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费特:最纯粹的唯美主义诗人(1 / 1)

费特是俄国19世纪一位著名的天才诗人, 是纯艺术派(又称“唯美派”)的代表人物。由于其突出的艺术成就, 在今天的俄罗斯, 他成为与茹科夫斯基、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并驾齐驱的19世纪五大诗人之一。

一、生活上精明务实, 创作上唯美空灵

费特(1820—1892)出生于俄罗斯中部的“诗人之乡”奥尔洛夫省, 1844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文学系, 1845年自愿进入军队, 此后在军队供职11年。1857年, 他与大富商的女儿鲍特金娜(1828—1894, 唯美主义理论家三驾马车之一鲍特金的妹妹)结婚, 获得了颇为富足的一笔嫁妆。1862年, 他在自己家乡购置了两百俄亩土地, 专门经营农业, 过着比较富裕的日子。由于费特在世俗生活中颇为精明, 家业越来越兴旺, 19世纪70年代后期在库尔斯克省购置了一个大庄园斯捷潘诺夫卡, 晚年他就生活于自己的这个大庄园, 从事农业、翻译及诗歌创作等活动。1873年他终于得到沙皇的恩准, 获得了贵族身份, 并得到了宫廷近侍封号。费特的一生经历颇为平凡, 文学事业也颇为顺利。只有两件事使他一辈子耿耿于怀。

费特的父亲是德国人费特(1789—1825), 是达姆施塔特市的法官, 母亲是德国人夏绿蒂—伊丽莎白·贝克尔(1798—1844)。他们于1818年5月18日结婚, 其时夏绿蒂20岁, 婚后生有一女。1820年9月18—19日, 夏绿蒂在怀上费特7个月时, 爱上了到德国来旅行的45岁的俄国贵族阿法纳西·宪欣(1775—1855), 并和他私奔到俄国。1820年11月23日(一说12月5日)费特出生时, 其父母尚未举行婚礼。因此, 到费特14岁时, 奥尔洛夫省宗教事务所出来干涉, 不允许他用继父的姓宪欣(俄国学者也有人认为费特就是宪欣的亲生儿子[1]), 而须改用母亲前夫的姓费特, 并且不能成为世袭贵族宪欣的合法继承人。这件事使得14岁的少年从此由一个俄国贵族变成德国平民。这不仅剥夺了他的财产, 而且使得他的“非法”身份公之于众。俄国学者普拉什克维奇认为, 这使诗人大为恼火, 发誓要夺回失去的一切,并且几乎终生都在为此目标奋斗:“无论如何要讨回丧失的贵族身份, 这成了费特生活中最强烈的愿望。”直到晚年(1873年), 诗人名声大噪, 才获得沙皇的恩准得以复姓宪欣, 而众所周知的费特则作为笔名, 继续使用。

费特青年时代在赫尔松省军队服务时, 1848年曾经与年轻女子玛丽娅·拉兹契(1824—1850, 费特在《回忆录》中隐去其真姓名而称之为叶莲娜·拉丽娜)倾心相爱, 他们的恋情持续了将近两年(1849—1850)。拉兹契出生于退役将军家庭, 但家道中落, 家境贫寒。她举止端庄, 拘谨矜持, 但聪敏伶俐, 博览群书, 富有魅力, 受过良好的教育, 具有出众的音乐才华和文学天赋, 能出色地演奏乐器, 其钢琴演奏曾得到匈牙利音乐大师李斯特的高度评价和指点, 还能很好地鉴赏诗歌。她读过费特的许多诗, 并且能很好地理解它们, 她被费特的诗深深吸引了, 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费特也狂热地爱上了这位理解他并高度评价其诗歌的女性。他们经常一起欣赏音乐, 谈论文学。但由于费特自己说的“她和我都一无所有”(费特之所以一直想复姓宪欣, 除对养父感情较深外, 财产和贵族地位是更重要的原因, 他之所以进入军队, 是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 获得一定的军衔就可以得到或恢复贵族封号, 而做文职人员则很难, 必须到八级文官——相当于军队中的少校——才能成为贵族), 诗人曾表示无法与她结婚。1850年, 正当青春年华的拉兹契死于一场火灾(一说系自焚)。诗人得知后认定是自己一时糊涂酿成了拉兹契的悲剧, 因此悔恨交加, 并且一辈子刻骨铭心, 念念不忘拉兹契的爱, 一再写诗表白自己对拉兹契的爱及悔恨之情, 直到临死前还写诗表示对拉兹契的怀念。

费特无论从外表上还是在生活方面, 粗看都不像个诗人。他身材高大, 体格健壮, 看上去完全缺乏诗人应有的温文尔雅和外表的灵气, 而且一度是个胖头胖脑的军官, 以致有时连他的至交好友列夫·托尔斯泰都要奇怪:这个胖军官心中哪来这么多的诗情?怎么能运用如此奇妙的手法写出如此奇妙的诗歌?费特从部队退伍以后, 回到家乡, 经营农村庄园, 相当精明能干, 把庄园经营得井井有条, 而且蒸蒸日上, 这不像一般诗人、作家的不通实务。到了中年以后, 费特沉迷于哲学, 花了不少时间, 把叔本华的代表作《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译成俄语出版, 这在19世纪的诗人中, 至少也算是颇为奇特不务正业的现象吧。

费特在19世纪40年代初即开始发表诗作, 文学生涯长达50年左右, 留下了颇为丰富的文学遗产:抒情诗800余首, 十余首叙事长诗, 三卷回忆录《我的回忆》和几十篇评论文章, 还有大量的翻译, 如叔本华的哲学名著《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卡图卢斯等的诗歌、歌德的《浮士德》, 甚至还把中国宋代诗人苏轼的七绝《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 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 却教明月送将来)译成俄文。1884年费特获得俄国科学院颁发的普希金奖, 1886年当选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

费特的诗在他生前就已得到一批文学家、批评家的高度评价。别林斯基早在1843年就指出:“在莫斯科所有的诗人中, 费特先生是最有才气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费特“有很多短诗, 写得很可爱。谁若是不喜欢他, 谁就没有诗歌的感觉”。杜勃罗留波夫则认为他“善于捕捉寂静的大自然的瞬息间的变化, 善于真实地表现大自然给人的朦胧的、微妙的印象”。谢德林称赞费特的“大多数诗篇新颖别致, 而浪漫曲几乎盛行全俄”, 涅克拉索夫则指出:“普希金之后的俄罗斯诗人之中, 还没有哪一位像费特先生这样给人以如此之多的诗意的享受。”列夫·托尔斯泰是费特的至交及其诗歌的爱好者, 他们保持了长达约四分之一世纪的友谊, 托尔斯泰盛赞费特才智过人, 感谢费特为自己提供了精神食粮, 并指出:“我不知道有比你更新、更强的人, 正因为如此, 我们相互爱慕, 因为我们都是像你所说的用心灵来思考的。”甚至在给鲍特金的信中称:“这样大胆而奇妙的抒情笔法, 只能属于伟大的诗人, 这个好心肠的胖军官从哪儿来的这种本领呢?”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等对费特的诗歌也评价很高。

