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讲 陀思妥耶夫斯基:探索人性与心理的大师(1 / 1)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写俄国城市下层平民和罪犯心理的高手, 同时又是具有深刻的基督教思想的作家。高尔基曾指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两个伟大天才, 他们以自己的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 使整个欧洲惊愕地注视着俄罗斯, 他们两个都足以与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的人物并列。”他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 有人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 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时至今日, 在西方, 作为对人性和心理有着极其深刻探索的文学大师, 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其更具现代性与深刻性, 其文学地位和影响甚至高过托尔斯泰。

一、曲折的经历 深刻的作品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1821年11月11日出生于莫斯科一个医生家庭, 在七个孩子中排名老二。其远祖是立陶宛的古老贵族, 祖父是一位神职人员。父亲米哈依尔·安德烈耶维奇是莫斯科一家贫民医院的医生, 平民出身, 1828年获得贵族称号, 性格暴躁、多疑、忧郁, 带有病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了父亲的性格, 胸襟狭窄、暴虐和易于冲动是父子俩的共同特征。母亲玛丽娅·费多罗芙娜随和、善良、温柔, 同时又十分干练、机敏, 对宗教有一种狂热的虔诚, 但身体虚弱。哥哥米哈依尔·米哈依洛维奇, 长他一岁, 兄弟二人, 志趣相同, 曾一起学习、创作、办刊物。陀思妥耶夫斯基1834年进入莫斯科契尔马克寄宿中学读书, 1837年进入彼得堡高等军事工程学院学习。1843年毕业, 获准尉军衔, 被派往彼得堡工程兵团工程局绘图处任职。一年后, 他主动辞职, 专门从事文学创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小就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 父母任老师, 家教严厉, 这对他的智力开发很有好处。在12岁以前, 他就已读完了《司各特全集》, 这为他以后走上文学道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早在中学时代,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阅读了大量的俄国和外国文学名著, 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茹科夫斯基、克雷洛夫、巴尔扎克、雨果、乔治·桑、司各特、席勒等人的代表作品更是令他爱不释手。在高等军事工程学院, 他不仅继续大量阅读俄国和外国文学名著, 对果戈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且自己开始了文学创作——写出了两部历史悲剧《玛丽亚·斯图亚特》《鲍里斯·戈杜诺夫》。毕业后, 他正式进行文学创作。1846年, 他发表书信体小说《穷人》, 受到诗人涅克拉索夫和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的高度评价, 一举成名, 在文学界引起了注意。

1849年, 因参加俄国最早的进步知识分子革命组织——彼特拉舍夫斯基(1821—1866)小组, 被沙俄政府逮捕, 并被判处死刑, 临刑前几分钟获得沙皇的赦免[1], 改为流放:先是在鄂木斯克要塞监狱服苦役四年(1850—1854), 接着被派到塞米巴拉金斯克的西伯利亚第七常备营当了五年列兵(1854—1859)。

近十年的流放既摧残了他的肉体, 使他本来就患有的癫痫病明显地加剧; 又动摇了他的革命信念, 使他的思想出现了根本性的转变, 逐渐形成一种“土壤派”(一译“根基派”)理论。“土壤派”是19世纪50年代在俄国形成的一个文学批评流派和一种文化思潮, 代表人物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格里戈里耶夫、斯特拉霍夫(1828—1896), 对俄罗斯命运的关怀和对俄罗斯民族精神的信念把他们结合起来, 他们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创办的大型文学政治杂志《当代》(1860—1863)和《时代》(1864—1865)为中心和阵地, 既反对革命民主主义者的唯物主义美学, 又反对“纯艺术派”的唯美主义理论, 而认为俄国社会的动**不安和道德信念的沦丧在于俄国有教养的知识阶层长期脱离人民这一根基, 出路在于知识分子必须与人民结合, 吸取俄罗斯民族性格的根本因素——虔诚的基督教博爱精神和忠君思想, 这样才能使俄国社会各阶层克服内部的矛盾冲突和信仰危机, 重振俄国的经济文化, 甚至为陷于道德精神危机的西欧社会指明新的出路。他们认为, 真正的艺术体现的是人和人类思想, 即基督精神, 它永远能促进社会的道德进步和个人的道德完善, 永远是人民的和民主的艺术, 而普希金是俄罗斯精神和俄罗斯民族性格最完美的体现者, 他的艺术天才无可争议地表现了俄罗斯精神对于全人类兄弟般团结的追求。简而言之, 这一理论认为有文化的上层已经脱离了人民(即“土壤”), 人民也不接受贵族革命家的理想, 所以俄国不具有接受革命宣传的“土壤”, 解决俄国问题的出路, 在于人民忍耐、顺从和笃信宗教, 或者正如米尔斯基所说, 俄国知识社会的救赎之路只能是重建与民众的联系, 接受民众的宗教理想, 亦即接受东正教。

