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诸宜畹把家从山阴搬到了京城。
守仁是个穷官儿,手里那十石米的俸禄也实在租不起什么像样的房,只在灰场子边儿上找了一个破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两间东房破破烂烂。守仁又是个少爷坯子,从小让人伺候惯了,自己什么也不会弄。结果宜畹来了一看,家徒四壁,厨房里锅碗瓢盆都不全,屋里墙灰斑驳,满地的土,**连一套像样的被褥都没有。
好在跟守仁这么多年宜畹把这种日子都过惯了,既不埋怨也不挑剔,打扫收拾的活儿也不急,先把守仁叫过来,笑眯眯地跟他说:“我在家里买了个丫头,叫杏儿,你看看好不好。”
和很多男人一样,王守仁的脑子有时候特别灵,有时候特别笨。尤其在夫人面前更是笨得一塌糊涂,什么事也不想。现在宜畹叫他“看”,守仁就把杏儿从头到脚看了两眼。见她身上穿一件半旧的桃红衫子,腰里束一条绿绸汗巾,梳了个江南人时兴的牡丹髻,高挑个子,容貌俊俏,身材丰腴,乌油油的好头发,粉嫩嫩的好皮肤,在守仁面前羞得满脸通红,眼睛只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连头也不敢抬。
守仁此时一颗心都在夫人身上,对眼前这个俏丽的丫头连一眼也没多看,随口说:“不错,你看着好就行了。”
听守仁说出这话,杏儿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了,像是要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似的。宜畹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帮着守仁收拾东西去了。
宜畹来了,守仁真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一晚和宜畹说了半宿悄悄话。第二天守仁从衙门里带了不少公文回来,宜畹见他忙,也不打扰,自己先休息了。等守仁忙完公事都二更天了,卧房里的灯火已经熄了,黑洞洞的,床帐也放了下来,似乎宜畹自己先睡了。
以前在老家,守仁有时候看书写文章弄到挺晚,宜畹总要等他,今天房里却连个灯也没留。守仁觉得有点儿奇怪,也懒得点灯,摸黑脱了衣服上床,见宜畹面朝墙躺着,估计已经睡着了,自己也拉过被来悄悄躺下,闭上眼要睡。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睁开了。
不对,宜畹还没睡。
在一张**睡了十几年了,听听鼻息,守仁就知道宜畹还没睡着。低声问:“睡了吗?”
宜畹的身子动了一下,却不转过身来。守仁又问了一句:“怎么了?”见宜畹动也不动,就伸手摸过去,手指碰到一片**的肌肤,烧得火烫,而且瑟瑟颤抖。守仁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不舒服?”见枕边人还是不动,忙起身凑过去看。这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一下子从**直跳起来!
原来睡在身边的不是夫人,而是那个新买回来的丫头杏儿!
这一下守仁真给吓昏了头,惊慌之下,光着两只脚逃出卧房门外,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样更糟!又硬着头皮摸回房里,一眼也不敢往**看,摸索着把自己的衣服抱起来,趿拉着两只鞋一路跑进书房,胡乱穿好衣服,这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到这时候守仁当然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十分恼火,挺直腰板儿坐着,摆出一张凶脸,等着夫人过来赔罪。
一会儿工夫,宜畹推门进来,见守仁一身衣服穿得歪歪扭扭,脸上三分气恼,倒有七分窘迫,不由得笑出声来。
守仁可没工夫跟她玩笑,气呼呼地喝了一声:“你搞什么鬼?!”
好歹丈夫这是在生气,宜畹也就拼命忍住笑:“这事我已经问过你,你自己说的,‘这丫头不错’。”
守仁凶巴巴地喝一声:“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宜畹笑眯眯地回他一句:“可我问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
“这种事用不着跟你商量。”宜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的脾气我知道,你也知道,不是什么贤惠的人。要是生养了一儿半女,我绝不会让别的女人沾你的身,你就是想纳妾也办不到。可咱们在一起这么些年了,我就是生不出……”
不等宜畹说下去,守仁抢着说:“我没想过这些,真没想过!咱们在一块儿过得比谁都好,你说是不是?”
守仁说的是实话,更是傻话。宜畹轻轻摇头:“你是男人,你可以这么说。可我是女人,是个不生孩子的女人。”
“有我在,谁敢说你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蛮有男子气的,其实又是一句傻话。宜畹只能叹口气,一字一句地给他讲道理:“你们王家是大族,老父亲有名望又显贵,你是王家长子,又做了官,前途似锦,若没有子嗣,在父亲面前怎么交代?以后日子长了,更有数不尽的麻烦。”
宜畹说的都对。可在这件事上王守仁有自己的打算:“我不纳妾!有你一个人就够了。没孩子,咱们可以过继一个。”
丈夫能说出这些话来——而且是真心实意,宜畹心里真就知足了。可人不是活在天上,而是活在凡尘俗世,要吃五谷杂粮,受千般委屈,哪像守仁想的这么简单?宜畹只能接着劝他:“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应该听我的,纳个妾。否则我一个人霸着你,日子长了,我在王家就待不住了,这你懂吗?”见守仁还是一副倔头倔脑的样子,显然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她悄悄拉过丈夫的手,低声说:“咱们是少年夫妻,在一块儿十多年了,这些年你对我一直这么好,我也该知足了。平时我总是为你着想,现在遇上事儿了,你也得为我着想,你说对吗?”
宜畹这些话句句都是真道理,可惜王守仁心眼儿太实,硬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瞪着眼回了一句:“我不是说了嘛,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什么!”
见守仁有点儿急了,宜畹只得再叹一口气,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在一起这么多年,她太了解丈夫了。守仁是个聪明透顶的人,同时又是个幼稚、脆弱、专情的家伙。现在他跟自己犟劲,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给点儿时间让他仔细想想,会明白的。
说真的,王守仁打心眼儿里认为夫人这事儿办得不对。可是看着宜畹这副又为难又委屈的样子,也不忍再责备她,粗声粗气地说了句:“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