但与此同时, 也不时飞来一些斥责乃至诋毁之声, 如当时著名的批评家皮萨列夫声称:“随着时间流逝, 他的诗集会论普特出售, 连做裱糊房间的壁纸都不配, 只能做壁纸下边的衬纸, 再就是做包装纸, 用来包蜡烛, 包干酪, 包熏鱼。费特先生就以这种方式沦落到卑贱的地步, 他也第一次用自己的诗歌作品给人们带来了实际的用途。”这一是由于费特那不讨人喜欢的个性, 二是由于他那唯美的艺术观及某些政治见解, 三是由于他创作题材较为狭窄。

象征派兴起后, 把费特和丘特切夫奉为自己的先驱, 受到他们较大的影响。20世纪中期, 在苏联尽管人们对费特的评价毁誉参半, 但费特的影响不容忽视, 著名的“静派”诗歌, 更是深受费特的影响。时至今日, 费特在俄国已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俄国当代著名评论家科日诺夫指出, 人们公认“俄罗斯诗歌有过黄金时代, 它是由普希金、丘特切夫、莱蒙托夫、巴拉丁斯基、费特等诗人的名字来标志的。有过白银时代——这就是勃洛克、安年斯基、叶赛宁、古米廖夫、别雷、勃留索夫等诗人的时代”。他还更具体地谈道:“诗人的荣誉是件非常复杂的东西。比方说, 普希金在其创作的前半期里是受到异常广泛的推崇的, 那时他跟‘十二月党人’有所交往。但一旦普希金上升到世界诗坛的高峰时, 他却失却了‘普及性’。至于巴拉丁斯基、丘特切夫和费特等一些卓越诗人, 他们是在去世之后过了许多年才真正被人承认为伟大诗人, 与普希金并立而无愧。”

二、唯美的诗歌, 艺术的创新

费特是俄国诗坛“纯艺术派”的代表人物, 他在论文学的一些文章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唯美观点。他认为:“对艺术家来说事物只有一个方面:即它们的美才是珍贵的”, 并声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艺术能对美以外的什么事物感兴趣”, 甚至在爱情中他也宣称:“每当面对你浅笑盈盈, /每当触到你目光如醉, /我就把爱情的歌儿高颂, /不是为你, 而是为你那迷人的美”, 进而得出结论:“只有歌才需要美, /而美却无须歌”(《每当面对你浅笑盈盈》)。他赞颂金刚石, 只是因为金刚石是“永恒之纯美的忠诚卫士”(《金刚石》); 他陶醉于自然界那多彩多姿的瞬间美, 也往往是希望自己能“紧紧依偎那一幕幕美的幻象”(《沿着春天牧场的草地》)。

综观费特诗集, 费特所追求的美不是别的, 是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一份灵气和诗意, 它与人性、心灵、自然、爱情、艺术、人生等紧密相连, 具有较为深厚的情感内容和比较高尚的道德内涵, 纯洁健康, 能给人以诗意的美的享受, 能净化人的心灵, 陶冶人的情操, 应充分肯定, 不能因题材狭窄而偏颇地加以否定。费特诗歌中美的内容主要包括四个方面:自然、爱情、人生、艺术。这些, 都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能够体现永恒的人性。费特曾宣称:“人, 虽然生死有期, /人性, 却亘古不变!”(《整个大千世界……》)正是基于这种认识, 他在诗中一再歌颂自然、爱情、人生、艺术, 反映并探索亘古不变的人性, 从而使其诗大体可以此分为自然诗、爱情诗、人生诗(哲理诗)、艺术诗四大类。

1.自然诗。这是费特诗中比重最大的一类诗, 也是其成就最高的一类诗。苏联著名诗人马尔夏克对费特的自然诗十分倾倒, 他认为费特笔下的自然景物, 就像刚刚被发现那样新颖别致, 他指出:“费特能够聪颖、直接、敏锐地领悟自然界的奥妙”, 并称:“费特的抒情诗已进入了俄国的大自然, 成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纵观费特的自然诗, 大约有如下特点。

一是组诗化。费特描写大自然的面非常广泛, 作品也非常多, 远远超过了此前或此后的诗人, 而且, 他这些描写大自然的诗, 往往按照所描写的对象, 划分成各种大型组诗, 如《春》《夏》《秋》《雪》《海》《黄昏和黑夜》等, 每一组诗中均为同一题材的不同变奏(不同时候不同特征的表现), 从而形成其自然诗鲜明突出的组诗化特征, 而这也是此前或此后一般诗人创作中极其罕见的。

二是运动化。在费特的笔下, 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虫鱼, 烟石云霞, 春夏秋冬, 白天黑夜, 无不获得生动的生命。这主要源于两个方面。第一, 他经常以拟人的手法描写大自然, 使大自然的一切获得生命, 如《第一朵铃兰》:

啊, 第一朵铃兰!白雪蔽野, /你就已祈求灿烂的阳光; /什么样童贞的欣悦, /在你馥郁的纯洁里深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多么鲜丽!/什么样的美梦将随之降临!/你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 /你, 燃起遐思的春之礼品!//仿佛少女平生的第一次叹息, ——/为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情, ——/羞怯的叹息芳香四溢:/抒发青春那过剩的生命。

全诗把铃兰拟人化, 让她拥有“童贞的欣悦”, 并“祈求灿烂的阳光”, 这种把自然物拟人化是泛神论影响的结果。第二, 费特喜欢也善于捕捉并描绘大自然的运动。他善于把握自然在黎明、黄昏等时候的细微变化, 如《黎明》:

从黑夜的前额, /柔软的烟雾轻盈地降落; /一条阴影从茫茫田原/蜷缩到附近的房舍下面; /燃烧起一片亮丽的渴望, /朝霞却羞羞答答不肯亮相; /冰凉, 明亮, 银白, /鸟儿把双翅抖开; /太阳虽不曾升起, /心里却早已幸福盈溢。

费特也善于描写季节交替时大自然万物的特征, 如《春天那芬芳撩人的愉悦》:

春天那芬芳撩人的愉悦, /还没有降临到人间大地。/山谷里仍铺满皑皑白雪, /一辆大马车, 碾过冰屑, /车声辚辚, 沐浴着晨曦。//直到中午才感觉到艳阳送暖, /菩提树梢头一片胭红, /白桦林点点嫩黄轻染, /夜莺, 还只敢/在醋栗丛中轻唱低鸣。//翩翩飞回的鹤群, 双翅/捎来了春的喜讯, /草原美人儿亭亭玉立, /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鹤翼, /脸颊挂着冷紫的红晕。

