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更是展示诗人矛盾复杂的心理和强烈生命悲剧意识的杰作, 深入表现了花、人和钢铁等之间的关系, 发掘了生与死、人与自然、爱与恨、忧与喜、强与弱等各种深邃的生命哲理。
在此基础上, 诗人从“自然与文明的冲突”的高度来探讨生命和谐(即“人与自然”和谐)的失去, 展示更深刻的生命悲剧意识。诗人认为, 工业文明(体现为城市化)不仅破坏了农村的自然风光, 而且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面对“钢铁相撞发出的莫名铿锵声”及“皮带和闷声冒烟的烟囱”, 农村和它的田野树木、诗意的传说、故事和诗歌, 一筹莫展, 孤苦无助, 所以他诅咒那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公路、钢铁。在《神秘的世界……》一诗中他无限感伤地写道:
神秘的世界, 我古老的世界, /你像风一样, 渐渐停息, 趋于沉寂, /瞧公路伸出一只只石的手臂, /紧紧地卡住了乡村的脖子……(顾蕴璞译)
在长诗《四旬祭》中, 诗人以极大的艺术魅力描绘了工业和机器向俄罗斯田野进攻的画面, 诗人让代表自然的小红马与象征工业文明的火车进行比赛, 一决雌雄, 结果是钢马战胜了活马, 钢铁的客人成为农村诗意天地的无情摧毁者。《我是乡村最后一个诗人》更是乡村俄罗斯的一曲挽歌, 诗人还深切地预感到自己那“用木樨草和薄荷喂养过”的“兽性的诗篇”在工业文明这钢铁客人的“没有生命的、异类的手掌”下难以生存。正因为如此, 高尔基对叶赛宁做出了高度的评价:“谢尔盖·叶赛宁与其说是一个人, 倒不如说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 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悲哀’, 对一切生物的爱和恻隐之心……而创造的一个器官。”
面对这种境况, 诗人试图探寻生命的奥秘, 在《谁能告诉我, 指点我》一诗中他写道:
谁能告诉我, 指点我, /那默默无言的植物在静默中/隐藏着什么奥秘, /人手的创造痕迹又在哪里。/莫非万事皆有神助?/莫非是那动人的/万能的声音把一切创造?(顾蕴璞译)
二是突出的宇宙意识。宇宙意识是人与自然、宇宙交会所形成的一种主体精神, 是“天人合一”、历史意识、人类意识、未来意识等的深度综合。
原始思维具有强烈的整体直观特征, 并以万物有灵观看待万事万物, 象征派也强调人与自然的“应和”, 叶赛宁综合融化了这二者, 并以自己的思想再加扩充, 在创作中达到了西方诗歌中罕见的“天人合一”境界, 让人与自然和谐地组成一个有机世界, 物即我, 我即物。这样, 他的诗总是把人与自然结合起来写, 总是通过自然形象抒**感(他自称“在诗中自然和人是息息相通的”), 并且总是让自己置身于茫茫的时空之中。他的自然诗, 在空间上往往从自身所处的位置, 写到天空、森林、原野、河流等, 如《泥泞地和沼泽茫茫无边……》一诗:
泥泞地和沼泽茫茫无边, /头上是蓝手帕似的苍天, /森林用它镀金般的针叶, /给天穹佩带无数的花环……(顾蕴璞译)
在时间上则往往从夜晚写到黎明或天亮(如《湖面上织出了红霞的锦衣……》《夜那么黑, 怎睡得着……》)。夜间的景象最使叶赛宁着迷, 他在诗中一再抒写, 因为此时此刻, 无论是黑夜漫漫, 还是皓月千里, 一切都在浓厚的黑色或清纯的银光中融为一体, 宇宙的茫茫时空似已浓缩为浑然一体的黑色或银白, 如《夜》:
河水悄悄入梦乡了, /幽暗的松林失去喧响, /夜莺的歌声沉寂了, /长脚秧鸡不再欢嚷。//夜来了。寂静笼罩周围, /只听得溪水轻轻地歌唱。/明月洒下它的清辉, /给四周的一切披上银装。//大河银星闪耀, /小溪银波微漾。/雨浇过的草原的青草, /也闪着银色的光芒。//夜来了。寂静笼盖周围, /大自然沉浸在梦乡。/明月洒下它的清辉, /给四下的一切披上银装。(顾蕴璞译)
在浑然一体的宇宙里, 人已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大自然也是人的一部分, 双方互渗, 主客混合, 物我一体, 情景交融, 构成一个“天人合一”的崭新世界。在《听, 奔跑着雪橇, 雪橇在奔跑……》一诗中他写道:
