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法国作曲家亨利·迪蒂耶去世,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德国的汉斯·维尔纳·亨策和法国的迪蒂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宣告统治半个多世纪的欧洲“主流作曲”时代终结。
正如迪蒂耶的小提琴协奏曲标题“梦想之树”所隐喻:时代的理想尽管枝繁叶茂,层层缠裹,光阴风雨的急骤脚步却从未片刻止歇。两位算得上长寿的20世纪“大作曲家”虽然始终保持了“骄傲的孤独”,仍免不了落入被“新时代”遗忘甚至被“专业”媒体无视的境地。
从音乐在20世纪以来的发展趋势看,迪蒂耶比较早地占据了主流位置,成为介于梅西安和布莱兹之间的人物,而当彼二人渐行渐远之际,迪蒂耶在巩固自己保守风格的同时,最终成为他的同胞德彪西、拉威尔以及鲁赛尔遗产的守护者,使得当代法国风格得以存留下精致的结构和完美的音响特征,不至于任声音的碎末随云飘散。
迪蒂耶的人生也几乎要复制德彪西和拉威尔,他同样因创作康塔塔《国王的指环》获得罗马大奖,只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而未能踏上意大利创作之旅。
迪蒂耶的创作野心从1951年的第一交响曲开始萌露。它由四个单主题乐章组成完美对称的曲式结构:音乐慢慢从寂静中流出(帕萨卡里亚舞曲);通过素材构建走向快速**(诙谐曲和无穷动);能量保持(一直向前的连续旋律线);最后慢慢地淡出(主题与变奏)。
必须承认,接触到这部创作于迪蒂耶35岁的作品,是我喜欢作曲家的开始,虽然在早些时候我已经听过两个演奏版本的小提琴协奏曲《梦想之树》,但那并不足以代表迪蒂耶的全部。也就是说,即便我在《梦想之树》中感受到缜密的结构和复杂的配器,也不曾被深深地感动。感动,可以是一种悲伤,也可以来自一种快意淋漓,第一交响曲具有引人入胜的叙事结构,也能够在听觉上带来畅快的愉悦,这里有扎实的基本功,是高超的技术流,也处处洋溢灵光闪烁,它也许并非来自德彪西和拉威尔的血脉,倒像是巴托克和斯特拉文斯基的私相传授。
通常和第一交响曲录在一张唱片中的第二交响曲有一个“二重(Le Double)”的标题。此曲作于1959年,是在听觉上更具刺激感的音乐。所谓“二重”是将乐队分为两组:在前面的是一个铜管、木管、弦乐和打击乐声部的器乐小组,这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巴洛克式的大协奏曲,只是音乐的发展方式完全不同。后面那支小的乐队更多充当镜像作用或者如大乐队的幽灵显现,它们之间不断地模仿、互补甚至对抗。
迪蒂耶最常被演奏的乐队作品是《层层蜕变》(Métaboles),由乔治·赛尔指挥克利夫兰乐团1965年首演之后,此曲几乎登上所有著名乐团的音乐会曲目单。从标题字面上看,它与“变形曲”(Metamorphosis)有关,乐队的不同声部通过前四个乐章的一系列微妙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一个结构而达到第五乐章的新结局,从形态上更像一部“乐队协奏曲”。这正是巴托克和卢托斯拉夫斯基擅长的管弦乐手法,迪蒂耶无论灵感还是技术手段,都在他们之上。
同样可以视作经典的还有大提琴协奏曲《隔世之遥》(Tout un monde lointain)和小提琴协奏曲《梦想之树》(L’arbre des songes),分别题献给大提琴家罗斯特洛波维奇和小提琴家斯特恩并分别由他们首演,而且都留下音质相当好的录音。
迪蒂耶成名较早,与几代音乐表演大师相交莫逆,比如指挥家明希、赛尔、萨赫尔、小泽征尔、拉特尔,小提琴家斯特恩、穆特、卡皮松,大提琴家罗斯特洛波维奇,歌唱家弗莱明等。作为一名格外爱惜自己羽毛的作曲家,迪蒂耶不断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只允许少量公开发表及演奏,甚至销毁了很大一部分早期作品,可谓当代作曲家中不多见的异类。迪蒂耶晚年着迷于室内乐写作,也只是不断地修改旧作而已,它们已有半个多世纪的间隔,他该以怎样的情感沉浸其中?
我喜爱迪蒂耶还在于从他那里感受到浓郁的法国文艺传统气息,他酷爱凡·高、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所以他的音乐可以作为出入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文学迷宫的线索,而他的《音色、空间、乐章或繁星之夜》更是凡·高名作《星夜》的声音描摹,如果我在观赏凡·高画作时所感受到的寂静曾是恐怖的,那么有了迪蒂耶的音乐之后,画面的喧闹竟达到奇异的停滞状态。当音乐响起,令人眩晕的旋转星空竟然定格。
一再聆听的迪蒂耶大多来自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作品,我几乎不再意识到他仍然活在我们的时代。是的,1916年出生,以97岁高龄辞世,对于我的年纪所经历事物的时间概念,不早也不晚。迪蒂耶大概没有将音乐的谱写作为使命担当,所以他从未走出自己,却精心缔造了属于音乐史经典的数个高峰,它们实力是那么平均,亦不曾偏离他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