三是意境化。费特是富有东方尤其是中国诗歌神韵的罕见的俄国诗人, 其诗极富意境美。大自然的一切, 被其妙笔摄来, 构成了优美的意境。可以说, 他使笔下的大自然完全意境化了。意境化的方式主要有:或如前文所述情景交融、化景为情, 意象并置、画面组接; 或捕捉自然中为人所习见而未被注意的美和诗意, 并以轻柔、优美的笔调描绘出来, 如《夏日的黄昏明丽而宁静》:

夏日的黄昏明丽而宁静, /看, 杨柳是怎样睡意沉沉; /西边的天空白里透红, /河湾的碧流波光粼粼。//微风沿着树梢轻快滑移, /滑过一个又一个树顶, /你可听见峡谷里声声长嘶?/那是马群在振蹄奔腾。

费特更善于描绘大自然的各种色彩和不同声音, 并以这些声光色影构成美妙的画面, 展示优美和谐的意境, 如《傍晚》:

明亮的河面上水流淙淙, /幽暗的草地上车铃叮当, /寂静的树林上雷声隆隆, /对面的河岸闪出了亮光。//遥远的地方朦胧一片, /河流弯弯地向西天奔驰, /晚霞燃烧成金色的花边, /又像轻烟一样四散飘去。//小丘上时而潮湿, 时而闷热, /白昼的叹息已融入夜的呼吸, ——/但仿若蓝幽幽、绿莹莹的灯火, /远处的电光清晰地闪烁在天际。

这里有颜色:碧水、青草、红霞、金边、蓝光、绿闪, 可谓色彩纷呈; 这里有声音:水流“淙淙”、车铃“叮当”、雷声“隆隆”, 还有白昼的“叹息”和夜的“呼吸”, 称得上众声齐发。这一切, 构成傍晚美妙的画面, 展示了一个静谧的境界。费特尤其喜欢描写夜, 并且往往采用以动写静的方法, 营造夜的柔美宁静的意境, 如《湖已沉睡》:

湖已沉睡; 青黛的森林一片寂静; /一条雪白的美人鱼飘然悠悠出游; /好像一只小天鹅, 月儿滑过天穹; /向着自己那水中的倒影不时凝眸。//渔人们酣睡在昏昏欲睡的灯火旁; /淡白的船帆未曾漾起一丝皱褶; /芦苇边时有肥大的鲤鱼哗啦击浪, /**起大圈的涟漪在水面层层远播。//多么静谧……我听得清每一种声响; /但它们并未打破夜的沉寂, ——/让夜莺的啼转热烈而嘹亮, /美人鱼把水草轻摇成一段韵律。

美人鱼的出游、摇动水草, 鲤鱼的哗啦击浪, 夜莺的啼转, 更显出无风的夜(“船帆未曾漾起一丝皱褶”)的沉寂, 其艺术效果近似我国古典诗歌中的名句“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2.爱情诗。爱情诗和自然诗在费特的整个创作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 最能体现诗人的个性及创作特色。费特认为爱情“永远是诗歌构思的种子和中心”, 因此, 他一辈子都未曾中断爱情诗的创作。其爱情诗大约有如下特色。

其一, 抽象性。费特创作爱情诗, 往往去掉爱情的个性特点, 并且描写了爱之旅的各个环节, 这使其爱情诗既具抽象性, 又富有普遍性。费特继承了普希金《致凯恩》等爱情诗的优良传统, 往往只写爱情本身, 而少对所爱对象形貌的具体描绘, 并且像丘特切夫早期写自然诗一样, 大多省略爱情产生的具体时间和特定地点, 也不注意抒情主人公“我”的个性特点和心理活动。这样, 他的爱情诗便能集中笔墨只写抽取出来的爱情本身, 从而使这种纯真的爱情具有普遍性。如《多么幸福:又是深夜, 又是我俩》:

多么幸福:又是深夜, 又是我俩!/河流似镜, 辉映着璀璨群星; /而那儿……你抬头看看吧, /天空多么深湛, 又多么纯净!//啊, 叫我疯子吧!随你叫什么都行, /此时此刻, 我的理智已如此脆弱, /爱情的洪流在我心中澎湃汹涌, /我无法沉默, 不能也不愿沉默!//我痛苦, 我痴迷:爱之深苦之极, /哦, 听我说, 理解我, 我已无法掩饰**, /我要向你表白:我爱你, ——/只有你才能完全占据我的心灵。

这里, 只有较为抽象的爱情本身, 而我们从其中感觉到自己青春时的爱情——深深爱一个人, 而一直难以表白, 在长久的痛苦折磨中, 终于不顾一切地向对方表白!类似的诗还有《浪漫曲》等。

其二, 爱情之旅。费特的爱情诗从青年一直写到晚年, 尤其是对拉兹契的爱情终生不变, 直到临死前不久还为她写诗。因而, 他的爱情诗, 既有难忘的初恋, 也有最后的爱情; 既有热恋的欢欣与柔情, 也有深深的悔恨与苦闷, 比较完整地展示了人生的爱情之旅, 几乎每一个年龄层次的读者, 都能在其中体会到自己所曾经历的情感。在这里, 有尚处于进入初恋前心灵微妙阶段的《柳树》:

让我们坐在这柳树下憩息, /看, 树洞四周的树皮, /弯曲成多么奇妙的图案!/而在柳树的清荫里, /一股金色水流如颤动的玻璃, /闪烁成美妙绝伦的奇观!//柔嫩多汁的柳树枝条, /在水面弯曲成弧线道道, /仿如绿莹莹的一泓飞瀑, /细细树叶就像尖尖针脚, /争先恐后, 活泼轻俏, /在水面上划出道道纹路。//我以嫉妒的眼睛, /凝视这柳树下的明镜, /捕捉到心中那亲爱的容颜……/你那高傲的眼神柔和如梦……/我浑身颤栗, 但又欢乐融融, /我看见你也在水里发颤。

这里, 有刚刚进入初恋的爱情游戏《花语》:

我这束鲜花露珠熠熠, /我的哈里发仿若宝石一样; /我早已想和你一起/谈谈这齿颊留香的诗行。//每一朵鲜花都是一个暗语, ——/我的表白请你用心领悟; /或许, 这一整束花儿/将为我们开辟一条幽会的通途。

这里, 有初恋中朦胧而纯洁的欲求——《人们已入睡……》:

人们已入睡; 我的朋友, 让我们一起走到绿树荫浓的花园。/人们已入睡; 只有一颗孤星在把我们偷看。/甚至它也看不见我们, 它已躲入繁枝密叶中, /没有谁听见我们——能听见的只有夜莺……/甚至夜莺也听不见我们——它正歌声悠悠, /也许能听见我们的只有心灵和双手:/心灵听见, 大地是多么心满意足, /我们给这儿带来了何等的幸福; /手儿听见, 心灵正在窃窃诉说, /一种陌生的东西在其中闪亮哆嗦, /从这里有什么在剧烈地震**, /情不自禁地从一个肩膀低垂向另一肩膀……

这里, 也有初涉爱河的陶醉, 如《我来这里把你探望》:

我来这里把你探望, /告诉你旭日已经升起, /它那暖洋洋的金光, /在一片片绿叶上嬉戏。//告诉你森林已经苏醒, /浑身焕发着初醒的活力, /百柯齐颤, 万鸟争鸣, /一切都洋溢着盎然的春意。//告诉你, 我又来到这里, /满怀昨天一样的深情, /心魂依旧在幸福里沉迷, /随时准备向你奉献至诚。//告诉你, 无论我在什么处所, /欢乐总从四方向我飘然吹拂, /我还不知道应歌唱什么——/可歌儿早已从心底里飞出。

这里, 还有进入热恋唯恐失去爱情, 转而要求恋人在感情上与自己更心心相印的《请不要离开我》:

请不要离开我, /我的朋友, 和我在一起!/请不要离开我, /和你在一起, 我快乐无比!//我们应更加心心相印, ——/我们总不能两心如一, /我俩的相爱相亲, /总不能更纯真, 更动人, 更深挚!//哪怕你在我面前静立, /头儿低垂, 愁眉深锁, /和你在一起, 我仍然快乐无比, /请不要离开我!

以及热恋中的纯真举动:

我们手儿紧握, 眼里光彩熠熠, 时而声声叹息, 时而喜笑盈盈, /嘴里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傻言傻语, /但我们四周响彻了**的回声(《当我幻想回到往昔的良辰》)。

更有热恋中的迷醉, 如《白天和黑夜》:

对于我黑夜是多么亲切, 在幽幽黑暗中, /我臂弯里的你欣喜若狂, 醉意醺醺, /柔情脉脉地把火热的面颊向我挨拢, /用你的樱唇寻找着我的嘴唇!//而我, 随兴所之地用手触摸/你的酥胸和它那甜蜜的激动; /但垂靠我胸前的你白天却闪闪躲躲, /在阵阵热吻中双颊火红——//白天对于我更加亲切……

由于拉兹契的爱情悲剧, 费特也写了不少关于爱的不幸的诗。他写过一厢情愿的无望的爱, 如《无须躲避……》:

无须躲避我, 我不会用滚滚泪珠, /也不会用隐藏着痛苦的心哀求你, /我只想让自己的忧愁从心里流出, /我只想再一次对你说:“我爱你!”//我只想迅飞疾驰来到你身边, /就像在浩瀚海面奔驰的波浪, /去亲吻那冷冰冰的花岗岩, /吻一吻——然后就死亡。

也写过爱情产生阴影的时候, 如《在树林中……》:

在树林中, 在荒野里, /午夜的暴风雪吵吵嚷嚷, /我和她坐着, 相互偎依, /枯枝在火焰里吱吱作响。//我们两人的巨大身影, /躺卧在红红的地板, /我们心中不曾迸发一星**, /没有什么能驱散这一份黑暗!//墙外, 白桦林在吱吱呀呀, /乌青的云杉枝啪啪直响……/哦, 我的朋友, 你怎么啦?/我早已知道, 我是何症状!

写得更多的是失去爱情的悔恨与痛苦, 这占据了费特此类爱情诗的多数, 如《一扎旧信》:

久已遗忘的旧信, 蒙上了一层细尘,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珍藏心底的笑靥, /在这心灵万分痛苦的时分, /倏然复活了久已失却的一切。//眼里燃烧着羞愧的火焰, 又一次/面对这无尽的信任、希望和爱情, /看着这些充满肺腑之言的褪色字迹, /我热血沸腾, 双颊火红。//我心灵的阳春和严冬的见证人, /在无言的你们面前, 我确有罪过。/你们依然如此亮丽、圣洁、青春, /一如我们分手的可怕时刻。//而我竟听信那背叛的声音, /似乎在爱情之外还有别的幸福!——/我粗暴地推开了写下你们的人, /我为自己判决了永久的离分, /冷酷无情地奔向遥远的道路。//为何还像当年那样动情地微笑着, /紧盯我的双眼, 细细倾诉爱情?/宽恕一切的声音无法使灵魂复活, /滚滚热泪也不能把这些字行洗净。

其三, 把爱情与自然结合起来写。费特往往把爱情放在自然的背景中加以表现, 爱情因美妙的自然更动人, 自然因有这爱情更丰富, 这样, 他的这类诗便既是自然诗, 又是爱情诗, 独具魅力, 分外动人心魂, 达到了相当的艺术高度, 如《在皓月的银辉下》:

让我们一同出去漫行, /身披这皓月的银辉!/那神秘的寂静, /使心灵久久地迷醉!//池塘似钢铁闪着幽光, /青草痛哭得满脸珠泪, /磨坊, 小河, 还有远方, /全都沐浴着皓月的银辉。/我们能不伤感, 能不活着, /面对这迷人心魂的美?/让我们悄悄流连不舍, /身披着皓月的银辉!

同类的诗还有前面所述的《柳树》以及《呢喃的细语, 羞怯的呼吸》等。

3.人生诗(或哲理诗)。这类诗可分为两个时期。早期主要试图探寻宇宙与生命的奥秘, 思考生命与生命、生命与宇宙之间的关系。不过, 这类诗为数极少, 而且不够成熟、深沉, 也未形成独特的哲学见解。稍好者, 如《繁星》:

为什么天空中纷纭的繁星, /排列成行, 静止如棋, /是因为它们相互尊敬, /而不是彼此倾轧、攻击?//有时一颗火星化作一溜白光, /向另一颗星疾飞猛冲, /你便马上知道它即将消亡:/它已变成陨石——流星!

