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用在辽营和谈结束后,便回到了澶州。(20)他带着两国的合约,马不停蹄地给宋真宗上报和谈结果。
但这时候,宋真宗正在吃饭。按照相关规章制度,皇帝吃饭的时候,外臣是不能打搅的,即使是再重要的事情,都要等皇帝吃完饭才能面见,这是规矩,也是礼仪。但曹利用觉得,谈判这件事不能耽误,必须马上上报给皇帝。
于是,曹利用便在门外将此事告诉了门使,希望他尽快将自己谈判回来的事情进行上报。
而此时,菜肴刚端上桌,宋真宗不能直接去见曹利用。但宋真宗心里迫切想知道谈判的最终结果,于是将身边的宦官打发出去询问。当然,主要是询问答应给辽国的岁币数。他之前给曹利用限定的岁币最高数目是一百万,只要在这个范围内,还是可以接受的。
宦官来到了曹利用跟前,询问辽国索要的岁币数目。
看着眼前的这位宦官,曹利用没有说。在曹利用看来,这么重要的消息,非得当面给皇帝汇报不可。一个小小的宦官就想探听这么重要的机密,曹利用当然不干。(21)
宦官不太高兴地回去了。他告诉宋真宗,曹利用不说。宋真宗一听,心里的迫不及待变成了一种嗔怒。宋真宗派出这个宦官去问,肯定是代表了自己的意思,可曹利用竟然不说。这越发地激起了宋真宗的好奇心。
正在用膳的宋真宗,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宋真宗对宦官说,你出去告诉曹利用,这是朕的意思,是朕打发你去询问具体数额的,如果曹利用还是不据实回答,你就逼问曹利用,直到曹利用说出来为止。
宦官奉命从内屋走了出来。看着等候在门口的曹利用,宦官这次口气比较强硬,执意要得到辽国提出的岁币数目。(22)
曹利用看着眼前的宦官,也不想再为难他,毕竟大家都是给皇帝当差的,没必要上纲上线。况且这个宦官是皇帝身边的人,得罪了也不好,以免他会在皇帝面前给自己穿小鞋。
看着宦官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不得到消息决不罢休,曹利用便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23)
宦官似乎明白了,便进入内殿去了。曹利用继续在殿门口等着。
宋真宗问宦官,曹利用说了多少数目?宦官也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在宋真宗眼前晃了晃。
宋真宗问宦官,这三根手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宦官一脸无辜地说,曹利用就给他伸了三根手指头,具体也不明白是何用意。
但宋真宗似乎明白了曹利用这三根手指的含义。宦官说,曹利用没有明说具体数目,而是伸出了三根手指头,莫非是答应每年给辽国三百万?(24)
一想到三百万的数字,宋真宗心里掠过一阵冰凉。宋真宗对这种结果并不满意。他给曹利用交代的底线是最多不能超过一百万钱,可曹利用最后竟然增加到了三百万!(25)
这一刻,宋真宗对曹利用这个人的能力大为怀疑。此前,枢密院两次给他推荐这个人,他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能把事情办成这样。
正在吃饭的宋真宗,瞬间觉得味同嚼蜡,口中的饭突然不香了。
但宋真宗不断思考着三百万对于宋朝意味着什么。宋真宗的内心,有两种声音在相互搏斗:一种觉得给辽国三百万实在太多,数目太惊人,这势必会引起全国人的议论;另一种声音则认为,三百万也不多,宋朝每次与辽国的战争所花的军费远超这个数目,三百万钱不过是一笔小数目而已。
在内心深处做了长时间的斗争后,最终这两种声音趋于统一,宋真宗还是想通了。
宋真宗自言自语道,三百万就三百万吧,只要宋辽从此休战,宋朝得以安定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26)
这顿饭,是宋真宗有生以来吃得最为不安的一次。如果不急着询问结果,而是安安心心吃完这顿饭,也不会这么不安。
吃完饭后的宋真宗,对谈判的结果已经接受了。他洗漱罢,便召见了曹利用。尽管最关心的岁币问题,他已经有了答案,可谈判协议他得全部了解。
已经在大门口等待多时的曹利用,被召进了宋真宗在澶州的临时行营。
曹利用一进门,便跪地不起。宋真宗既然已经想通了,便不再责怪曹利用,让曹利用起来回答。可曹利用就是不起来,嘴里不断说自己有罪。(27)宋真宗有些碍不过情面,便命曹利用起身回答问题,可曹利用还是不起来。这时候,曹利用才对宋真宗说,臣有罪,臣答应了给辽国三十万岁币,这是死罪啊!臣没能将数目继续向下压,实在是死罪啊!
