理学家、符号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政治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但同时又什么都是……”[11]有着广博学识的他具有复杂的多向性,但是我们还是能从他的诗歌中找到一个永恒的主题。由于他的诗歌仍然遵循着传统诗歌的格律,因此他被看成一个“过于怀旧”的诗人,一个“十七世纪古典作家的效仿者”[12]。在那个多变的年代,瓦莱里的诗歌创作先是经历了感觉与智力的矛盾,而后又经历了试图找到二者之间的融合甚至要超越其矛盾的过程,最终形成了一种与超现实主义为代表的现代思潮相对抗的古典美学观。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瓦莱里的一生中推断出来:最初是感性与理性独立发展的阶段,而后是继1892年的感情危机之后二者的决裂阶段,接着是通过诗歌《幻美集》的创作将二者奇迹般的融合,最后他像作品中的人物——浮士德一样努力追求一种超人的境界。

1.少年时期的创作

1892年以前的瓦莱里就已显现出了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天赋,18岁时就已写出了百余首诗歌。由于得到了先师马拉美的真传,才华横溢的瓦莱里很快就名声大噪。感性的才华与理性的智力在这期间各自独立发展。后来,瓦莱里回顾道:“当我赋予我的想象物和我的意志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时……我就想起了往日我歌唱并向往的俄耳甫斯”。[13]

神灵在歌唱,顺着威力无比的节奏,

奇异的石块向着太阳竖立,

人们看见朝向炽烈的苍穹

耸起那圣殿和谐的金色高壁。

他唱着,俄耳甫斯,坐在灿烂的天边!

歌声披上了薄雾的盔甲,

神奇的里拉迷住了斑岩,

这位“音乐家”建筑的宇宙

将准确的古老节奏

与里拉琴歌颂的广漠灵魂相连!……[14]

波德莱尔笔下的应和在瓦莱里这里找到了回应,“音乐家建造的宇宙”“与广漠灵魂相连”;“奇异的石块”与太阳相向;人类与圣殿相呼应。这里人物的关系超越了波德莱尔所歌颂的应和,人神合一,色彩与音乐融合,诗歌世界被无尽地扩展到了神话世界,超越了人的感官,穿越了宇宙世界,真实与想象在无垠的广漠中既对立又统一。俄耳甫斯是诗歌魔力的化身,他赋予普通世界以和谐的色彩,使自然界的万物产生共鸣,或与人的感觉相呼应。相反,此时瓦莱里的智力正在被一个更隐秘、更真实、更难以接近的自我所困扰着,它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穿越“黄昏温柔的阳光”、“绿林的密叶”、烈日的暴晒,像“冷冰的精灵”虚无缥缈,若隐若现:

哎!虚浮的影像啊不尽的泪涛!

黄昏一缕温柔的光照,

穿过绿林密叶萧萧,

烈日将我变成一个**裸的情郎,

冷冰的精灵,绰约而缥缈……

悲伤的水流引我来这苍白的地方![15]

2.青年时期的创作

1892年,21岁的瓦莱里在偶遇罗维拉之后,就陷入感情旋涡。一夜之间,他自己亲手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他放弃了诗歌理想,一方面把主要精力和兴趣转移到了哲学思辨和数学研究,另一方面在想象中继续他的真的追求与美的创造。柏拉图教他深思;达·芬奇和笛卡尔教他不仅要深思而且要创造;贝多芬等音乐大师教他怎样使诗情更幽咽更颤动;拉·封丹、拉辛、马拉美教他怎样用文字来创造音乐……