听, 奔跑着雪橇, 雪橇在奔跑。/偕恋人失落在田间好不逍遥。//欢快的微风羞答答胆儿小, /铃声却沿光裸的原野一路飘。//啊, 你, 雪橇!我的浅黄色骏马!/沉醉的枫树在林间空地欢跳。//“这是怎么啦?”我们驶近它问道, /我们仨便跟着手风琴一齐舞蹈。(顾蕴璞译)
诗人和恋人和沉醉的枫树, 三人跟着手风琴声一齐舞蹈, 人与树, 与整个雪原世界融汇在一起, 平等友爱, 亲密无间, 一同沉醉于“天人合一”的欢快境界。在叶赛宁笔下, 人与自然是完全同一的。因此, 他可以以物喻人:“我今天像只母鸡似的, 生下一个金色的词蛋”(《乐土》), “你温柔袅娜, 美丽动人/像鲜红的浆果汁透过肌肤, /你宛如玫瑰色的晚霞, /又好似白雪晶莹皎洁”, 也可以以人喻物:“我家的狗以拜伦的风度, 在大门口吠着欢迎我”(《回乡行》), “彩霞似红色骑士驰骋”(《普加乔夫》)。
历史意识则不仅表现为创作了一系列历史题材的作品, 如《关于叶甫巴季·戈洛夫拉特的歌》《乌斯》《玛尔法·波萨德尼查》、诗剧《普加乔夫》, 并且大量采用古语和方言, 更主要地表现为对俄罗斯文化传统、民族习俗的热情描绘。对此, 普罗库舍夫指出:“自从柯尔卓夫以来, 在俄罗斯土地上还未曾诞生过比叶赛宁更加土生土长的、自然的、应运而生的、继承先辈传统的诗人。”为了突出历史意识, 诗人在诗中一再用“罗斯”来代替“俄罗斯”(“罗斯”是11~17世纪史书中对俄罗斯疆域的称谓), 既增加了历史感, 又添上一份民族传统的修辞色彩。他甚而用“木头的罗斯”进一步加强历史的悠远感和民族色彩, 突出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和对传统的继承:“我的罗斯, 木头的罗斯啊!我是你唯一的代言人和歌手。”(《无赖汉》)
人类意识则体现为对当时人类痛苦状况的关注和力求改变全世界现状的理想, 这里既有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 也可见到原始思维中对爱情、忧伤、生死、悲哀等人类共同情感的描写, 以及对善良、公正、忠诚、温情、人类之爱等人性美德的赞扬。在十月革命后不久, 诗人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宇宙诗, 其中一些, 如《天上的鼓手》《乐土》《八重赞美诗》《决裂》等, 往往化宗教象征的“腐朽”为革命形象的神奇, 气吞六合, 视通万里, 或变人间为天国, 驾革命长风去天国造反, 或上天入地, 要改变全世界的状况, 或欢呼“庄稼汉的天堂”和普遍和解时代的即将到来, 其目的只有一个:消除人类的不合理现象, 让人类在和平、友爱中生存、发展。诗人把农村题材也看作具有全人类意义的东西, 试图把“城市与农村的问题”作为“都市化与农村天地”“工业进步与自然界”的问题来对待。在《四旬祭》等一系列抒情诗中, 诗人站在全人类的哲学高度, 描写了城乡矛盾的悲剧, 揭示了自然与文明的冲突中人性和谐的失去。可以说, 在都市化的不良后果(生态失衡、人的物化、传统精神文明的失落甚至被彻底抛弃)还不太明显时, 叶赛宁是最先敏锐地感到“人与自然”永恒的和谐惨遭破坏者之一。
未来意识则是在对宇宙奥秘的探寻中所表现出来的高瞻远瞩, 洞察未来。诗人很年轻时就对宇宙的奥秘着迷, 试图探幽究底(如1911年的《星星》), 成年后, 更是宣称“心灵将天庭苦苦思念”, “我能把大地的语言领悟”(《心灵将天庭苦苦思念》), 并且明确主张:“地球上的人类将不仅同相近的卫星星球相呼应, 而且还将同广阔无垠的整个宇宙相呼应……我们时代的暴风雨也应当把我们从地球上的进步推向宇宙的进步。”同时, 高瞻远瞩, 对自然、宇宙等许多问题作了极富预见性的思考, 体现了鲜明的未来意识。对此, 科瓦廖夫等指出:“他的思考具有很大的预见性, 这一点现在是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比如诗人号召保护大自然, 而今天环境保护已经成为现代文明的一个基本问题。还在1918年诗人就预见到宇宙航行的时代即将到来, 那时候‘空间将被征服’, ‘人类将在……无垠的宇宙中和其他所有星球取得联系’。”