1859年12月, 陀思妥耶夫斯基获准回到彼得堡。回彼得堡后, 他全身心地投入创办报刊和文学创作之中, 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 登上了世界文学的高峰。但他过的却是十分辛劳的生活。1864年4月他的第一任妻子患肺病去世, 接着哥哥又因病辞世, 他们创办的《时代》杂志由于亏损严重, 也被迫停刊。一连串的不幸接踵而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昼夜辛劳笔耕不辍来还债。长期劳累, 影响了他本就不太好的身体, 1881年1月28日因病去世。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经历坎坷, 就连爱情婚姻上的经历, 也跟他的人生经历一样曲折。直到34岁, 他还没有谈过恋爱, 也没有女友; 在四年苦役后, 他认识了一个中学教师的妻子玛丽娅, 比他小4岁, 但是个神经质的女人, 情绪变化无常, 动辄伤感落泪。1857年他们结婚, 但婚姻相当失败, 最后夫妻关系破裂, 1861年起分居。1864年4月玛丽娅死于肺病,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她死后, 全心全意抚养她和前夫生的儿子。1862年秋, 22岁的女大学生阿波利纳里娅爱上了作家, 她比陀氏小20岁, 但十分崇拜大作家的才气。她极其独立, 聪明而高傲, 自尊心很强, 自我中心主义, 不受传统道德观念约束, 残酷而邪恶, 是一位“地狱般的”女人, 毫无顾忌地委身于作家。她希望作家离婚, 和她结合, 但他声称妻子有病, 不能这么做。因此在玛丽娅去世后, 阿波利纳里娅坚决拒绝了作家的求婚, 1866年他们终于分手, 她后来嫁给了著名作家罗扎诺夫。婚姻和爱情, 使作家饱受折磨, 备尝艰辛。1866年10月, 作家终于苦尽甘来, 与18岁的速记员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1846—1918)产生了爱情, 并且在结婚后有了晚年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 尤其是不再需要为还债而匆忙写作。安娜比陀氏小25岁, 善良, 温柔, 贤惠, 在帮助作家速记小说时与他相爱, 婚后也很有管家理财才能, 很快就让作家的经济状况得到改善, 走向富足。他们共同生活了14年, 生下了一儿一女。丈夫死后, 35岁的安娜把后半生全部用于整理、出版他的文稿和全集, 动员他的朋友为他写传记, 并亲自写回忆录。1906年收集了有关陀氏的五千多种书目, 在莫斯科历史博物馆开辟了陀氏手稿、遗物和肖像展室, 还创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学。[2]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致力于文学创作, 创作成果颇丰, 思想深刻, 艺术成就很高, 其中长篇小说7部:《被欺凌与被侮辱的》(1861)、《死屋手记》(1861—1862)、《罪与罚》(1866)、《白痴》(1868)、《群魔》(一译《鬼》, 1871—1872)、《少年》(1875)、《卡拉玛佐夫兄弟》(一译《卡拉马卓夫兄弟》, 1880) (其中后五部被称为陀氏的“五大长篇小说”); 中短篇小说20多篇:《穷人》(1846)、《双重人格》(1846)、《普罗哈尔钦先生》(1846)、《九封信的故事》(1847)、《女房东》(1847)、《波尔宗科夫》(1848)、《脆弱的心》(1848)、《别人的妻子和床下的丈夫》(1848)、《诚实的小偷》(1848)、《枞树晚会和婚礼》(1848)、《白夜》(1848)、《涅托奇卡·涅兹万诺娃》(1849)、《小英雄》(1857)、《舅舅的梦》(1859)、《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1859—1860)、《一件糟糕的事》(1862)、《冬天记的夏天印象》(1863)、《地下室手记》(1864)、《鳄鱼》(1865)、《赌徒》(1866)、《永恒的丈夫》(1869)、《豆粒》(1873)、《一个温顺的女人》(1876)、《一个荒唐人的梦》(1877)等。以上作品中, 最重要的是:中篇小说《穷人》《双重人格》《白夜》《地下室手记》, 长篇小说《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玛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创作, 大体可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 初入文坛(1844—1849):这是从学习走向独创的时期。主要学习普希金、果戈理和德国的席勒、霍夫曼以及美国的爱伦·坡等, 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穷人》《双重人格》《白夜》等。

《穷人》是书信体小说, 以老公务员杰符什金和一个沦为妓女的年轻姑娘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往来的书信构成。瓦尔瓦拉原是一公爵领地总管的女儿, 父母双亡后, 在远亲安娜·费多罗芙娜的逼迫下, 沦为妓女。杰符什金是彼得堡的一个小公务员, 平民出身, 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 思想保守, 安于天命, 忠于职守, 但他有自己的人格, 有自己的精神生活, 有平等的意识, 心地善良, 对下层贫困的人们有深厚的同情心。他对瓦尔瓦拉的遭遇极为同情, 尽管自己也愁吃愁穿, 仍倾其所有, 以远亲关系为借口, 想尽办法把她救了出来, 并不断接济她。他在经济上勉强能自足, 稍有不慎, 就会坠入难堪的境地, 但他为了拯救贫苦的姑娘瓦尔瓦拉, 不惜省吃俭用, 自己搬到贫民窟, 甚至租住别人的厨房, 由于能照顾这个孤女而感到安慰。后来他更加贫困, 受到官僚老爷们的揶揄和欺凌, 瓦尔瓦拉走投无路, 不得不嫁给了曾经毁灭她青春的地主贝科夫, 离开了世界上唯一爱她的杰符什金。通过杰符什金这一形象, 小说主要揭示了“小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及其作为人的尊严(米川正夫指出, 《穷人》在当时的俄国文学中是一种启示, 在杰符什金这不体面的“写字的机器”身上, 表现出了他隐藏的丰富的人间情味, 真实的爱情和宽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小说写出了穷人虽然穷, 但也有自己的人格尊严, 尤其是写出了穷人有着“无限善良的灵魂和温柔的心”, 也有着爱心并且懂得爱, 更写出了穷人的深层复杂心理(如他的自卑、滑稽、怯懦甚至爱虚荣), 从而大大推进了普希金、果戈理对穷人的描写。