那种莫名其妙、失去常理的单相思使他痛苦不堪,他第一次惊惶地发现人身上还有这种不可驾驭的力量,情感的大江横冲直撞,理智的大堤顷刻颠覆。于是情感危机又导致了一场精神危机。创作的才智被这种强烈的情感所窒息,加之马拉美和兰波那登峰造极的诗歌完美得令人绝望,于是瓦莱里就在十月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决定放弃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弃绝爱情,息影诗坛,钻研数学,探讨精神机能与思维方法……从此瓦莱里开始了他长达20余年的沉默与深思的生活。《达·芬奇方法引论》和《与台斯特先生促膝夜谈》便是这段时期苦修的结果。在1894年发表的散文作品《与台斯特先生促膝夜谈》中,他以古典主义简约洗练的笔法刻画了一个生活清峻、思想严格的知识分子形象——台斯特先生。台斯特经过二十多年的自觉训练(故事叙述者称这种训练为“理智操”)能够随时用清醒的意识和周密的思维控制自己的行为活动,包括情感活动和行为。他把人的本质归结为精神力量,经年累月坚持不懈地试验理智行为可能达到的深度和广度。他很早便认识了人类的可塑性的重要。他探索了这种可塑性的界限和机制,并对他自身的可塑性有过许多梦想。台斯特先生是一个智力的怪物,他对大千世界各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感觉无动于衷。“我终于相信台斯特先生成功地发现了不为我们所知的精神法则……我感到他能够支配自己的思想。”[16]作为自己思想和记忆的主宰,台斯特先生享有一种彻底的精神自由,他是瓦莱里在自我意识极端兴奋的状态下产生的一种怪诞的幻觉。不言而喻,瓦莱里在这里描述的正是他自己的探索和梦想。台斯特抛弃了书籍,停止了写作,以便把全部的心智集中在自我的认识上。他说:“把我折磨的最厉害的是什么?是彻底阐发自己思想的这个习惯——一直走到自我尽头的这个习惯。”[17]

1895年,瓦莱里的重要著作《达·芬奇方法引论》在《新评论》杂志上发表。这篇论文并没有讨论达·芬奇的科学方法或艺术理论,而是以文艺复兴时期这位学识渊博、技艺全面的“巨人”为例,证明了从精神本原讲,诗与科学之间并非天然地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精神最重要的特征在于它具有综合能力,能够把感官的印象加以综合的整理。因此,艺术创造的起点不是自发产生的灵感,而是理智对感觉的作用,是诗人的精神活动,后者的起点则是形式和结构。这部著作奠定了瓦莱里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的基础。

20余年的默察与潜思,瓦莱里已在无形中、沉默里长成为茂草密林了;只待星星之火,便足以点燃,形成辉煌的火的壮观。这一场大火终于爆发。1913年,在他的好友——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纪德及其他友人再三催促下,瓦莱里答应将自己青年时代的诗稿结集出版。付梓前,他想写首40行短诗附后,纪念与诗神的永别。未料这一首小诗之念,竟成了星星之火,使瓦莱里诗兴大发,演变为燎原之势而一发不可收,以至于它最终燃烧成了一首五百余行的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这首诗对法国知识界的震撼之大、影响之深是惊人的。一位评论家称“我国近来产生了一桩比欧洲战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保尔·瓦莱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一首诗竟比一场战争更重要,可见其受推崇的程度之深。这位复活的诗人与1892年的危机中隐去的诗人相比发生了质的变化:瓦莱里告别了那个完全靠智力而生存的日子,他的感**得到了重生。回顾以前的生活,他猛然意识到,自我一面在感觉,一面在思考,同时还在接受并抗拒着感官的呼唤和智力的明晰。就像他的诗中所说的一样:“我们处在感觉连续的状态……自我实际上不过是感觉的产物。”[18]除此之外,他的作品《年轻的命运女神》《海滨墓园》《石榴》等也成了脍炙人口的佳作。

《年轻的命运女神》是瓦莱里“放弃诗歌艺术多年”以后重返诗坛的宣言书,它标志着诗人经过二十余年的“理智锻炼”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诗歌创作的道路。从题材上看,这首长诗仍旧像《旧诗集存》中的许多作品一样选材于神话,但实际上诗歌已经超越了神话的内容并赋予题材以全新的象征意义。诗中描写了年轻的命运女神午夜惊梦,感觉巨痛侵入体内。物质世界里各种强烈而新鲜的印象侵扰、刺激、压迫着她。回忆过去一度沉湎于波动的**,她悔恨不已。极度的悔与痛中,她想一死了之。然而东方已经孕育着曙光,女神重新又感到了生命的冲动。这种冲动尽管还潜伏在心灵深处,但却已经主宰了她的意志。女神重新又昏昏睡去,当她再次醒来时,东方已经破晓,诗中最后说道:

啊,太阳,尽管我不愿意但我却应该,

崇拜我的心灵,你从那里见到了自己,

温柔而强烈的重新出生的欢喜。

就在感恩的胸中那金光的世界

清新的血液向着那火焰澎湃![19]

《年轻的命运女神》是诗人矛盾心境的产物。就像他自己所说“它是一场梦幻,因而就有一场梦幻的中断、恢复与意外。不过这场梦幻的人物是自己的意识……就像一个人半夜醒来,整个人生都活跃在他的眼前,同他谈论着自己……”[20]实际上,全诗只是对一连串的心理活动进行了交替描写,刻画了一个人的意识在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

因此,这首诗的主旨是描写“意识在一夜之间的变化”,它清楚地表明诗人在创作上已经超越了《旧诗集存》。诗人已经不再满足于一般地刻画主观印象,一般地表现心灵的朦胧状态,而是力图用诗的形式反映人的意识对感觉和感情状态的关照,对心灵复杂运动的探索,让隐蔽的、潜在的心理活动经过理智的整理和加工从而进入诗的境界。我们从诗中看到气象万千的物质世界、日新月异的感觉印象、内心世界的反应变化,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有感有知的人。然而人生的真正价值却不能在变动的感觉世界中寻找,它只能从一个永恒的秩序中寻找,而这个永恒的秩序只有通过意识的关照、探索、判断才能够被把握。因此我们不难看出,这是西方传统的哲学精神在瓦莱里诗歌中的反映。

从《年轻的命运女神》这首诗开始,瓦莱里在诗歌中就突出了理智的作用,突出了思考的地位。用他自己惯用的术语来说,这首诗突出表现了“有意识的意识”。此后他的诗歌大多带有较浓重的哲理色彩,形成了具有诗人个性特征的哲理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瓦莱里的诗歌才被称为理智的诗歌。

瓦莱里的哲理诗以他著名的诗篇《海滨墓园》而登峰造极。《海滨墓园》是瓦莱里的代表作品,也是西方象征主义诗歌中的名篇。长诗写作于诗人从哲学的沉思向现实生活回归的转折时期,其主题表现的是关于绝对静止和人生变易的对立统一关系,是诗人经过20余年的哲学沉思后对自己复杂的心路历程的艺术探索。《海滨墓园》这首诗和《年轻的命运女神》一样采用了独白的形式。所不同的是,在《年轻的命运女神》中诗人借女神的“口”讲话;而在《海滨墓园》里,诗人则直接出面,侃侃而谈。诗人静坐在海滨的一座墓地里,远眺碧海蓝天,近观乱岗墓冢,宇宙演化、人生变幻,万千想象纷至沓来,诗人浮想联翩,慨然而歌。在这首诗里,生与死、动与静、永恒与无常、无限与有限、绝对与相对、物质与精神等传统的哲学问题都被纳入了诗人的审美视野。诗人思考的结论是绝对、纯粹、永恒,是不断的运动和变迁在精神的运动中获得的人生意义。