表达了生命之间应相互敬爱而不能互相倾轧、攻击的哲理。又如《我静静地久久伫立》:

我静静地久久伫立, /凝望着远空的星星, ——/透过黑暗, 在我和星星之际, /某种联系悄悄萌生。//我沉思……但不知沉思什么, /神秘的合唱飘入我耳中, /星星们轻轻地颤动、闪烁, /从那时起我就迷恋上星星……

描写了人与宇宙的神秘联系, 人对宇宙(星空)的关注赢得了宇宙的回应。到了晚年, 由于受德国哲学尤其是叔本华哲学的影响, 费特形成了对世界的悲观看法。他认为人生是悲惨的, 现实生活使人痛苦, 只有艺术是欢乐的。他不相信科学进步, 不相信人的完善。但他又不甘完全任虚无摆布, 他试图进行抗拒。这样, 他晚期的人生诗观念上往往有明显的矛盾, 展示了诗人悲观而又不愿屈服的复杂心理, 风格凝重, 艺术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依据其最重要的观念, 费特晚期人生诗可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 关于永恒、死亡。诗人深感人生短暂、自然永恒(如得到托尔斯泰高度赞扬的《五月之夜》), 而死亡又时时刻刻威胁着人, 因此, 他准备向死投降, 甚至悲观地认为死才是永恒, 如《死》:

“我想活!”他勇敢无畏, 声如洪钟, /“哪怕被欺骗!啊, 就让我受欺诳!”/他没有想到, 这是瞬刻即化的冰, /在它下面却是无底的海洋。//跑?跑往何处?哪里是真, 哪里是假?/哪里是双手可以依靠的支撑?/不管鲜花烂漫, 还是笑满双颊, /潜伏在它们之下的死总会大获全胜。//盲人寻路, 却徒劳地凭依/瞎眼的领路人导向, /如果生是上帝喧哗的集市, 那么唯有死才是他不朽的殿堂。

在《在微不足道的人》中他更是称自己是微不足道者, 并且表示愿“带着尖喊”投入死亡。但他又十分希望能融入永恒, 获得不朽, 如《五月之夜》:

掉队的最后一团烟云, /飞掠过我们上空。/它们那透明的薄雰, /在月牙旁柔和地消融。//胸揣晶莹的繁星, /春天那神秘的力量统治着宇宙。——/啊, 亲爱的!在这忙碌扰攘的人境, /是你允诺我幸福长久。//但幸福在哪里?它不在这贫困的尘世, /瞧, 那就是它——恰似袅袅轻烟。/紧跟它!紧跟它!紧跟它上天入地——/直到与永恒融合成一片!

列夫·托尔斯泰在1870年5月11日致诗人的信中畅谈了对此诗的感受:“我激动得忍不住热泪, 这是一首罕见的诗篇, 它不能增删或改动任何一个字。它是活生生的化身, 十分迷人, 它写得如此优美……”托尔斯泰还把这首诗背熟, 时常回想它。据谢尔盖延科回忆, 若干年之后, 他曾在托翁家中, 当托翁朗读这些诗句时, “声音常被眼泪打断”。然而, 融入永恒只能是瞬间, 这样费特便公开反抗死亡, 如《致死亡》:

我曾在生活中昏迷不醒, 了解这种感受, /那里结束了一切痛苦, 只有甜蜜的慵倦醉意; /所以我毫不畏惧地把你等候, /漫漫难明的黑夜和永恒的床具!//哪怕你的魔爪已触及我的发尖, /哪怕你从生命簿上勾除我的姓名, /只要心在跳动, 在我的审判面前, /我们旗鼓相当, 可我将大获全胜。//你时时刻刻仍须遵从我的主张, /你是无个性的幽灵, 我脚下的影子, /只要我一息尚存——你不过是我的思想, /和郁闷幻想的不可靠的玩具。

第二, 关于生活的意义。由于人生短暂, 自然永恒, 而死亡又时时可能夺去人的生命, 费特对生活感到颇为悲观, 在《花炮》中他认为人的一切努力均是徒劳, 生活的意义是虚无:

我的心枉自熊熊燃烧, /却无法照亮漫漫黑夜, /我只在你面前腾冲云霄, /一路疾飞如箭, 轰鸣不绝。//追随理想, 却落入死之黑暗, /看来, 我的命运便是紧抱幻想, /在高空, 我浩然一声长叹, /化作点点火泪, 洒向四方。

但他又深感如此悲观, 生活便会毫无意义, 因此, 在《蝴蝶》一诗中他反对生活中的无目的、不努力, 力求赋予生活积极的意义:

说得对。我这样可爱, /只是由于轻盈的体态。/我全身的丝绒流光溢彩, /全靠双翅的节拍。//不要问我:来自何处?/又去向何方?/我轻轻地在这朵花上小住, /看, 我在吸吮芳香。//既无目的, 又不努力, /我这样活着, 能否长久?/你看你看, 身子一闪, 张开双翅, /我又四处悠游。

在《我还在爱, 还在苦恼……》一诗中, 他更是宣称:“听命于太阳的金光, /树根扎进坟墓的深处, /在死亡那里寻求力量, /为的是加入春天的歌舞。”表现了积极的生活观。

第三, 关于自由。受西欧启蒙思想的影响, 费特讴歌自由, 赞美自由, 在《诅咒我们吧……》一诗中, 他宣称:“自由是我们的无价奇珍”, 在《致普希金纪念碑》一诗中他又借歌颂普希金表达了对自由的追求, 称颂了自由的价值:

自由诗篇的光荣作家, /我们听到了你的祈祷, 人民的朋友:/响应你的呼唤, 升起了朝霞——自由, /红日东升, 更为你的青铜桂冠增添光华。

但由于当时俄国社会的黑暗、专制, 自由遭到压制甚至扼杀, 费特深感自由来之不易:“你看——我们现在多自由, /但是, 自由必须付出代价; /为了每一瞬间的放任自流, /我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自由和奴役》)进而, 他甚至站在保守派的立场上嘲笑试图冲出牢笼、追求自由的人, 如《鹌鹑》:

愚蠢的鹌鹑, 你看, /一只山雀就在你身边, /它已完全习惯于铁笼, /安安静静, 神态悠然。//可你却总是把自由渴想, /用脑袋往铁笼上猛撞, /你不见, 那铁柱上, /紧紧绷着一张网。//小山雀早已歌声悠悠, /它丝毫不再为铁刺犯愁, /可你却仍然得不到自由, /只是跳撞出一个秃头。

4.艺术诗。费特创作了不少题赠诗, 其中许多涉及文学和艺术, 这些诗权且称为“艺术诗”, 它们不仅在诗艺上技巧高明, 而且也体现了诗人对文艺的审美感受、美学观点、艺术趣味乃至独特的见解。依其内容, 大约可以分为关于文学、艺术、语言三类。

首先, 关于文学。如《致列·尼·托尔斯泰伯爵——值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出版之际》:

辽阔的大海啊, 曾几何时, /你以自己那银灰色的法衣, /自己的游戏, 使我心醉神夺; /无论波平浪静还是雨暴风横, /我都珍惜你那溶溶蔚蓝的美景, /珍惜你在沿岸礁岩上溅起的飞沫。//但如今, 大海啊, 你那偶然的闪光, /就像一种神秘的力量, /并不总使我感到喜欢; /我为这倔强刚劲的美惊奇, /并面对这自然的伟力, /诚惶诚恐地浑身抖颤。