三是浓厚的公民意识。公民意识主要是指公民的责任感, 具体表现为爱家乡、爱祖国, 力求适应并跟上时代, 尽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为国为民做出贡献。如果说爱家乡、爱祖国还主要是一种人所共有、较为原始自然的感情, 那么, 对祖国强烈的爱, 并因之一再谴责自己落伍, 力求赶上时代, 则主要是现代观念的体现。勃洛克对此有一定的影响。他那关于抒情诗的自我表白性, 关于抒情诗中个人因素和社会因素不可分割以及关于诗人的公民责任感等看法为叶赛宁所共有。叶赛宁对家乡一往情深, 经常歌咏、赞美家乡。在《苏维埃俄罗斯》一诗中, 他满怀热爱地把家乡的一切都诗意化了:
**漾着的迷蒙的月光, /哭泣着的垂柳, 絮语着的白杨。/仙鹤的鸣叫声响彻霄汉, /啊, 谁能不爱自己的家乡。(顾蕴璞译)
但在时代风潮的影响下, 他对祖国的爱更刻骨铭心, 他在《你多美, 罗斯, 我亲爱的罗斯……》中写道:
……假如天兵朝着我喊叫:/“快抛弃罗斯, 住进天国!”/我定要说:“天国我不要, /只须给我自己的祖国。”(顾蕴璞译)
在十月革命后, 尽管他觉得“同胞的话像陌生的语言, 在自己祖国我仿佛成了异国人”(《苏维埃俄罗斯》), 受到不公正待遇, 但仍然宣称:“我的抒情诗以一种巨大的爱为生命, 对祖国的爱, 爱祖国的感情是我创作中基本的东西。”这种对家乡、对祖国的爱与对自然的爱基本上是同一的, 在诗人心目中, 家乡、祖国、自然往往是三位一体的, 共同构成庄稼汉的天堂。当然, 这种对祖国的赤子之心, 对民族传统的一往情深, 在诗人的创作中并非一成不变, 而是随时代的向前有所发展的, 正如顾蕴璞指出的那样, 是“从歌颂神香袅袅的俄罗斯到赞美烽烟滚滚的俄罗斯, 从膜拜‘木头的’俄罗斯到向往‘钢铁的’俄罗斯, 从沉迷于‘庄稼汉天堂’的俄罗斯到喜爱‘街灯比星星更美’的人间俄罗斯, 从哀叹‘无家可归的俄罗斯’到憧憬前程似锦的‘苏维埃俄罗斯’”。
对祖国的热爱, 使诗人一再谴责自己落伍, 力求赶上时代, 为祖国做出贡献。他回首往事, 悔恨莫及, 痛切地责备自己不该“用沙哑的、不合时宜的歌声/搅扰了祖国的/睡眠”(《暴风雪》), 同时悔恨自己虚度了青春年华:“我羡慕/那些捍卫伟大理想的人, /他们在战斗中度过了一生。/而我, 虚度了自己的青春, /值得回忆的东西——一点没剩。”(《正在消逝的俄罗斯》)因此, 他发誓“要把忧郁的话语扔掉, 像树儿轻轻地抖落叶子一样”, 并且唱出了响亮的战歌:“我要当一名歌手, /我要做一个公民, /在伟大的苏维埃联盟, /好为每一个人, /树个引以自豪的标兵。”(《斯坦司》)他自豪地宣称:“天空像一口大钟, /月亮是它的钟舌, /我的母亲是祖国, /我是布尔什维克。”(《约旦河的鸽子》)进而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 急起直追, 创作了《给一个女人的信》《苏维埃俄罗斯》《波斯抒情》《给外祖父的信》《给母亲的信》《大地的船长》《安娜·斯涅金娜》等大量结合现实、歌颂时代、赞美祖国的优秀诗篇。
在形式上, 这种艺术风格的特征如下。
一、鲜明的直觉性。直觉也称直感, 而所谓直感, 就是“思维主体以其整全的心理力量, 以其全部‘人格’、‘人性’对于外物的直接的感觉、知觉和感受”(苗启明)。原始思维往往“凭借主体的感觉、知觉、表象、记忆、幻觉、情绪、欲望、体验、‘信仰’等, 对外物进行直感”(苗启明)。这样, 直觉就是在某一瞬间对外物进行整体性的把握, 具有瞬间性, 它又调动了全部感官, 动用了整个心灵, 因而往往使各种感觉混一, 出现通感。直觉把握世界, 是原始思维的一大特点。俄国象征派则因法国象征派的影响和本国一脉相承的丘特切夫、费特文学传统而强化了诗歌中的直觉、瞬间境界、通感手法。叶赛宁本来因原始思维的作用已初具上述特点, 象征派的影响使这些特点长足发展, 马克·斯洛宁指出:“1913—1917年期间叶赛宁从象征派那里学到高超的诗歌技巧, 又在这技巧中加上他的固有特性。”叶诗鲜明的直觉性表现为瞬间境界与通感手法的大量运用。
瞬间境界有时表现为通篇作品由瞬间印象展开, 如《暴风雪急急地漫天飞旋》一诗, 由见到暴风雪中飞驰的三套车这一瞬间印象展开联想, 从他人的三套车想到自己曾驾过的三套车, 又由此想到其“失落”的根源就是和眼前一样的暴风雪, 思绪飘飞, 融过去现在于瞬间, 而又首尾呼应, 一气贯注:
暴风雪急急地漫天飞旋, /他人的车马飞驰在田间。//陌生的青年驾着三套车。/哪里是我的幸福和快乐?//我也驾过同样疯狂的车, /一切在急旋的风下滚落。(顾蕴璞译)
《天空澄清而又蔚蓝……》一诗, 表现的也是旅人在旅途中的瞬间感受, 诗神与爱神比翼齐飞, 悦目的月色和悦耳的絮语, 同时伴旅人度过劳顿的旅程。《碎银般铮铮作响的小铃铛》一诗则由听到车铃声展开瞬间联想, 表现对故乡和童年的追忆。
诗人有时也捕捉一两个瞬间画面来构成瞬间境界, 如“棕黄的月亮像匹马驹, 仿佛套进了我们的雪橇”(《收割的田野, 光裸的丛林》), “月亮像一只昏黄的乌鸦, 在大地上空盘旋、回翔”(《来呀, 吻我吧, 吻我吧……》), 展示了瞬间的幻觉或联想。著名的《狗之歌》表现了对动物深挚的爱与同情, 它描写了一只母狗在七个子女被贫困无奈的主人丢入河水之后的绝望情态, 结尾, 诗人捕捉了两个瞬间画面:“人们嘲笑地向它投掷石头”和它“只是眼中潸潸泪流, /仿若一颗颗金星洒落在雪地上”, 两相对照, 以人们的无聊、丑恶, 反衬出母爱的伟大与永恒。
叶诗大量的通感手法, 表现为或使各种感觉相互沟通, 如“耳畔响起浅蓝的星星”, “黄昏的飞雪纷纷扬扬, 把星星般的铃声撒向耳际”, “但听得秋的脚掌的蓝色叮当”, 化听觉为视觉; “芳香的雾霭迷迷茫茫”, 视觉转为嗅觉; “浅蓝色的凉爽”, 感觉转为视觉; “苦艾发出黏糊糊的气味”, 嗅觉转为感觉; “花园里红山楂树燃起篝火”, 视觉转为温觉; “这银白的风”, 则化无形为有形。
二、复杂的形象性。原始思维的最大特点是互渗律。互渗律让意识在主体与客体、生与死、灵与肉、过去与现在及未来、内与外等相互对立的范畴中自由无羁地活动, 甚至把一些客观上不同种类的事物等同起来, 博厄斯指出:“原始文化的显著特征是截然不同类型的现象之间产生的数量众多的联想。如自然现象与个人情感、社会群体与宗教观念、装饰艺术与象征意义。”叶诗中最能体现互渗律的奇妙联想当数《我沿着初雪漫步……》一诗:
我沿着初雪漫步, /心中的力量**像怒放的铃兰, /在我的道路上空, 夜晚/把蓝色小蜡烛般的星星点燃。//我不知道那是光明还是黑暗?/密林中是风在唱还是公鸡在啼?/也许田野上并不是冬天, /而是许多天鹅落上了草地。//啊, 白色的镜面的大地, 你多美!/微微的寒意使我血液沸腾!/多么想让我那炽热的身体, /去紧贴白桦**的胸脯。//啊, 森林的郁郁葱葱的浑浊!/啊, 白雪覆盖的原野的惬意!/多想在柳树的枝叉上, /也嫁接上我的两只手臂。(刘湛秋、茹香雪译)
尤其是其中的“多想让我那炽热的身体, /去紧贴白桦**的胸脯”和“多想在柳树的枝叉上, /也嫁接上我的两只手臂”, 更是体现了人与物互渗且几乎已浑然一体的绝妙境界, 这在西方文学中是极其罕见的。
象征派的“应和论”、通感手法也往往造成不同类型间奇特的联想, 意象派更是强调营造一系列奇特的意象。戈罗杰茨基曾指出, 叶赛宁在成熟时期“需要意象派的生活超过马雅可夫斯基对黄色毛衣的需要。这是他摆脱挎着手风琴的庄稼汉, 以及身穿坎肩的牧童形象的办法”。受上述观念的综合影响, 叶诗中复杂的形象性表现为新奇的意象、怪诞的联想、丰富的象征。
叶诗中新奇的意象俯拾即是, 如“阳光是一只活泼的小兔儿, 在爷爷棕红的胡须里游戏”(《老爷爷》), “天空像母牛刚刚产仔, 舔着可爱的红色的小牛”(《狂风啊, 你没有白白地吹刮》), “接吻是红蔷薇在颤动, 花瓣溶化在唇边”(《我今天去问金币商》)。
叶赛宁也常在诗中展开怪诞的联想, 思维跳跃于不同类型的事物之间, 如“月光爪子, 请你们用个桶, 把我的忧伤淘上天去”(《风啊, 风啊, 带雪的风……》), “香辣味的绿痕”(《稠李树》), “天穹像一只**, /繁星是**满天。/上帝的名字怀胎了, /在母羊腹中繁衍”(《乌云仿佛在产驹……》), “上帝啊, 上帝, 这深邃的天空/就是你蔚蓝无际的肚腹。/金色的太阳好像是肚脐”(《上帝啊, 上帝, 这深邃的天空……》), “天上的曙光像把老虎钳, /像从黑暗的大嘴拔牙, /把星星一颗一颗摘下”, “奥伦堡的霞光像匹红毛骆驼, /往我嘴里倒进黎明的白乳。/黑暗中我把凹凸不平的冰凉**, /当块面包往衰竭的眼皮贴得紧紧”(《普加乔夫》)。