在这段“自我独白”中,诗人倾注了他平生最普通、最持久的思想和感情,同时联系了他少年时代的活动和家乡墓园所在的地中海海边风光,在意象和思路上作了种种对比和呼应,谱写成了一支情景交融的抒情曲。全诗是对人生况味的思索,“我”成为无法认识事物的大海中的岛屿;诗人企图表现人与周围环境的对立,短暂的存在与永恒不变的时间之间的不协调。这首诗共24节,每节6行,每行10个音节。诗的前四节是对“公正的‘中午’”(太阳)和“永远在重新开始”的大海的礼赞。接下来的四节是由大自然的永恒联想到人生的短促。再下面九节写万物都为重生而死亡:“红红的泥土吸进了白白的同类,生命的才华转进了花卉去舒放!”最后四节是新生之歌:“风起了”,“新鲜气息”吹来,“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瓦莱里在诗的前面引用了古希腊诗人品达的一句隽语:“不,亲爱的灵魂,别期望什么无限的生命,而相反,要穷尽你从现实里所能完成的一切。”[21]它点明了这首诗的主题。从自然的不朽和人生的变易的对比,得出肯定现实、面向未来的结论。这个立意既是积极的,也是辩证的。诗的结尾召唤海涛击碎凝固静止的物象,希望自己的诗篇随着海风高扬,表现了诗人的自信、热情和勇气。应该指出,瓦莱里在这首诗里虽然高呼“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表示要“畅饮风催的新生”,要“奔赴海浪而去”,但这并非意味他就要准备介入现实的生活与斗争;因为对他而言,“未来”、“海浪”、“新生”属于心态层面。这首诗赞美的是人的精神力量、意识力量,是人自觉地运用意识反映自我赋予人生的生命价值。瓦莱里曾说过:“人的特征是意识,意识的特征是永恒的无穷尽的探索,是对于在意识中出现的所有东西——无论何物——无例外、无休止的超脱。它是与出现的事物在质量与数量上均不相干的无止境的行动,聪明的人应该凭借这样的行动最终有意识地使自己得以永远拒绝任何一种存在。”[22]这个思想是《海滨墓园》的驻足点,也是瓦莱里整个后期诗歌创作的立足点。

《海滨墓园》是瓦莱里最含有自传性,最富有哲理性,同时也是最充满抒情性的一首诗作。目前,它已被翻译成世界各种语言,为广大诗歌爱好者所熟知。但是,由于长诗是作者长期进行哲理思考的结果,因此无论其内涵、象征还是暗示的意义,也都显得晦涩难懂,十分含蓄、复杂,往往有多重的理解。不过这也正是象征派诗歌的突出特点。

3.中年时期的创作

1920年后是瓦莱里真正成熟的阶段,他的感性与智性在这个阶段得到了协调发展。1921年发表的作品《建筑家》可以看成是和《与台斯特先生促膝夜谈》相对立的作品。思想家苏格拉底懊悔自己是一个空幻的智者,他为自己没能成为一个建筑家而深感遗憾,因为他本来是具有这份天资的:“难道还有比一个智者的影子更虚浮的东西吗?”“我本来可以建造,歌唱……唉,沉思消耗了我的时光!我断送了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家啊!……我鄙视了什么,可又创造了什么呢!……”[23]通过苏格拉底这段辛酸的独白,我们仿佛听到了瓦莱里对一个沉默了二十余年的诗人所做的深刻追悔。自1892年他判处文学死刑之后到1917年《年轻的命运女神》问世,已经过去了整整25个年头。这本来是一个诗人最多产的年代,可是瓦莱里却错过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排除了人的感性,于是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曾经迷失于沉思的灵魂,重新跃入了充满感性的大海:

不,不!……起来!投入不断的未来!

我的身体啊,砸碎沉思的形态!

我的胸怀啊,畅饮风催的新生!

从大海发出的一股新鲜气息

还了我灵魂……啊,咸味的魄力!

奔赴海浪去,跳回来一身是劲![24]

如果说《年轻的命运女神》是“感觉的诗篇”,那么收入《幻美集》的21首诗作已构成了一曲感官与智慧的交响乐。经过30年的冲突,诗人的灵魂终于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个智力生活的分析家与一个对外部世界十分敏感的诗人在这部诗集中握手言和。就像他的作品《诗》中一样,瓦莱里把诗人比作吃奶的孩子,把母亲喻为智慧,把诗的语言比作智慧的乳汁;意在表达一个人对智慧的追求必须有耐心和节制,过分的冲动和极端的严谨都会使他的源泉中断。

——哦我母亲的才智,

你流出一阵温馨,

是什么样的疏失

使她的乳汁干涸殆尽!

一扑到你的怀中,

被你白皙的手臂紧束,

我随你的心潮摇动,

象宝藏丰富的海的起伏;

在你阴沉沉的天边,

倾慕你娇柔的颜容,

我感到,饮着黑暗,

我的心涌入一片光明!

……

告诉我,是什么虚妄的顾忌,

是什么怨恕的影幻,

使这绝妙的文思

在我的嘴边中断?

哦严谨,是你向我表明

我不喜爱给我生命的灵魂!