作为“纯艺术派”的领袖, 费特虽然并不喜欢《战争与和平》所有的一切, 尤其是其“倔强刚劲的美”与自己的柔美观念迥然不同, 但他的艺术敏感告诉他, 这是一部代表“自然的伟力”的杰作, 因而, 他较早地如实写出了对这一长篇巨著的感受“诚惶诚恐地浑身抖颤”, 充分表现了这一巨著丰厚复杂而又特别强大的艺术魅力。费特对文学不仅有独特的感受, 而且有着超前的预见性, 体现了一个艺术家敏锐、深邃的眼光, 如前述之《写在丘特切夫诗集上》就是如此。

由上可知, 费特关于文学方面的诗主要体现了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对艺术和美的敏锐感觉, 以及惊人的超前预见性。

其次, 关于艺术。这类诗主要写诗人对艺术和美的一种独特、细腻感受, 洋溢着诗人对艺术与美的热爱乃至崇拜之情。如《给一位女歌唱家》:

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 /那里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 /这歌声中恍惚有爱的微笑, /在你的盈盈热泪上柔光闪耀。//姑娘!在一片潜潜的涟漪之中, /把我交给你的歌是多么轻松, ——/沿着银色的路不停地向上浮游, /就像蹒跚的影子紧随在翅膀后。//你燃烧的声音在远处渐渐凝结, /如同晚霞在海外融入黑夜, ——/却不知从哪里, 我真不明白, /一片响亮的珍珠潮突然涌来。//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 /那里忧伤温柔如微笑一般, /我沿着银色的路不停飞驰, /仿佛那紧随翅膀的蹒跚的影子。

该诗反复抒写了歌唱带给自己的美的感受:它把诗人带到“银铃般的悠远”, “沿着银色的路不停地向上浮游”, 并且起伏摇曳, 动人心魄——“你燃烧的声音在远处渐渐凝结, /如同晚霞在海外融入黑夜, ——/却不知从哪里, 我真不明白, /一片响亮的珍珠潮突然涌来。”又如《米洛的维纳斯》:

圣洁又无羁, /腰以上闪耀着**的光辉, /整个绝妙的躯体, /绽放一种永不凋谢的美。//精巧奇异的衣饰, /微波轻漾的发卷, /你那天仙般的脸儿, /洋溢着超凡绝俗的安恬。//全身沾满大海的浪花, /遍体炽烈着爱的**, /一切都拜伏在你的脚下, /你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永恒。

全诗描绘了著名雕塑《米洛的维纳斯》, 表达了对美的无比崇拜之情, 结尾尤妙, 它不仅指出美是永恒的, 而且“面前的永恒”又暗含着这一美把眼前的欣赏者也提升到了永恒的境界。

最后, 关于语言。在俄国诗歌中, 茹科夫斯基较早认识到, 语言难以传达独特、真实的感受以及大自然那无可名状的美, 在《难以表述》的一诗中他写道:“在不可思议的大自然面前, 我们尘世的语言能有何作为?”丘特切夫在《沉默》等诗中发展了茹诗对语言的思考, 进一步从哲学的高度思考了语言的局限性问题, 并指出“说出的思想已经是谎言”。费特也深感“语言苍白无力”(《我的朋友, 语言苍白无力》)、“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所思所想难以言传!”(《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但他较茹科夫斯基、丘特切夫更进一步的是, 他找到了弥补语言不足的方法。一是用音乐, 如《请分享我的美梦》:

请分享我的美梦, /对我的心细诉热忱, /如果用语言无法表明, /就用乐音对心灵低吟。

二是用诗, 如《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

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所思所想难以言传!/对朋友的爱, 对仇敌的恨, 都有口难言, /一任它在胸中惊涛般雪浪卷云崖。/永恒的苦恼中心儿徒劳地困兽犹斗, /面对这命定的荒谬, /智者也只能把年高望重的头低低垂下。//诗人, 唯有你, 以长翅的语言/在飞翔中突然捕获并栩栩再现/心灵模糊的梦呓和花草含混的气味; /就像朱比特的神鹰为了追求无限, /离弃贫瘠的山谷, 忠实的利爪间/携着一束转瞬即逝的闪电, 向云霄奋飞。

作为唯美派的代表人物, 费特十分重视诗歌的艺术形式, 在这方面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 如注意选择词的音响, 注重音响的变化, 利用语言和词的重复来增加诗歌的韵味, 达到极佳的音乐效果, 对此, 俄国著名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感叹道:“费特在其最美好的时刻, 常常超越了诗歌划定的界限, 大胆地迈步跨进了我们的领域……这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诗人, 而是一个诗人音乐家。”由于长期对艺术形式的探索与追求, 费特在其诗歌创作中形成了独具的艺术特征, 达到了较高的境界, 并且有突出大胆的创新:

一、情景交融, 化景为情。费特曾在大学时期醉心于谢林及黑格尔哲学, 这种哲学是浪漫主义的哲学, 它展开后是一种泛神论, 再加上丘特切夫自然诗的影响, 费特在其诗歌创作中便形成了一种情景交融的手法, 表现为——把自然视为一个活的有机体, 把自然界人化, 并且让自己每一缕情思都和自然界遥相呼应。如前述之《第一朵铃兰》即把铃兰拟人化, 让她祈求阳光, 深藏欣悦, 进而引**的遐思, 最后一段, 是写铃兰还是写少女, 已浑然不可区分。又如《蜜蜂》一诗写了大自然使诗人抛弃了忧郁和懒惰, 人与物的情景交融、息息相通更为明显:

忧郁和懒惰使我迷失了自己, /孤独的生活丝毫也不招人喜欢, /心儿疼痛不已, 膝儿酸软无力, /芳香四溢的丁香树的每一细枝, /都有蜜蜂在嗡嗡歌唱, 缓缓攀缘。//让我信步去到空旷的田野间, /或者彻底迷失在森林中……/在荒郊野外尽管处处举步维艰, /但胸中却似乎有一团熊熊火焰, /把整个心灵燃烧得炽热通红。//不, 请等一等!就在此时此地, /我与我的忧郁分手。稠李睡意酣畅, /啊, 蜜蜂又成群地在它上方飞集, /我怎么也无法弄清这个谜:/它们究竟嗡嗡在花丛, 还是在我耳旁?