宋真宗一听曹利用这么说,登时愣在了原地。宋真宗有些恍惚,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对三百万这个数目都接受了,此刻曹利用竟然说是三十万?宋真宗吃惊地问曹利用:数目多少?曹利用一脸愧疚地回答道:三十万,其中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合计三十万。
这种心理的落差,让宋真宗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他对曹利用三根手指之事,已经想象成宋每年会给辽三百万钱,可这时候,曹利用竟然说是三十万!
宋真宗还是有些不相信,他继续问曹利用,爱卿是说给辽三十万?曹利用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宋真宗这时候的心情是复杂的,既然曹利用说是给辽三十万,断不会错,他不可能在皇帝面前信口开河,不然可是欺君之罪。
听到这个结果,宋真宗顿时心花怒放。宋真宗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兴奋,在曹利用面前来回踱步。
对于曹利用这个人,宋真宗这次实在是刮目相看。一开始以为他答应三百万,也促成了辽宋和谈。现在一听竟然是三十万,简直喜出望外。
曹利用立下如此功劳,自然要重重赏赐一番。随即,宋真宗便将曹利用官升几级,让他成为身边的近臣。(28)
当然,曹利用也带回了萧挞凛被床子弩射死的事实。可是如今辽宋已经议和完毕,这个迟来的消息也不起任何作用。虽然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但依然没有影响宋真宗的心情。
没有什么事,比辽宋和平更重要了。
澶渊之盟既然已经达成,就应该要庆贺了。此时宋真宗还没有急着回汴京,毕竟这时候,辽国还在北撤当中。宋真宗害怕辽军在北撤的途中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只能不断派人前去查看辽军撤退的情况。
于是,没过几天,宋真宗便到澶州北城犒赏三军。辽军既已撤退,就要犒赏前线的将士一番。宋真宗到了澶州北城,首先召见了排阵使李继隆、石保吉等人,摆了盛大宴席,招待这些重要的前线将领,没有他们的顽强抵御,辽军若破了大名府或者澶州北城,宋朝就危险了。
宋真宗还给这些人赏赐了袭衣、金带、鞍勒马等物件,与他们把酒言欢,庆贺盟约的建立。
这次宴会上,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表情。
宋真宗端着酒杯,与这些武将逐一谈心,赞赏他们为国为民不辞辛苦。这时候,李继隆等人也端着斟满酒的酒杯,感谢宋真宗的知遇之恩。李继隆等人对宋真宗说,这次,辽国在边境上兴无名之师,都是我们这些将帅不才,让官家不辞辛苦亲征前线,冒着风霜雨雪,实在是我们的罪过。当时,辽军孤军深入,大家都觉得不一定要坚守城池,大可出战。若不是官家英明决断,派出禁卫军在北郊列阵,并为他们制订详细的计划,他们就难以做到严防死守。记得那段时间,辽军攻打澶州正猛,我军肯定不会轻易射杀得了萧挞凛,遏制辽军的气势。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官家您英明领导的结果。辽军士气低落,准备北撤,各位大将军若是率兵追击,也一定会将辽军歼灭。可是官家您接受了辽国的请和,愿意与辽国修好,止战安民,不让我们追击辽军,允许辽军顺利北撤。这些事情,都是官家您一手促成,我们这些武将一点儿力都没有出,实在是惭愧!(29)
李继隆等人给宋真宗戴了一顶高帽子,让宋真宗很受用。
宋真宗对这些武将说,北边少数民族自古就是中原王朝的忧患,朕也经常在思考如何将这些契丹人歼灭。可自从太祖、太宗以来,与辽国的战争不止,我们并未取得实质性胜利。即使朕想歼灭契丹,也得费时耗力。可战争一开始就花销巨大,我们若是与辽国连年开战,只能增加百姓的赋税,让百姓苦不堪言,这是朕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如今辽国也确实感受到了我大宋的军威兵强,这时候与他们讲和,息战安民,朕心里也非常欣慰。你们这些武将也有莫大的功劳。(30)
宋真宗赞赏完之后,将领之间也相互吹捧起来。
石保吉却对宋真宗说,臣当初受皇命去镇守大名府,虽然有官家的战略部署图,但辽军突然率大军杀到大名府,摆开阵势,准备与臣奋力一战。当时臣采取了很多的防御策略,但这些策略都是李继隆给臣提供的。(31)