天鹅飞逝般的寂静

再也不能支配我们![25]

此外,《幻美集》中的每一首诗歌都是瓦莱里感性与智性的完美结合。如果我们不了解瓦莱里,我们就不知道这部诗集产生前他所经历的悲剧性冲突,同时我们也就更不可能理解这部诗集所孕育的真正含义。

4.晚年时期的创作

瓦莱里生命的最后五年,是他追求感性与智性的完美结合而产生的超人境界的阶段。在这个时期,为满足感官享乐与智力的好奇而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传奇式人物浮士德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写于1940年的两个剧本《吕斯特,水晶小姐》(喜剧)和《宇宙的厄运》(梦幻剧)收为一集,题为《我的浮士德》。剧中的人物浮士德和他的女秘书吕斯特是瓦莱里精神的双面镜,一面是纯粹的思想,冷酷的智慧,清醒的意识;一面是清新的感觉,蓬勃的生机,开朗的性格。作者的用意并不是要将感觉与智力的矛盾并列出来,而是要在二者之间建立一种有机的联系。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人类怎样才能在各种面目中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精神不会在个人身上认出自己,我也不是镜子中的我。因为可能性不会只有一个客体作为形象。一个人要囊括这么多潜在的东西……那么生命实在太不够了!”[26]

如果感觉和智力赋予人的双重性源于一种更神秘、更深广的双重性,那么人的感觉与智力的结合只有在某种超人状态下才能实现。瓦莱里的这种超越常人的愿望将浮士德与吕斯特结合在了一起。正像浮士德在《宇宙的厄运》中所说:

我能挫败天使亦能背弃魔王,

去爱去恨我都嫌懂得太多,

我的存在已超出了一个创造物。[27]

最后,两个仙女对浮士德说:“你就知道否定。NON是你的第一个字,也是你的最后一个字。”[28]

诗人瓦莱里的一生正是一个不断自我否定的成熟过程。情感与智力的平衡发展,从达·芬奇的精神万能和台斯特的智力崇拜到《年轻的命运女神》和《建筑家》中的情感复苏;在从《幻美集》中所形成的和谐到《我的浮士德》中所表现出来的超脱,都构成了瓦莱里他特殊的人格魅力。

作为思想家,瓦莱里的武器是他的智力;作为诗人,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创作离不开感觉。前半生,他已经意识到了二者之间的矛盾,但一直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后半生,特别是在他的晚年,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他都找到了自己的办法。理论上,他反对将二者相对立,认为二者之间是内在联系着的:“感觉是智力的原动力,把它同智力对立起来是错误的……感觉为思想提供了创作的火花……”[29]实践上,瓦莱里认为艺术的特性是有意识地用智能开发和挖掘感觉领域,支配感觉的不同功能以实现自我的控制。在《诗与抽象思维》一文中,瓦莱里把一切属于感觉范围的东西视为“现存”,把一切属于思想范围的东西视为“非现存”。而诗的创作就是在“现存”与“非现存”之间来回的摇摆。这样一来,诗歌与艺术创作就成了智力世界和感觉世界之间的通道。然而,归根结底,到底是谁在一首诗中讲话?马拉美认为是语言本身。对瓦莱里来说,则是“活生生的和有思维能力的人”。总之,他认为,“语言来自于声音,而不是声音来自于语言”。[30]他所说的声音是指诗中的“声音”,就是感觉着、思维着的人的声音。这些观点为他后来提出“纯诗”美学主张奠定了理论基础。

瓦莱里的诗歌除了少数外都是格律诗,他的诗歌音律符合极其严格的十四行诗,这使他的诗歌在形式上接近古典主义。《旧诗集存》中的大部分作品以及《年轻的命运女神》都采用了亚历山大体,到写《幻美集》时诗人逐渐放弃了这种典型的古典形式,较多地采用了八音节或十音节体;有时甚至还采用了奇数的七音节体,如《织女》,这使诗句显得就更富有流动的美感。尽管诗人在音节上采用了灵活多变的形式,但他却始终恪守诗歌的格律统一,使每首诗在诗体和诗节上保持着一致。在诗歌的韵律上,瓦莱里更是一丝不苟,他不但坚持用韵的传统,而且还爱用富韵,如《蛇的诉说》。