《双重人格》(一译《化身》《同貌人》《孪生兄弟》)的主人公高略德金是一个小公务员, 他看上了上司的女儿, 而且自以为很有希望攀上这门婚事, 不料最后成为乘龙快婿的竟是善于吹牛拍马的同事, 绝望之余他陷入精神分裂。在上司女儿过生日时, 高略德金设计暗算情敌, 遭到失败。第二天, 他的同貌人小高略德金坐到了他对面的办公室里, 也是九品文官, 两人从此展开了荒诞不稽的交锋, 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小高略德金如鱼得水, 结果大高略德金最终进了疯人院。小高略德金实际上是大高略德金内心世界阴暗面的化身。《双重人格》深受德国浪漫主义小说家霍夫曼和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影响, 在俄国文学中最早探索双重人格或人格分裂, 是作家此后一系列揭示双重人格作品的滥觞, 也显示出作家描写双重人格和心灵两极斗争的创作特色, 即从抽象的道德伦理原则看人, 把人的心灵看作善与恶、上帝与魔鬼进行不间断斗争的场所。

《白夜》写主人公“我”和一个少女娜斯晶卡在彼得堡夏至的白夜期间四个夜晚的交往。自幼父母双亡、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天真无邪的少女娜斯晶卡爱上了年轻的房客, 后来房客要去莫斯科, 姑娘向他表白了爱情, 并且带好了替换的衣服, 要跟他一起走。房客劝住了她, 并答应她, 一年后他一定会来, 回来后如果姑娘不改变, 他就向她奶奶提亲。一年后, 到约定时期, 夜晚十点左右, 姑娘就在河岸边凭栏等候。但房客没有来, 却和整天沉溺于幻想的“我”邂逅。“我”出于同情, 给了她安慰和帮助, 甚至和她一起等候, “我”也在这过程中感到了自己的真正存在。但接连等了四夜, 也不见房客到来。当绝望的姑娘准备投身“我”怀抱的时候, 房客赶到了。于是姑娘立刻脱开“我”的怀抱, 奔向房客……小说叙述了一个内心孤独、纯真的幻想家与同样孤独纯真的少女娜斯晶卡之间一段短暂却充满诗意、优美迷人、浪漫感伤的爱情故事, **气回肠, 缠绵悱恻,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独具韵致, 是难得的佳作。

第二阶段, 西伯利亚十年(1850—1860):这是过渡时期, 面临枪毙的死亡威胁以及将近十年的流放生活, 改变了作家的思想, 初步形成了“根基”理论, 主要作品有《小英雄》《舅舅的梦》《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

第三阶段, 重入文坛(1860—1881):这是作家创作的高峰期, 思想成熟而深刻, 艺术上也渐渐臻于炉火纯青之境, 其大多数中短篇小说和7部长篇小说, 都创作于这个时期, 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地下室手记》《白痴》《群魔》《少年》《卡拉玛佐夫兄弟》。

《地下室手记》的无名主人公是个40岁的退休八品文官, 智力发达, 善于思考, 在40岁时得到了一小笔遗产, 就退休了, 从此在地下室整整二十年。他的一生坎坷, 充满痛苦、屈辱和怨恨, 但又无法改变现实。他为自己的软弱苦恼, 力图确立自己的个性, 但又找不到正确的途径, 结果变成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 彻底否定社会理想, 宣扬个人完全自由。这是一部社会哲理小说, 让这位地下室人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述展开整个作品, 他的内心充满了病态的自卑, 但又常剖析自己。

小说包括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地下室人的长篇独白, 内容探讨了自由意志、人的非理性、历史的非理性等哲学问题; 第二部分是地下室人追溯自己的一段往事(与大学同学的聚餐与冲突), 以及他与一名妓女丽莎相识和分别的经过。他对丽莎进行了诸多美好的说教, 试图唤醒她, 结果只是让本来浑浑噩噩过着肮脏生活的丽莎要在清醒的状态中去体味痛苦和耻辱, 反倒使她更加痛苦, 以此说明虚伪的“崇高理想”以及“崇高的行为”未必能改变现实悲惨的现状。作家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是廉价的幸福, 还是崇高的苦难——两者哪一个更好些?”实际上, 小说包含了相当丰富而现代的思想内涵, 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具有独创的意义。斯坦纳宣称:“《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创作的知识大全。”

弗兰克指出:“作为揭示我们时代的感受性的隐蔽深渊的关键性文本, 在现代文学中只有少数作品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更广泛地被阅读, 或那么经常地被引用。‘地下室人’这个名称已经成为当代文化词汇的一部分, 而这个性格现在已达到最伟大的典型文学创造之一的高度, 正如哈姆莱特、堂吉诃德、唐璜、浮士德那样。”

米尔斯基更是认为, 这部小说不应被视为一部纯粹简单的文学作品, 在这部作品中, 哲学大于文学。似乎应将它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政论文字联系起来看(且并不因为它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个性更为深刻、更为重要的精神层面)。这部著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占据一个核心位置。在这里, 他深刻的悲剧直觉得到最纯粹、最残酷的表达。它超越艺术和文学, 属于人类伟大的神秘发现。相信人类个性及其自由的至高价值, 相信精神世界之非理性的、宗教的、悲剧性的基础, 相信这一基础高于理智, 高于善恶之区分(最终相信一切神秘宗教), 这一信念以悖论的、出人意料的、完全自然的形式被表达出来。自文学角度看,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具独创性的小说, 同时也是其最令人不快、最为“残酷”之作品。