应该指出, 叶诗中这种新奇的意象、怪诞的联想不只得益于意象派、象征派, 民间文学(也属原始思维)也起了重大作用。叶赛宁在《玛丽亚的钥匙》一文中认为, 俄罗斯文艺最主要而且是自古形成的一个特征, 就是人民借以认识周围现实中的各种现象的形象性, 而《伊戈尔远征记》是体现这一特征的经典作品, 他对这部作品的形象体系赞叹不已, 自称:“我的意象主义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苏联有学者指出:“叶赛宁的形象体系植根于民间形象创造。他的很多诗歌形象来源于谚语、俗语和谜语。叶赛宁很喜爱这些东西, 有时直接借用, 有时对之进行复杂的诗艺加工。例如有一个关于太阳的民间谜语:‘一只白猫, 钻进小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直接采用了这一太阳的形象标志:‘现在的太阳像白猫……’同时, 他还用这种比拟创造了一种独具匠心的形象, 来描写晚霞的情景:‘在静静的时辰, 晚霞来到了房顶, 像幼小的猫咪, 用前爪洗着嘴唇。’顺便说明一点, 这是诗人早期作品中的例子, 当时根本还不存在任何意象派。”
由于吸收民间文学、象征派等之长, 又往往通过自然物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 叶诗中的自然物象往往成为心灵与情绪的对应物, 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例如, 他从“树是生命的象征”的文化传统出发, 把枫树用作燃烧着的生命的象征, 把白桦用作充满生机的生命的象征, 把白杨用作坎坷的生命的象征。叶诗中的象征丰富多彩, 但最为人称道的是色彩的象征。如蓝色常用作宁静、温柔、美丽、幸福的象征, 红色是美好、珍贵、崇高、革命的象征, 黑色则是不祥、沮丧的象征。诗人在运用色彩象征时常常结合运用联想、比喻而展开, 如他从初春的晨曦里看到“玫瑰色的骏马”在振蹄奔腾, 从微风下浓密的树叶中看到“绿色的火苗”在闪烁跳跃, 在水天一色的湖面上, 看到晚霞像“红色的天鹅”在浮游流连……
三、独特的情感性。费尔巴哈指出, 原始人“把一个自然对象在他身上激起的那些感觉直接看成对象本身的性态”, 这样, 他们往往是感受与理解混一, 进而导致主客混一。由此, 原始思维不仅本身充满了情绪和情感, 而且把世界也想象成富有情绪和情感的对象, 并往往把情感和对象结合在一起, 自然景象引**感, 情感包孕在自然景象之中。现代文艺特别是象征派诗歌, 也强调人与自然的“应和”, 强调通过客观对应物来表达内心的情绪。叶赛宁综合这二者, 形成了其诗歌独特的情感性的一个重要特点——自然景象与情感的紧密结合, 总是通过自然物象来抒发自己的缕缕情思。
叶赛宁不像普希金那样直抒胸臆, 飞流直下, 也不像莱蒙托夫那样进行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 正如艾青指出的那样, 他的诗总“是和大自然联系起来的; 是和土地、庄稼、树林、草地结合起来的。他的诗充满了生活的真实的气息。他的诗, 和周围的景色联系得那么紧密、真切、动人, 具有奇异的魅力, 以致达到难于磨灭的境地。正因为如此, 时间再久, 也还保持着新鲜的活力”。如著名组诗《波斯抒情》, 一方面极力歌颂波斯美女, 另一方面又深深思念故乡, 诗人巧妙地让波斯美女和美丽故乡的意象相互叠加与复合, 将浓烈的思乡之情注入丰美的自然意象、美女意象, 从而让真情与东方韵味、俄罗斯田野融合起来, 回肠**气, 感人肺腑。
由于自然物象与情感紧密结合, 诗人不仅能触景生情, 借景抒情, 而且能移情入景, 景随情变, 收到类似杜甫诗“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的艺术效果。如诗人心境愉快时, 白桦是美的化身:“毛茸茸的枝头/雪绣的花边潇洒, /串串花穗齐绽, /洁白的流苏如画”(《白桦》), 甚至变成秀丽可爱、穿着白色裙子、垂着绿色发辫的少女:“绿茸茸的秀发, /少女般的胸脯, /啊, 苗条的小白桦, /你为何对池塘凝眸?”(《绿茸茸的秀发……》); 而当诗人情绪恶劣时, 则是“林间的白桦穿着孝痛哭”(《白雪的原野, 苍白的月亮……》)。月亮也是如此, 当他欢欣时, “月亮浮在水里, 像一只金色的青蛙”; 当他苦闷时, “月亮像一只昏黄的乌鸦, 在大地上空盘旋、回翔”。白雪也不例外, 在快乐的早期, 它是纯洁、欢乐和美的化身, “有如丝绸地毯, 把整个院子都铺满”, 甚至怒放如潮的稠李花飞也似白雪飘舞; 到晚期, 诗人消沉、悲观, 白雪也变成了尸衣:“白雪的原野, 苍白的月亮, 家乡覆盖着白布的尸衣。”