总之,瓦莱里同马拉美一样,做诗刻意求工。他把艺术家喻为建筑师,因为建筑师能看到自己的想象受到平衡法则或物质材料的抗拒力等具体问题的限制。至于语言,瓦莱里认为它像一道复杂的代数题符号;因此,他把具体的意象大胆地同最抽象的词组相结合。在诗歌的晦涩难懂方面,瓦莱里也发展了马拉美的主张。他认为,诗歌只能近似于自然,因此诗歌的晦涩既是诗歌本身不完善的标志,也是诗歌本身优越的标志。他认为,如果诗歌达不到明晰的目的,那是因为这种明晰是理想的纯粹的明晰。他还认为,写诗与阅读诗歌都同样存在着困难,写诗是困难的艺术,读诗也是困难的艺术。因为阅读的本身就需要创造。瓦莱里的这种诗歌理论为晦涩难懂的朦胧诗歌开辟了新的道路。

5.诗歌的创作技巧

(1)通感的手法

瓦莱里的诗歌多运用波德莱尔的通感理论,努力捕捉事物在诗人感官上留下的印象,表现出不同感官印象之间的联系,描写感情的反应和变化,力图赋予主体的印象和感情以不同凡响的个性特征,如《织女》:

织女端坐在窗口的蓝光中

悦耳的花园在缓缓摇摆;

她醉了,听那旧纺车嗡嗡。

畅饮了蓝天,倦意袭上心来

秀发滑过纤细的手指,

她依稀入梦,低垂下脑袋,

……

沉睡的少女织出一缕孤独的毛线;

无力的影子却神秘地将自己编织

随着酣睡的素手,那十指纤纤。

梦从纺车上逸出有如天使

悠优涌散,秀发顺从温柔的机杼,

在抚摸下起伏如波永不歇止……[31]

十四行诗《明亮的火》中,作者也是在尽力捕捉并且夸张自我心灵特征的同时,抒发了一种忧郁的、朦胧的、多少带点神秘色彩的感情,力图反映出他们的心灵深处潜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感:

倘若它们的快乐爆发,将我惊醒的回声

只把一具死尸抛在肉体的彼岸,

好似空空的海螺中大海的低吟。

我陌生的笑声回**在耳畔,

那是怀疑——旁边是突兀而起的奇景,

我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是睡还是醒?[32]

(2)以含蓄代替**

瓦莱里的作品采用了浓缩和精练的表现手法,凝聚着作者的思想和感情,以低低的吟唱,寥寥数语便概括出丰富的内涵,而其中的主调一般都显出冷峻与痛苦:

人来了,未来却是充满了懒意,

干脆的蟾声擦刮着干燥的土地;

一切都烧了,毁了,化为灰烬,

转化为一种何等纯粹的精华……

为烟消云散所陶醉,生命无涯,

苦味变成了甜味,神志清明。[33]

人世间的物质经过时间的摧毁化为乌有,一切不复存在,然而在这已经不复存在的物质世界里,凸现出精神和生命的意义,物质向精神的过渡就这样完全对立而又非常统一地展现出来。《海滨墓园》这一节诗的前三行概括了人生和世界的必然结果和自然状态,第四句突起嬗变,以诗人追求的“绝对”境界传递出一种人生观。感情一起一伏,但一经跳跃、升华,诗意就凝练了。

(3)借音韵增强冥想

瓦莱里认为,诗只有通过音乐性的语言才能被理解,因为诗的特征是神秘的感觉,所以音韵比语义含义更能表现主观感觉的力量。《海滨墓园》一诗就是用巧妙多变的双声叠韵来强化象征的主题思想,使读者读诗时在“配音”中进行冥想,幻化出象征的各种景象。瓦莱里在创作这首诗时,起先一直回**在心里的是没有内容的六行十音节的诗歌节奏,然后才倾注了他的平生思想与感情。他在写这首诗的过程中一直思考着,如何使诗的结构与乐曲的结构相吻合。他认为,在寻求“表达无法表达的感情”的途径中,音乐性通常起着向导作用。