美国学者考夫曼认为这部小说是存在主义的先声, 他指出:“我们所听到的是个性之歌中未被听到的一首:不是古典的, 不是圣经式的, 也绝不是浪漫的。不!这个个性没有经过修饰, 没有经过理想化, 也没有神圣化。它是可悲的和叛逆的, 但无论它给人何等不幸, 却仍然是最高的善”, “《地下室手记》是一个人的内在生活, 是他的情志、焦虑、和决心——这些都被带进了核心, 一直到所有的景象被揭露无遗为止。这本在一八六四年出版的书, 是世界文学中最富革命性和原创性的著作之一”。

《白痴》描写了孤女娜斯塔西娅被地主托茨基占有, 后托茨基欲将其“转让”给将军的秘书笳纳, 梅什金公爵试图拯救失败, 娜斯塔西娅被富商之子罗果静得到、杀害的故事。小说主要塑造了两个中心形象:娜斯塔西娅·费利波夫娜和梅什金。女主人公的悲剧构成作品的主要内容。

娜斯塔西娅出身贵族, 六七岁时, 庄园失火, 母亲被烧死, 家产毁于一旦, 后来父亲又病故。地主托茨基见她长得俊俏, 便让她接受种种教育, 当她长成鲜花一般的少女时, 托茨基就让她做了情妇, 后来又对她厌倦了, 打算抛弃她, 另娶一位门第相当的富家小姐。这激起了她的愤恨, 此时的她已不是那个易于对付的小姑娘了, 她姿态文雅, 谈吐锋利, 嬉笑怒骂, 吓得托茨基不敢怠慢, 不得不改变主意, 暂时取消婚事。后来, 他又阴谋用七万五千卢布作陪嫁, 把她嫁给叶潘辛将军的秘书笳纳, 然后自己和将军的小姐结婚。这实际上是一桩肮脏的交易:托茨基和将军的小姐结婚, 所获得的陪嫁绝不止七万五千卢布。至于将军, 通过这种联姻, 不仅可以得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 而且有了常与娜斯塔西娅亲近的机会, 因为笳纳是他的秘书, 又是一个贪财如命的小人, 所以他勾搭这位下属的妻子时, 不仅不会受到阻挠, 反而会使笳纳感到受宠若惊。娜斯塔西娅看穿了这个阴谋, 断然拒绝了这桩婚事。在自己的生日晚会上, 她导演了非常精彩的一幕:把罗果静竞买她的十万卢布扔进火炉, 对为了钱能够杀任何人的笳纳说, 如果当众从火中取出来, 这十万卢布就是你的了。全场人都惊呆了, 笳纳看着看着, 内心激烈地斗争着, 最后竟然晕倒了……“白痴”梅什金公爵向她求婚, 她也拒绝了, 最后一气之下嫁给了富商罗果静, 但不久被罗果静杀害了。

娜斯塔西娅是个矛盾的灵魂, 一方面她意识到自己的纯洁、高尚, 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己是一个被摧残、被**的牺牲者; 一方面渴望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另一方面又难以摆脱自卑心理, 缺乏足够的勇气。这种矛盾心理就使她在梅什金公爵(道德纯洁的象征)和罗果静(道德堕落的象征)之间的选择上摇摆不定:她爱梅什金, 但又怕自己玷污了他; 嫁给罗果静, 她认为是道德堕落, 又不甘心。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轻蔑憎恨的情感和复仇心理。

梅什金是作家的理想人物, 一个“完美的人物”。他是一个患癫痫病的青年, 为了治病, 长期住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下的农村里, 周围是瑰丽的自然景色、善良的村民和天真烂漫的孩子, 因而没有沾染上流社会的恶习, 他纯洁、善良、坦率、正直、温和, 道德高尚, 天真得近乎白痴, 一直被别人骂为“白痴”。他是现实中的堂吉诃德, 现代的基督, 对一切不幸的人们充满同情, 对社会上种种不平等现象极为不满, 热烈向往着人们之间的友好和团结, 主张基督式的“普遍的爱”, 宣扬博爱和宽恕容忍的基督精神——“宽恕、自我克制、温良恭顺”。他行动的依据不是理智, 而是感情和直觉; 他承认贵族在社会生活中的领导作用, 呼吁他们通过道德的自我完善、与人民团结的途径来实现社会和谐, 也实现基督精神。他并不了解人间痛苦和不幸的真正原因, 也不能解决任何矛盾, 既无法帮娜斯塔西娅开始新的生活, 也阻挡不了不能完全占有娜斯塔西娅就下毒手的罗果静对她的谋杀, 而且断送了阿格拉亚的纯洁爱情, 最后连他自己也给毁了, 他发了疯, 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白痴”。作家本意是把“白痴”作为小说的道德核心, 作为他人应该极力效仿的楷模, 就像基督教中的纯洁善良感化整个世界。米川正夫认为, 这是作家用毫不逊色的完美技巧描绘出来的一个成功而出色的人物形象, 是比拉斯科尔尼科夫更高超的艺术创造, 作家试图在他身上创造出一个羔羊一般柔和而谦逊的“真正完美的人物”, 他的单纯的小孩子般的睿智, 以其光明和友爱慰藉着所有与他接触的人们, 就这样, 把藏着大量理想成分的新典型, 作为一个活的人物而使读者受到感动, 并且给予深刻的思想上的暗示, 这对于艺术家, 原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圆满地把它解决了。

斯坦纳则认为, 梅什金是一个包含多重意义的角色:我们在他身上看到耶稣、堂吉诃德、匹克威克以及东正教传统中圣愚的影子。但是, 梅什金与罗果静的关系是明确的。罗果静就是梅什金的原罪。梅什金公爵是人, 因而摆脱不了《圣经》中所说的人类堕落; 就此而言, 这两个角色是不可分割的伙伴。他们一起进入小说, 后来一起离开, 走向共同的末途。罗果静谋杀梅什金的行为带有强烈的自杀性痛苦。他们之间具有无法言说的近似性, 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表述的一种寓言, 暗示在知识之门中必然存在着邪恶。当罗果静离开他时, 公爵再度陷入白痴状态。假如没有黑暗, 我们如何理解光明的性质呢?