体现原始思维的民间文学的一大特点是以高度的音乐性来传达强烈的情感, 往往运用反复、回环等多种手法, 把内心的思绪一唱三叹地传达出来, 象征派的突出特点之一也是高度的音乐性, 二者的综合影响使叶诗形成了独特的情感性的又一特点——抒情的音乐性。早期的诗, 如《头戴野菊编的花冠……》《过去的一切无法挽回》《拉起来, 手风琴, 绛红的风箱……》等, 主要体现了民间歌谣的音乐性特点——叙述句式、传统诗节、简单而准确的韵脚、反复、回环的手法。受象征派影响后, 叶诗开始大量使用命令式的语调, 采用三音节诗格的变体, 写自由诗, 以元音谐韵, 或多层次用韵, 采用谈说的手法, 爱好随意落笔、夸张。进而, 把民谣与现代特点融合起来, 形成成熟的、特有的抒情的音乐性。它融奇特的意象、浓烈的情感、多层次用韵及民歌的技巧于一炉, 以一种“甜蜜的怨诉”的调子, 渗透、摇曳读者的心灵, 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对此, 不少论者已有精辟论述(如马克·斯洛宁曾谈到, 叶诗利用农民歌谣中的韵律、字眼与意象, 具有一种民族性甚至于地方性的强烈色彩), 兹不赘述。
几十年来, 对于叶诗风格的成因, 国内外学术界有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完全得益于俄罗斯民间文学和文化传统, 一种认为深受象征派、意象派的影响。从叶诗发展的实际来看, 早期受民间文学和传统文化熏陶, 是不争的事实, 到彼得格勒后一段较长的时间受现代派诗歌的影响较多, 到1922—1925年, 叶赛宁强调简练和明朗, 把中期已开始的融原始思维和现代观念与一炉的工作完成了, 返璞归真, 注重诗歌构思的明朗性、形象的生活性、技巧的朴实的现代性, 使诗歌具有完整性乃至完美性, 像水晶般透明。唯其如此, 诗人在创作中不怕显得像个旧式的人, 大量运用传统的韵律, 古老的铿锵的诗韵, 最简单的韵脚方式, 方言古语, 最生活化的细节, 也不怕显得新潮, 让怪诞得出奇的联想、多层次用韵、出人意料的意象、丰富的象征在笔下自由流畅地涌现。
由于叶赛宁把原始思维与现代观念有机地融合为一体, 因此, 在他的诗里, 既有现实主义入微的观察、精细的摹写, 也有浪漫主义非凡的想象、大胆的比喻, 还有印象主义飘忽的印象、朦胧的光影, 意象主义新鲜的意象、诡奇的联想, 象征主义深刻的象征、多层的含义, 甚至还时而闪现神秘主义的幻影。可以说, 叶赛宁已预示了此后世界文学原始思维与现代观念、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合流的方向。在他笔下, 一切是那样平凡得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 又是那样新奇得出人意料, 获得了奇妙的生命力:“木房老太太用门槛的牙床, 咀嚼香甜面包心——寂静”(《大路把红色的黄昏怀想……》), “山坡伸开自己的手指, 去拽天庭裂缝的圈环”(《在天空的蓝色盘子上》), “一团团乌云, 扯碎在阳光的犁头”(《再见吧, 家乡的密林》), “太阳, 宛如一只家猫, 把线球拽到自己身旁”(《乐土》), “星光像解开的腰带, 在一股股泡沫中飘**”(《夜很黑, 睡不着……》), “像只蓝色的天鹅, 黑暗又从林中游出”(《山楂果又已红熟》)……由于原始思维与现代观念的融合, 叶赛宁既是民族的诗人, 更是世界的诗人。俄国当代学者马姆列耶夫指出:“叶赛宁仅在一个层面上是乡村诗人, 而在更深的层面上, 他是全俄罗斯的诗人, 民族—宇宙诗人……乡村, 这个社会日常生活的宇宙在后工业时代可能消亡, 但叶赛宁的乡村象征意义的影响却不会消失, 因为它与俄罗斯心灵最原始层面的现实有着直接的联系。”[2]