正像果实融化而成了快慰,

正像它把消失换成了甘美

就凭它在一张嘴里的形体消亡,

我在此吸吮着我的未来的烟云,

而青天对我枯了形容的灵魂

歌唱着有形的涯岸变成了繁响。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了多大的倨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是精力充沛,

我竟然委身于这片光华的寥阔;

死者的住处上我的幽灵掠过,

驱使我随它的轻步,而踯躅,徘徊。[34]

同时,瓦莱里还重视诗艺,这一点与唯美主义诗人相通。他借以丰富的手段来扩大诗歌的表现手法。然而,他过于注重表现形式,重视理念超过了感觉,重视梦幻超过了生活,重视纯粹的音乐而轻视了语言的准确表述,一味地追求奇特的比喻和对应,象征的晦涩也由此产生。

(4)借用象征性的暗喻

《海滨墓园》这首诗,作者通过对自然永存而人生无常的鲜明对照,昭示了肯定现实、介入生活的积极主题。瓦莱里把这首诗写成了“自我独白”,一方面“表示诗人空虚的思考和空灵的抒情,像一个站在家乡的海边墓园里,双目凝视大海、思绪累累的孤独者”,另一方面,“《海滨墓园》已不是一个处于梦幻之中的孤独者的独白”,它富有“哲理性”。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冢,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合上了我的书,

波涛敢于从巉岩口溅沫飞迸!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迸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打裂

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海滨墓园》[35]

以上两节诗文充满了象征性的暗喻,大海在诗中即为诗人的化身。那海面的变动不止,犹如人的心灵起伏,而海的深处的静止,犹如死者的坟墓,显得既孤独又神秘。现实中的海面,心灵中的海面,坟墓中的看不见的宁静的海面,三幅图画通过一条神秘的纽带交织在一起,使诗歌显得既清晰又朦胧。“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如同日复一日的人生,在波涛之中,在卷着精神寄托的气流中,在狂暴之后,最后到达了“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这种宁静致远的人生境界。全诗突出描写了三个象征意象:象征生命永恒形式的大海;象征宇宙绝对精神的太阳;象征人生归宿的墓园。在诗中,屋顶是大海的象征,白鸽是白帆的象征;除此之外,诗人还用偶像崇拜者暗示基督教徒,空浮的梦想暗示基督教的不朽说,明眸皓齿、迷人的酥胸、满脸红晕暗示浮华人生,等等。全诗的开头与结尾遥相呼应,画龙点睛。大海摆脱了最初静观默想的滞留状态,激**沸腾;诗人弃绝永恒与不朽,选择运动与生活,肯定现实,面向未来,使诗歌成为对变动世界、相对世界和感官世界的一首颂歌。对生命与死亡这一人生问题的高瞻远瞩,殚精竭虑;这也正是瓦莱里诗歌的奥秘所在、魅力所在。

叠韵的精美华伦,用词的准确新颖,句法的大胆独到使瓦莱里诗歌在抒情的段落中回**着乐章的**;这一切使瓦莱里的哲理思想包裹在了严密精巧的外衣之中,使象征的暗喻更加丰富多彩。我们可以从他的短诗《石榴》中看出这种思想和艺术特点。

坚硬的石榴饱绽开,

是经不住结子过量,

我似见大智的头颅,

因发现太多爆裂开来!

啊,豁然裂开的石榴,

你们傲然的膨胀,

阳光在你们催逼下,

使宝石隔墙噼啪响,

似赤金的干燥的表皮,

在内力的作用下,

迸出红宝石的玉液,

这条闪光的裂口,

使人想到我的心灵,

心中的隐秘结构。[36]

石榴是智能的象征,它的构造如同人的大脑,思想的孕育有如石榴颗粒的成熟,思想射出火花好像石榴迸出果汁。抽象的东西变得具体、可感,意象色彩也变得鲜艳起来了;而且比喻也恰当、巧妙。此诗采用14行8音节诗体,既严谨又有新鲜感,摆脱了诗歌过去那种呆板的格调。总之,此诗无论是诗意还是形式,都是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