《群魔》(一译《鬼》)取材于19世纪轰动一时的涅恰耶夫案件。1869年, 谢尔盖·涅恰耶夫去国外, 在俄罗斯革命侨民中间以他在俄罗斯创立的秘密团体“人民特别法庭”代表的身份活动, 起初得到巴枯宁和奥加辽夫的支持, 但后来他们断绝了同他的关系。他回到俄国, 冒充俄罗斯政治侨民和“工人国际合作社”的全权代表(总部设在伦敦), 并在莫斯科的大学生中间建立了秘密政治小组, 试图扮演独裁者角色, 要求周围的青年无条件地服从他。当他的纲领《革命者手册》和他的革命方法遭到大学生伊万诺夫的反对时, 他以莫须有的叛变罪名污蔑他, 并指示小组成员杀害他, 自己却潜逃国外。这桩案子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调查的。涅恰耶夫后来被瑞士警方逮捕并引渡给俄罗斯当局。

《群魔》的题材是政治谋杀, 背景是屠格涅夫式的“父”与“子”的冲突。“父”是身体虚胖的唯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斯捷潘·维尔霍文斯基, 他是彼得的父亲, 是小说主要人物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老师。“子”是无政府主义者彼得·维尔霍文斯基, 他是“五人”革命小组的头目, 也就是确有其人的“涅恰耶夫”, 他杀死大学生沙托夫, 据说是因为后者告密, 但实际上是拿他来为自己的秘密勾当“祭旗”。跟老维尔霍文斯基一样, 小说中的沙托夫是作家喜爱的一个人物, 他身上与当年参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作家有许多共同之处。革命小组的理论家是西加廖夫, 他企图在旧制度的废墟上建立绝对公平的社会主义社会。他希望通过“不受限制的专权”达到这一目的。小说里还有一个人物, 年轻的工程师、顶替凶手自杀的基里洛夫。

代表“子”的核心人物斯塔夫罗金头脑清醒, 聪明过人, 外表潇洒, 冷静而理智, 但却是一个冷酷、乖戾、**而心狠手辣的阴谋家, 但多多少少还有良心。他憎恨人的虚伪因而向整个世界发出挑战, 但良心又时时使他感到不安。例如他强暴了小姑娘玛特廖沙后良心发现(这在《在吉洪家》一章中斯塔夫罗金的自白里表现出来, 这一自白中包含了他的信条“我相信魔鬼”, 1923年才发表), 犯了罪后又深感不安, 娶了瘸腿的玛丽娅·列比亚特金娜作为补偿也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精神空虚, 于是便变本加厉地做坏事, 最终因无法摆脱良心上的罪恶感而上吊自杀身亡。他拒绝同沙托夫的姐姐达丽娅逃往国外。斯塔夫罗金遇到的所有女人都被他害死:被他强暴的小姑娘上吊了, 他出于折磨自己的动机娶的瘸腿疯女人因他而被杀了, 死亡也降临到向他表白爱情的丽莎头上, 最后就连对他视同母子的达莎也受到他的欺骗。这是作家笔下一个出色的双重人格:无视善恶原则, 却明确二者的界限; 能够在干坏事和做好事时体验到同样的乐趣; 能够在爱一个人的同时恨他。

《少年》由主人公阿尔卡季以第一人称方式展开叙述, 他在20岁时讲述了自己19岁时三个月内的几段成长经历。阿尔卡季出生在一个偶合家庭, 由于是私生子, 更由于生父韦尔西洛夫对子女不承担父亲应尽教育职责的一贯做法(“他两个年幼的孩子通常不在他身边, 而是寄养在亲戚家:他一辈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不管是婚生的还是私生的全一样”), 他就像一个弃儿, 几乎一出生就被安置在别人家里, 然后送进莫斯科的图沙尔寄宿学校, 在20岁以前几乎没有见过母亲, 除了两三次匆匆的会面, 父亲也只在10岁那年匆匆见过一次。这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又不善于交际, 与别人难以相处, 因而倍感孤独, 深深怨恨自己偶然来到这个世上。作为私生子, 他只能跟名义上的平民父亲马卡尔姓多尔戈鲁基, 这个姓却又是俄国一个著名的公爵世族的姓, 因此在学校里他经常为此遭到同学的嘲弄和蔑视, 更遭到老师图沙尔的欺辱, 以致他非常痛恨自己的姓, 一再拼命声明自己是平民。与此同时, 这种屈辱使他既深感自己身份地位卑微, 又认识到自己胆小、奴性十足, 从而开始走向成熟。起初, 他试图从学校逃走, 后来他一度发疯似的在莫斯科游**。最终, 他决定像乌龟躲进壳里一般沉醉于自己的思想, 生活在充满幻想的离群索居的日子里。在他中学毕业后, 韦尔西洛夫突然醒悟, 想让儿子回到身边, 教育他指点他, 便让阿尔卡季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 并给他找了一份相当轻松的工作——陪伴索科利斯基老公爵。在彼得堡, 阿尔卡季又陷入卡捷琳娜的密信事件, 经历了对父亲形象的幻灭和重新认识, 卷进了金钱关系和人际关系的旋涡中, 染上了奢侈、堕落、赌博的恶习, 一度离家出走, 并且在赌场里被人污蔑, 相当厌世甚至差点自杀, 大病一场, 昏迷几天。最终在马卡尔和韦尔西洛夫以及母亲卡捷琳娜等的共同影响下, 走出困境, 精神趋向成熟。小说刻意设置了第一人称的叙事自我和历事自我视点, 并让它们交替出现:20岁的叙事自我, 冷静、从容、老练地讲述过去的经历; 19岁的历事自我, 则置身现实的迷雾中, 冲动、迷茫、幼稚, 两相对照, 更好地展现了少年的情感波澜和成长历程。与此同时, 作家又把社会小说、悬疑小说、心理小说融入教育小说之中, 并以戏剧化手法使之融合起来。这是对传统的教育小说(成长小说)叙事方式的推进与创新, 具有较为突出的现代特色。[3]