叶赛宁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感, 曾创作过《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一诗:
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 /我歌唱简朴的木桥, /用白桦叶神香袅袅的清芬, /我伫立着做告别的祈祷。//用肉体的蜡燃起的烛灯, /即将燃尽金晃晃的火焰, /而月亮这木制的时钟, /也将嘶哑地报出我的十二点。//很快钢铁的客人将到来, /出现在这蓝色田野的小路上。/红霞尽染的茫茫燕麦, /将被黑色的掌窝一扫而光。//没有生命的、异类的手掌啊, /有了你们, 我的歌就难以存活!/只有这一匹匹麦穗马, /还会因思念老主人而难过。//风儿将摆出追荐舞蹈的阵容, /并吞噬麦穗马的声声嘶喊。/很快, 很快, 木质的时钟/就将嘶哑地报出我的十二点。(曾思艺译)
这首诗从城乡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 表现了城市的工业文明对农村美好大自然的扼杀。全诗可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第一、二节, 以哀婉的笔调抒写大自然的末日即将来临。开篇即点明“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 在“我”的诗歌中, “木桥”虽然简朴, 毕竟是自然之物(潜台词是:只怕以后连“木桥”也不会有了)。但现在, “我”不得不参加“白桦”神香般香烟袅袅的告别的祈祷。“告别的祈祷”以及即将燃尽的金晃晃的火焰, 表示农村大自然的末日已来临, 交代“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的原因。接着, 以月亮这木制的时钟“将嘶哑地报出我的十二点”, 说明“我”及“我”的诗最终的时辰也将来到(午夜十二点表明该天结束,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含蓄深沉地声明“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
第二部分为第三、四、五节, 交代大自然末日将临的原因, 是钢铁的客人即将到来。在天蓝色的田间小路上, 钢铁的客人(即作为工业文明象征的机器)就要经过, 它那粗大笨重、毫无生气的黑色铁腕将收割那映满黎明时绚丽朝霞的麦穗(毫无生气的非自然之物与充满诗意与活力的自然之物的对比)。而且, 这陌生冷漠、毫无感觉、没有生命的巨掌, 必将扼杀“我”美妙的诗歌。只有那些像奔腾的马群一样跃起层层麦浪的麦穗, 会怀念它们昔日的主人。但这只是徒然, 舞着丧舞的风儿会淹没它们悲怆的嘶声, 月亮的木钟即将报道午夜的来临。
本诗的特点有二。一是笔触温柔, 情调哀婉。诗人本来是在为即将被工业文明所扼杀的大自然作最后的“告别的祈祷”, 而大自然可以说是诗人的生命及其诗歌之根, 但他并未大放悲声, 也未激烈怒骂工业文明, 只是以温柔的笔触, 描绘一幅午夜将临, 钢铁的客人即将到来, “我”和白桦、月亮一起在举行“告别的祈祷”的悲凉图景, 含蓄哀婉地表达了“人与自然”永恒的和谐即将惨遭破坏, 生命活力与诗意将**然无存的悲痛情绪。二是意象奇特, 联想怪诞。全诗充满了奇特的意象和怪诞的联想, 如“白桦叶神香袅袅的清芬”, 把白桦摇曳的叶片想象成香火袅袅的烟云, 进而把整个白桦想象成挥动着的香炉, 奇特而新颖; 又如月亮是“木制的时钟”, 把月亮想象成一座木制的钟, 进而又把它拟人化, 不说它敲打出午夜的十二时, 而说它将报出我的十二点, 联想怪诞, 但却相当生动有力地写出月亮这大自然的美好象征, 而今也举步维艰, 苟延残喘, 徒自黯然神伤与悲痛不已; 由大片麦穗**起的麦浪想到奔腾的马群, 进而合成“麦穗马”也是如此。这种奇特的意象, 怪诞的联想, 使全诗充满一种陌生化的艺术魅力——化熟视无睹的东西为令人兴奋的新鲜。