在此基础上, 诗人大胆推进一步, 化景为情, 让大自然的一切都化作自己的情感, 成为描写自己感受的手段, 从而达到类似于中国诗圣杜甫那“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的艺术境界。如《又是一个五月之夜》:

多美的夜景!四周如此静谧又安逸!/谢谢你呀, 午夜的故乡!/从寒冰的世界中, 从暴风雪的王国里, /清新、纯洁的五月展翅飞翔!//多美的夜景!漫天的繁星, /又在温柔深情地窥探我的心灵, /夜空中到处**漾着夜莺的歌声, /也到处回**着焦虑和爱情。//白桦等待着。它那半透明的叶儿/羞涩地撩逗、抚慰我的目光。/白桦颤抖着, 仿如新婚的少女, /对自己的盛装又是欣喜又觉异样。//夜啊, 你那温柔又缥缈的容姿, /从来也不曾让我如此的着魔!/我不由得又一次唱起歌儿走向你, /这情不自禁的, 也许是最后的歌。

在这里,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白桦都已具有人的灵性, 充满诗人爱的柔情, 景已化为情。

二、意象并置, 画面组接。费特的诗主要捕捉自己的瞬间印象, 传达自己的朦胧感受。在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丘特切夫等之后, 费特另辟蹊径, 力求表现非理性的内心感受, 善于用细腻的笔触描写那难以言传的感觉, 善于表现感情极其细微甚至不可捉摸的变化, 因此, 同时代诗人葛里高利耶夫称他为“模糊、朦胧感情的诗人”。的确, 费特从来不想把一件东西、一个感受表现得过于清晰, 而竭力追求一种瞬间印象, 一种朦胧的感受。要传神地表现这种瞬间印象、朦胧感受, 必须要有高超的艺术技巧和大胆的艺术创新。费特为此独创了俄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罕见的意象并置、画面组接的艺术手法。他大胆地舍弃动词, 而以一个个跳动的意象或画面, 组接成一个完整的大画面(意境), 让时间、空间高度浓缩, 而把思想、情绪隐藏在画面之中, 以便读者自己去捉摸、去回味, 然后甜至心上, 拍案叫绝!这种大胆的艺术创新, 从诗人创作伊始的19世纪40年代初即已开始。在1842年, 费特创作了两首这样的诗, 其中一首是《这奇美的画面》:

这奇美的画面, /对于我多么亲切:/白茫茫的平原, /圆溜溜的皓月, //高天莹莹的辉耀, /闪闪发光的积雪, /远处那一辆雪橇, /孤零零的奔跃。

全诗由“白茫茫的平原, 圆溜溜的皓月”, “高天莹莹的辉耀, 闪闪发光的积雪”等趋于静态的意象组成优美的画面, 然后再在这中间置入一个跳动的意象——远处奔跃的雪橇, 从而让整个画面活了起来, 收到了画龙点睛的艺术功效。这可能是费特最初的大胆探索, 全诗基本上未出现动词, 全由名词构成(“奔跃”俄文为“бег”, 属动名词, 兼有名词与动词双重功效, 但以形容词“孤零零的(одинокий)”修饰, 则完全名词化了), 但也出现了“对于我多么亲切”这样的句子。写于同年的另一首诗《夜空中的风暴》则更成熟些:

夜空中的风暴, /愤怒大海的咆哮——/大海的喧嚣和思考, /绵绵无尽的忧思——/大海的喧嚣和思考, /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思考——/层层紧随的乌云……/愤怒大海的咆哮。

在这里, 风暴、大海、乌云等意象组成了一个跳动的画面, 在这个完整的画面中无一动词。以上两首诗由于是初步探索, 显得稍有滞涩, 不够圆熟。

到1850年, 这种艺术手法在费特手里就已运用得得心应手, 并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如他的名作《呢喃的细语, 羞怯的呼吸》:

呢喃的细语, 羞怯的呼吸, /夜莺的鸣唱, /朦胧如梦的小溪, /轻漾的柔光。//夜的柔光, 绵绵无尽的/夜的幽暗, /魔法般变幻不定的/可爱的容颜。//弥漫的烟云, 紫红的玫瑰, /琥珀的光华, /频频的亲吻, 盈盈的热泪, /啊, 朝霞, 朝霞……

全诗俄文共有36个词, 其中名词23个, 形容词七个, 前置词两个, 连接词“和”重复了四次, 最引人注目的是连一个动词也没有, 有15个主语, 却无一个谓语!一个短语构成一个画面, 一个个跳动的画面构成全诗和谐优美的意境!这是一首怎样的杰作呀!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认为这是“大师之作”, “是技艺高超的诗作”, “诗中没有用一个动词(谓语)。每一个词语——都是一幅画”。

俄国现代学者文学史家布拉果依写过一篇专论《诗歌的语法》论述这首诗, 他认为这首诗是“俄国抒情诗的珍品之一”, 全诗未用一个动词, 却写出了动的画面。全诗是一个大主格局, 用一系列名词写出了内容丰富的画面:诗人未写月色, 但用“轻漾的银光”“夜的柔光”“阴影”让读者体会到这是静谧的月夜。进而指出, 费特写爱情也像写月光一样, 不特别点明, 但读来自然明白。全诗洋溢着朦胧的意境, 但一切又十分具体。小小一首诗, 从时间角度看, 仿佛只是瞬间, 而实际上却从月明之夜一直写到晨曦的出现, 包括整个夜晚到黎明, 这正流露出恋人的心情:热恋的人不觉得时光的流逝。他论定费特的技巧高超在于:他“什么也没有说, 又一切都已说出, 一切都能感觉到”。

俄国当代著名评论家列夫·奥泽罗夫则认为费特此诗及此类诗的技巧“实际上向我们的文学提供了用文字表现的写生画的新方法”——赋予作品以更多动感的点彩法, 并具体指出, 费特对个别的现象一笔带过(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夜莺的鸣唱), 但这些现象却汇合在一个统一的画面中, 并使诗句比费特以前其他大师作品中的诗句有更多的动感。他还指出:“费特的语言使整个句子具有深刻的内涵, 就像点彩画家的色点和色块一样……费特像画家一样工作。他绞尽脑汁, 要让‘每一个短语’都是‘一幅图画’。诗人力求以最凝练的手法达到最为生动的表现。”这从另一角度——绘画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费特大胆、独特的艺术创新。

但我们认为, 费特的这种艺术创新以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来概括更符合诗歌规律, 也更大众化一些。

而1881年费特晚期所写的《这清晨, 这欣喜》一诗更被誉为“印象主义最光辉的杰作”, 它大胆创新, 技巧圆熟, 举重若轻, 游刃有余, 不愧为大师的力作:

这清晨, 这欣喜, /这白昼与光明的伟力, /这湛蓝的天穹, /这鸣声, 这列阵, /这鸟群, 这飞禽, /这流水的喧鸣, //这垂柳, 这桦树, /这泪水般的露珠, /这并非嫩叶的绒毛, /这幽谷, 这山峰, /这蚊蚋, 这蜜蜂, /这嗡鸣, 这尖叫, //这明丽的霞幂, /这夜村的呼吸, /这不眠的夜晚, /这幽暗, 这床笫的高温, /这娇喘, 这颤音, /这一切——就是春天。