彭克巽指出, 小说还颇为出色地描写了韦尔西洛夫的双重人格:他具有高度的教养, 受过大学教育, 在近卫军供过职, 去过西欧, 对当代政治、思想运动有所了解, 但又居高傲视, 无限自爱, 因此, 一方面是典型的为全人类宵衣旰食的人; 另一方面又过分看重自己, 高高在上, 失去行动的能力。

《卡拉玛佐夫兄弟》是其晚年炉火纯青之作, 原计划写两部, 第二部因作家去世未能完成, 虽然没有完成, 但仍然是一部伟大的杰作。小说写的是旧俄外省地主卡拉玛佐夫一家父子、兄弟因为金钱和情欲而引起的冲突直至发生仇杀的悲剧故事, 通过卡拉玛佐夫这个“偶合家庭”(主要指在当时社会激烈变化时, 世世代代形成的道德观念遭到否定, 因此家庭成员不再有一致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分崩离析的历史, 不仅成为19世纪下半叶俄国社会在资本主义和金钱势力的冲击下发生悲剧的缩影, 而且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冲突与悲剧。

老卡拉玛佐夫年轻时是寄食于富户的一个丑角, 后来靠不正当的手段发家, 晚年成了豪富。他道德败坏, 亵渎神明, 贪婪阴险, 性情暴戾, 专横冷酷, 胡作非为, 且极端好色, 娶过两次妻子, 一个逃亡, 另一个被他折磨而死, 所生的三个儿子都被他弃之不顾, 甚至还要霸占他们应得的母亲的遗产, 幸亏有一位老仆人抚养, 孩子们才得以长大成人。他们回家以后, 都憎恨这个吝啬、贪财、****的父亲, 并且为争夺财产而明争暗斗。老卡拉玛佐夫生活糜烂, 到了晚年, 还和长子争夺**女人格鲁申卡, 两人争风吃醋, 甚至互相动武。更有甚者, 他还奸污了一个疯女丽萨, 其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长大后又在这个家里当厨师, 也极端憎恨这个家庭并总在伺机报复。

长子德米特里是退役军官, 性情暴烈, 生活**, 挥霍无度, 曾利用上司老中校因挪用公款案情危急时逼中校的女儿卡捷琳娜就范, 接受自己的求婚, 后来两人订婚, 但不久他又爱上了格鲁申卡, 为争夺女人和家产, 他一再扬言要杀死父亲。小说写出他卑劣的灵魂中也有善良的根苗, 他性格豪爽, 为人坦诚, 富有同情心, 而且信仰上帝, 他后来慷慨帮助卡捷琳娜, 真诚地爱格鲁申卡, 被误认为杀父凶手, 虽受冤枉, 却自我反省, 甘愿受刑, 说“要通过苦难来洗尽自己”。

次子伊凡上过大学, 聪明而高傲, 性格内向, 不苟言笑, 爱好思考, 也善于思考, 能够评论人生, 是个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 崇尚理性而不信永恒不死, 否定上帝, 不承认世界是上帝创造的。他正直而有社会正义感, 抗议现存的社会秩序, 同情人类的苦难, 有人道主义思想, 追求理想的生活。可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 为了继承遗产而盼父亲早死, 他也爱卡捷琳娜, 所以希望哥哥和父亲争斗, 最好是“一个混蛋把另一个恶棍吃掉”, 只要父亲死了, 哥哥娶格鲁申卡, 他就可以独得卡捷琳娜。因此, 他也是一个典型的双重人格。他的理论和议论(如宣扬人可以为所欲为的超人思想), 不仅使自己误入歧途(成了心理上的弑父者), 而且教坏了斯麦尔佳科夫, 使他不再信神, 下定决心, 偷偷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老卡拉玛佐夫。作家通过这些事情, 意在说明伊凡从无神论出发, 结果投入了魔鬼的怀抱, 成为无视任何道德准则的极端个人主义者, 不信上帝就不能在精神上复活, 因此他的结局和哥哥恰恰相反, 陷于极端痛苦中。

三子阿辽沙, 纯洁善良, 谦恭温和, 对人信任、友爱、宽容、忍让、顺从, 往往凭直觉办事, 表示“我要为全人类受苦”, 是修道院卓西玛长老的得意弟子, 但他又对尘世的生活(事业、爱情)颇有兴趣。他不参加家庭纠纷, 并且周旋于家庭成员之间, 试图调解他们的矛盾, 起着抑恶扬善的作用, 这是作家笔下理想的人物, 但稍显苍白。