叶赛宁曾在《花朵深深地垂着头……》一诗中这样写到自己和自己的诗:“或许她还会想起我, 就像想起那不重开的花朵。”泰勒指出, 原始人的生命“好像是理解整个大自然的一把钥匙”。体现了原始思维特点、反映了“原始生活”的叶诗, 不仅是理解整个大自然的一把钥匙, 而且是一朵永不重开的花朵!因为随着科技文明、城市文明的高速发展, 人类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 自然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贴近自然的生活即将被破坏殆尽, 像叶赛宁这种“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 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悲哀’, 对一切生物的爱和恻隐之心……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器官”(高尔基语), 这样充满人性光辉、通过原始与现代的融合来讴歌大自然的美, 哲理性地探索生命奥秘的诗人, 只能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 他的诗只能是一朵永不重开的花朵!这些永不重开的花朵, 带着它们那美妙的芬芳、鲜丽的色泽、动人的姿影、浓郁的泥土气息, 将永远铭刻在世世代代人们的记忆之中, 时间越久, 越是弥足珍贵, 让人们惊喜、赞叹、惋惜、哀伤!
值得一提的是, 原始思维与现代观念的有机融合, 不仅使叶诗获得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具有一种格外动人心魂的艺术感染力, 赢得了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千千万万的读者, 而且也使其诗新旧交织、好坏混杂, 甚至把俄罗斯的一些落后的东西大加美化。由于叶赛宁既有原始思维, 又具现代观念, 他注定是一个矛盾的人, 性格分裂的人, 必然具有悲剧的命运。原始思维赋予他自然的人性, 使他迷恋乡村, 迷恋大自然, 迷恋原始纯朴的生活, 向往庄稼汉的天堂, 而现代观念尤其是现代文明又使他陶醉于城市的文化艺术、灯红酒绿、美女妖姬, 试图摆脱原始的一切。于是, 自然与文明、新与旧、生与死的经常性斗争, 再加上爱与失恋、不公正的待遇等, 搞得他痛苦不堪, 精神迷茫……最后竟英年早逝, 只留下这带着泥土芬芳、渗透现代观念的诗歌, 让后人一代代地去欣赏、品味、评说……
参考文献
[美]博厄斯:《原始人的心智》, 项龙、王星译, 北京,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1989。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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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赛宁抒情诗选》, 刘湛秋、茹香雪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2。
《叶赛宁抒情诗选》, 顾蕴璞译, 桂林, 漓江出版社, 2012。
《叶赛宁与当代》, 莫斯科, 1975。
岳凤麟、顾蕴璞编:《叶赛宁研究论文集》,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7。
王守仁:《天国之门——叶赛宁传》, 长沙, 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5。
吴泽霖:《叶赛宁评传》, 杭州,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99。
[1]吴泽霖:《叶赛宁评传》, 1~14页对这三方面的情形均有较为生动细致的描写。
[2]参见曾思艺:《原始思维与现代观念的融合——叶赛宁诗歌风格探源》, 载《湘潭大学学报》, 1998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