在这里, 各种意象纷至沓来, 并置成一个个跳动的画面, 时间、空间融为一体, 无一动词, 而读者的感觉却是如行山**中, 目不暇接。那急管繁弦的节奏, 一贯到底的气势, 充分展示了春天丰繁多姿、新鲜活泼的种种印象对人的强烈刺激以及诗人在此刺激下所产生的类似“意识流”的鲜活心理感受。“这……”一气从头串联至尾, 既形成大度的、频繁的跳跃, 又使全诗的意象以排比的方式互相连成一体, 既是内在旋律的自然表现, 又是从外部对它的加强。本诗的押韵也极有特色(译诗韵脚悉依原作):每一诗节变韵三次(第一、二句, 第三、六句, 第四、五句各押一种韵), 体现了全诗急促多变的节奏, 而第三、六句的韵又把第四、五两句环抱其中, 则又在急促之中力破单调, 相互衔接, 使多变显得有序(试换成一二、三四、五六各押一韵, 则过于单调)。全诗三节, 每节如此押韵, 就更是既适应了急管繁弦的节奏, 又使诗歌音韵在整体上多变而有规律, 形成和谐多变的整体动人韵律, 并对应于充满生机与活力、似多变而和谐的大自然的天然韵律, 使音韵、形式、内容有机地融合成完美的整体。这首诗充满了光明与欢乐, 充分表现了自然万物在春天苏醒时欣欣向荣的生机与活力, 格调高昂, 意境绚丽, 意象繁多而鲜活, 画面跳跃又优美, 韵律多变却和谐, 是俄国乃至世界诗歌中的瑰宝。

三、词性活用, 通感手法。当费特之时, 普希金、莱蒙托夫、巴拉丁斯基、丘特切夫等几位大师已达俄国乃至世界诗歌的高峰, 在抒情与哲理、自然与人生乃至诗歌技巧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而在文学艺术的王国里, 低能儿和循规守旧者是毫无立足之地的。要想在文学史上留下一席之地, 必须大胆创新。费特从创作伊始, 即已有较为明确的创新意识。是他, 把情景交融推进一步——化景为情, 在自然界人化这一点上比丘特切夫更大胆; 是他, 独具匠心地运用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构成优美的意境, 凝练而含蓄地传达自己的瞬间印象和朦胧感受以及难以捉摸的情思。也是他, 在语言上勇于创新, 大量运用词性活用, 通感手法。

费特在诗中多处活用词性, 或故意把词的本义和转义弄得模糊不清, 让人猜测, 以增加诗歌的韵味, 如“那细柔的小手暖烘烘, 那眼睛的星星也暖烘烘”(《是否很久了, 我和她满大厅转动如风》), “她的睡枕热烘烘, 慵倦的梦也热烘烘”(《熠熠霞光中你不要把她惊醒》), 或大胆采用一些人所不敢用的词语修饰另一些词语(如形容词、名词、动词), 从而达到出人意料的目的, 如“童贞的欣悦”, “馥郁的纯洁”, “羞怯的哀伤”, “郁郁的倦意”, “响亮的花园”, “如此华丽地萧飒凄凉”。费特也常常采用通感手法, 把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融为一体, 把各种感觉糅合起来, 如“温馨的语言”, 化听觉为感觉; “消融的提琴”, 化听觉为视觉; “脸颊红润的纯朴”, 化无形为有形。

费特还往往把词性活用与通感手法结合在一起, 如《致一位女歌唱家》的第一段:

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 /那里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 /这歌声中恍惚有爱的微笑, /在你的盈盈热泪上柔光闪耀。[2]

通感手法与词性活用交错糅合, 达到水乳不分的境地。“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 既是通感(化无形为有形, 心觉变视觉), 又是词性活用(“忧伤高悬”), 而第一句中此手法应用得更是出神入化:“银铃般的悠远”, 既属词性活用(以“银铃般的”修饰“悠远”)与通感手法(把“悠远”化为“银铃般的”, 变无形为有形), 又非常生动地把主客体融为一体——歌唱家的歌声是如此优美动人, 听者沉醉其中, 只觉茫茫时空、人与宇宙均已融合为一种“悠远”(“悠远”既可指时间长, 也可指空间广), 当然这“悠远”因歌唱家歌声之圆润优美而是“银铃般的”。于是听者摆脱了滚滚红尘中千种烦恼、万般苦闷, 进入了艺术与美的殿堂, 进入了人与宇宙合一的境界。在那里, 忧伤也美得好似月亮一般, 忧伤与微笑、热泪与柔光和谐地统一在一处。又如:“但有些日子也这样:/秋天在金叶盛装的血里, /寻觅着灼灼燃烧的目光, /和炽热的爱的游戏”(《秋天》)。在这里, 利用词性活用与通感手法, 把“金叶盛装的林”说成“金叶盛装的血”, 把秋天还有的夏日余温说成秋天在“血”里寻觅“炽热的爱的游戏”, 寻觅“灼灼燃烧的目光”, 从而使主客观完全契合, 并深入非理性的世界, 直探进秋之生命的深处, 也触动了人的灵魂深处。

综上所述, 费特作为纯艺术派(即俄国唯美派)的代表人物, 创造了不少反映人生、爱情、自然、艺术诸方面的杰作和美的艺术精品, 为俄国乃至世界各国古今千千万万的读者提供了具有高尚情感、突出美感的精神食粮, 并且在艺术形式方面多有创新, 影响了俄国象征派、叶赛宁、普罗科菲耶夫以及“静派”等大批诗人。费特不愧为俄国乃至世界诗坛的一位诗歌大师, 对他的译介和研究应更进一步深入。

参考文献

[俄]科日诺夫:《俄罗斯诗歌:昨天·今天·明天》, 张耳节译, 载《外国文学动态》, 1994(5)。

[俄]奥泽罗夫:《诗和画的语言——评论阿·阿·费特的诗〈呢喃的细语, 羞怯的呼吸〉》, 周如心译, 载《俄苏文学》, (山东)1990年第2期与1991年第1期合刊。

[俄]普拉什克维奇:《诗人音乐家——费特》, 见《在星空之间——费特诗选》, 谷羽译, 台北, 台湾人间出版社, 2011。

徐稚芳:《俄罗斯诗歌史》,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

曾思艺:《试论费特抒情诗的艺术特征》, 载《国外文学》, 1996(4)。

《自然·爱情·人生·艺术——费特抒情诗选》, 曾思艺译, 北京,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013。

[1]如普拉什克维奇就认为他的父亲是贵族地主宪辛, 他的母亲是夏绿蒂—伊丽莎白·费特, 参见《在星空之间——费特诗选》, 谷羽译, 187页, 台北, 台湾人间出版社, 2011。

[2]以上所有费特抒情诗均为曾思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