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则是恶的化身, 猥琐、卑劣、狠毒, 为了争夺钱财, 敢于“为所欲为”, 亲手杀死了父亲, 并巧妙地嫁祸给一再扬言要杀死父亲的德米特里, 最后忏悔罪过, 上吊自杀。

卡拉玛佐夫这个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的“偶合家庭”, 有一种共同的精神气质, 文学史称之为“卡拉玛佐夫性格(或气质)”, 高尔基认为其特点有三:好色、贪财、盲动。这是俄国社会和人性中卑鄙无耻、自私自利、野蛮残暴、放肆**佚、腐化堕落的集中体现。

小说提出了政治、哲学、宗教、伦理道德方面的种种问题, 内涵相当丰富, 是一部出色的社会哲理小说, 宣扬用仁爱和宽恕来拯救人类, 在艺术上也有出色的成就。对此, 任光宣等学者有精辟概括:“《卡拉玛佐夫兄弟》凝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多年思考以及当前现实的许多重大问题。首先是折磨他一生的‘上帝存在的问题’; 其次, 小说还以全力写出他后期十分重视的‘偶合家庭’问题; 再次, 作家还写了当时关心的儿童问题。小说中代表各种‘声音’的人物聚会, ‘狂欢化’的场面, 急转直下的突**节, 法庭论战的雄辩声音, 伊凡矛盾思想的深刻的社会和理论基础, 德米特里心中的所多玛城和圣母, 阿辽沙神示般的直觉, 许多人物受虐狂和虐待狂的表现, 神经质、歇斯底里的作为, 以及所描写出的梦魇和潜意识的广度, 所涉及的社会道德、人生哲理的深度, 这既是此前作家作品的总结, 又是所有方面的升华。总而言之, 这部书的哲理深度和艺术手法的多样性也是作家此前作品所未曾有的。它是作家的思想和艺术的总结性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 在伊凡创作的《宗教大法官》一章中, 作家阐述了对自由的看法。基督出现在西班牙, 且马上被关进监狱。大法官夜间去探访他, 他指责基督选择自由从而使人变得不幸。大法官想借助基督的力量建立人间天堂。基督沉默不语, 他吻了一下大法官, 大法官放走了他。大法官认为, 《福音书》提出崇高的道德要求, 可“人是软弱和低贱的”, 人首先要的是面包, 无法达到这些道德要求。为了“面包和娱乐”, 人会拒绝基督给予的自由, 会自愿成为奴隶。即使给了他们自由, 他们也不会合理接受, “自由”会使他们不分善恶、互相残杀、陷于纷乱和痛苦之中, 他们还会以“自由”去换取面包。因此, 他们必须用“奇迹、神秘和权威”或者恺撒的利剑才能加以统治, 也就是说应该以权力代替基督那些无法实现的道德规训。按陀氏的想法, 社会主义者也试图用“面包和娱乐”来换取人们奴隶般的顺从。这一章篇幅虽短, 但内涵丰富, 是非常著名的一章, 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 俄国现代哲学家、文学家罗赞诺夫写有著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 专门探讨这一章[4], 可参考。

陀思妥耶夫斯基宣称:“人们称我是心理学家, 不, 我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 也就是说, 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奥秘。”或者说描写的是“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他认为, 按照现实的本来面目来表现现实“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样的现实根本不存在”, 人是“按照自然在他思想里的反映, 通过他的感情”来理解自然的。因此, 他偏重从心理和感情上来真实地反映现实, 往往还联系着人物肉体和精神上的某种病态, 这决定了其创作的基本内容和艺术手法。综合来看,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总体特点。

(一)独特的“思想小说”。米尔斯基指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所有文学作品中(自《地下室手记》至《卡拉玛佐夫兄弟》), 思想观念和艺术观念这两者无法区分。它们相互交织。这些小说均为思想小说, 其中人物尽管生机勃勃, 富有个性, 却毕竟仅为一些被思想电流所充电的原子。”这是因为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往往体现着某种思想, 是“思想的人”。这种思想转化为人物的感情、意识、潜意识, 从而支配着行动。他认为, 时代和社会的本质特征就是由“思想”和“念头”构成的, 因而在特定时代和特定的社会中出现的特定的“思想的人”, 能够充分反映时代和社会的本质特征。这种心理现实主义的最高意义, 就体现在对人类心灵的深刻剖析和发掘中, 体现为他的“思想的人”的典型性, 以及“思想”或“心理”反映现实的真实性。