听了石保吉的话,李继隆表示谦让,说辽国这次南下失败,是由于官家您的谋略过人。若要论及防守,臣远不及石保吉。(32)
看到李继隆和石保吉相互推让,宋真宗深感欣慰。他们这时候若是抢功夺名,宋真宗就会大为失望。但他们都把战功推给对方,说明将帅们之间是和谐的,而和谐正是最强大的力量。宋真宗对这些将领说,将帅之间如此融洽,共图勋绩,大宋有了你们的保卫,朕可高枕无忧矣。(33)
席间,众将都开怀畅饮,心情愉悦。可有一个人是不开心的,这个人就是定国节度使、驸马都尉魏咸信。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宋辽对峙中,朝廷没有给魏咸信一个合适的职位,因此他没有上前线。这次皇帝亲征,才将他带在身边,看着眼前的武将们个个春风满面,唯独他成了局外人,他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喝闷酒。
宋真宗看到之后,便问驸马何故不开心。魏咸信对宋真宗说,自己一点儿功绩都没有,不配与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同席而坐。宋真宗听后,一笑了之。(34)
这场盛大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大半夜,直到所有人都醉意蒙眬,才停下来。
没过多久,边境守将便命人送来书信,上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让沉浸在喜悦中的宋真宗心里一落千丈。
消息称,辽军在北撤的途中,并没有急着撤出宋朝边境,而是纵容骑兵在乡间骚扰宋朝的百姓,天雄军驻地、贝州等地的百姓听说辽军继续抢掠,都跑进城里不敢出来。(35)
这件事让宋真宗很郁闷:合约都已经签订了,辽国怎么可以纵容士兵骚扰宋朝边境上的百姓?
宋真宗立即下诏,命高阳关副部署曹璨率领人马,从贝冀路直上,赶赴瀛州。同时,让保州路部署、宁州防御使张凝为缘边巡检安抚使,洛苑使、平州刺史李继和做张凝的副手,协助曹璨做好防御,禁止辽军在北撤途中随意骚扰宋朝边境百姓。
宋真宗还给曹璨划拨了两万天雄骑兵,让曹璨带领着这部分骑兵跟在北撤辽军后面,震慑辽军。如果辽军继续在宋朝边境上抢掠百姓,曹璨便可以领着这部分天雄军追击辽军。
除了用武力震慑辽国,此时出使辽国也是一种交涉。因为辽宋刚刚签订合约,不能再起战事。双方还要在边境线上设立榷场,开展贸易。刚刚签订盟约,辽国就不遵守游戏规则,宋朝必须派人去辽营交涉一番,问一问辽国何以如此。
于是,宋真宗派出了使臣,出使辽国。宋真宗让使臣告诉辽国:若辽军在北还途中继续侵扰宋朝边境百姓,宋朝将派出大军巡视边境。这也就是说,如果辽军继续侵扰,宋军将会在边境上继续屯集大军,威胁宋辽边境。宋真宗还让人给王继忠送去手诏,让辽国赶紧将北撤途中掳掠的宋朝百姓放回来,否则宋朝不会就此罢休。(36)
部署完后,宋真宗便等着辽军全部撤退的消息。他免了澶州将校每日起居来问候的礼仪,让他们好生休整。
接下来,宋朝便开始对河北之地的各种工作进行安排。
宋真宗给河东广锐军一万五千余人赏赐了缗钱,让他们整顿人马,回到原来的驻地。此时,河北之地已经没有辽军,他们也就没必要在这里继续驻守下去。
又过了几天,宋真宗听到了一个让他不安的消息。李继隆上报称,龙卫指挥使刘普率领所部与契丹发生了冲突,从契丹人手中夺回了一万多车牛牲口。这也就是说,契丹在北撤的途中并没有急着离开,还是继续在边境上骚扰宋朝百姓。
辽军撤退的事,一直困扰着宋真宗,让他不敢就这么回京,只能一直等待着辽军过长城口,进入辽境的消息。即使这样,他也不放心。万一进入辽境的辽军在宋军撤退后折回来,继续对宋朝边境进行抢掠,那就难以挽回了。因此,必须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撤兵。
不过这时候,宋真宗内心里其实已经决定撤兵了。辽宋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虽然有辽军在小范围内骚扰宋朝边境百姓,但辽宋之间的和平大局已经到来,两国之间有白纸黑字的盟约,辽国不会真的出尔反尔。
随即,宋真宗命给事中吕祐之离开澶州,前往汴京与王旦交涉,准备迎接回銮。(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