(二)从人物心灵两极的较量中揭示无限的内心奥秘。早在《双重人格》中, 陀氏已显示出描写双重人格和心灵两极斗争的创作特色, 从抽象的道德伦理原则看人, 把人的心灵看作善与恶、上帝与魔鬼进行不间断斗争的场所。他时时展现人物心灵两极激烈冲突的波澜, 使主人公永远带着痛苦和不安, 渴望着行动, 他将这样的人物放置在尽可能短暂的、高度浓缩的时间中, 让他们在危机和激烈的行动中实践他们的意志。他笔下人物命运富于戏剧性的变化由此而来。托马斯·曼指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规模宏大的戏剧, 场景特征几乎见于整个结构之中; 在他的小说中, 情节让人物的灵魂深处错位, 常常集中于数天时间之内, 以超现实主义和狂热的对话形式表现出来。斯坦纳甚至认为, 在莎士比亚逝世之后, 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是建树最伟大、变化最丰富的戏剧家。他特别重视情节的戏剧性, 重视具有戏剧性活动的冲突, 尤其是开始时总是展现短暂的突变或者狂风, 日常事务在这里的变化中出现错位, 形成所谓的“紧要关头”。他四部主要作品要么围绕谋杀展开, 要么以谋杀作为情节**。他的想象力围绕着一种暴力行为发挥出来, 这些行为在性质和风格潜力两个方面非常类似, 借助于具有干预和探索性质的侦探语言, 从犯罪到惩罚的主题运动以内在方式, 包含了戏剧形式。他本能的做法是将缠结在一起的多维度行为集中起来, 放在具有合理性的最短暂的时段之中。这种集中表现的做法以明显方式, 有助于形成梦魇感, 形成动作感和语言感, 有助于去除所有起到软化和延迟作用的因素。他笔下的时间经过浓缩, 带有幻觉特征, 《白痴》的大部分情节在24小时之内展开, 《群魔》的大部分时间集中出现在48小时之内, 《卡拉玛佐夫兄弟》的情节——审判除外——浓缩在5天之内(《罪与罚》《少年》的主要情节也压缩在短短的几天里)。他还以戏剧方式处理对话, 使对话变得具体可感, 对话应该推动情节, 动作应该表达意义, 这正是戏剧的本质。而正是在这过程中, 他深入揭示了心灵两极的矛盾。

(三)心理描写的对话性构成小说的“复调”特征。复调小说是俄国当代著名理论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的一个概念, 它具有以下特点:第一, 复调小说的主人公不只是作者描写的客体或对象, 他并非是作者思想观念的直接表现者, 而是表现自我意识的主体; 第二, 复调小说中并不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作者的统一意识, 小说不是按照这种统一意识展开情节, 展开人物命运、形象、性格, 而更重要的是展现具有同等价值的各不相同的独立意识; 第三, 复调小说的作者不支配一切, 作品的人物与作者都作为具有同等价值的一方参加对话; 第四, 复调小说由互不相容的各种独立意识、各具完整价值的多重声音构成一个统一体。[5]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个性的分裂使他的主人公揭示自我意识的内心独白变成了表达不同观念激烈斗争的内心对话。他往往采用对位法来设置人物, 通过中心人物与其相辅相成的其他人物之间的思想辩论来揭示主人公心理和观念上的矛盾, 从而形成主人公之间所谓“外部表现为结构的对话”。他的主人公各有自己的立足点和天地, 但又彼此处在对方的意识和视野中, 他们一般具有对他人的意识先知先觉的本领(更多地表现为潜台词), 使别人的声音经常介入自己的思维, 并和自己构成对话, 因而自己一出口便能击中别人的要害, 使谈话变得极为紧张。同时作者也往往与主人公处于平等地位, 与主人公构成对话关系, 在这种对话关系中, 主人公的思想、观念、心理、情感不受作者的控制, 得到完全独立的表现。这种种声音之间的“对话关系”, 他们对话当中的相互作用, 作为时代的各种思想进行对话, 构成了整个时代的大对话。正是这种表现心理和观念的全面对话, 形成了陀氏真正的对话小说。

(四)“幻想现实主义”。在陀氏看来, 一方面, 资本主义社会的畸形状态使反映现实的幻想色彩具有本质的真实性, 因而往往通过揭示人物的心理层次来表现社会的荒诞、人性的异化, 带有非理性和宿命论的色彩。另一方面, 幻想作为弱者对现实逃遁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 也是真实的社会心理。在他的创作中, 有着大量关于幻想、梦想和梦想家的描写。人物的梦幻与现实之间往往没有明确的界限, 梦幻就是人物清醒时不会表露的潜意识的继续, 不论是梦想的人物还是人物的梦想都是陀氏的现实主义艺术形象, 其目的就在于探索人心的奥秘, “运用充分的现实主义发现人身上的人”。在写作手法上, 他采用具有逻辑真实性的悬念、直觉、预测等方法, 通过人的意识、潜意识和梦幻, 来揭示人的心理表现层次, 真实地再现人的心理活动的全部过程, 从而使心理分析和心理描写成为通过微观世界表现宏观世界的手段。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现实主义特征, 米尔斯基有颇为全面而又通达的见解。他认为, 就其对现实生活问题的关注而言, 就其对受难小人物的“仁慈”同情而言, 首先, 就其对环境的选择、对具体的现实主义细节的把握, 尤其是对人物语言的提炼而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现实主义流派。但实质上, 他较其他任何一位作家都更少对生活的忠实, 他诉诸的是精神实质, 是他自己无限丰富的精神体验之流露, 他不过给这些精神体验和精神实质披上一件当代生活的现实主义外衣, 将它们与俄国生活的当代事实联系在一起。而其小说的思想特征, 也足以使他有别于俄国现实主义流派的其他作家。在他这里, 哲理的素材和文学的素材完全融为一体, 对话也从来不是不相干的因素。在他的直接影响下, 象征主义流派小说家也写作这类小说, 但只有别雷成功地赢得了独特性和创造性。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别于其他现实主义作家的另一特征, 即他对煽情手法和复杂阴谋的偏爱。在这一点上, 他是巴尔扎克、法国感觉派作家和狄更斯的真正门徒。他的小说无论蕴含多少思想和哲理, 实质上依然为充满秘密和悬念的小说, 他完全掌握了此类小说的技巧, 他用以延长悬念和秘密的小说手法五花八门。借助一系列小说技法营造一种几乎即将爆炸的紧张氛围, 他的每部小说都是思想因素和煽情因素的巧妙、有机的结合, 也是作家“成熟的手法”之最显著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