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回到内阁签押房,三位阁老坐着发起闷来。

“张天祥案”并不难审!

张天祥光天化日之下带着兵马出关,去了何处?攻打了哪个部落?杀害的是哪些人?人证、物证多得很!只要查一查,真相立刻大白。东厂或许名声不好,可他们是皇家御用特务,办案子还是很有办法的,像这么一个简单的案子,怎么可能完全颠倒黑白,弄出一份和御史、大理寺所报截然相反的揭帖来?

真是咄咄怪事!

现在皇上就指着东厂的揭帖问话,若不理东厂这一套,皇上不答应;若依东厂的揭帖来办,案子办错了,影响可不小。

三人中刘健是首辅,这种时候,大主意还是让他拿吧。李东阳问刘健:“首辅看怎么办?要不就把案子发回重审?”

刘健平时最能决断,可刚才皇帝一味强调“东厂揭帖”,甚至当殿大发脾气,刘健也感觉事情棘手:“这个案子的案卷我看过,主审的大理寺少卿吴一贯是个能臣,把案子审得滴水不漏,就算发回重审,也不会有什么新结果。何况张天祥已死,重审难度更大。”

刘健的意思还是坚持大理寺的判决,只是话说得很软——眼下他也不敢把话说硬喽。

阁老毕竟是阁老,虽然被皇帝的态度吓得心神不定,这三位老先生至少还知道处理国家大事的原则。商量来商量去,眼看天都黑了,刘健到底下了决心:“我看咱们还是据实上奏:案件不必重审,维持大理寺的判决即可。”

刘健能下这个决心也是挺不容易的,另两位阁老也都支持他。谢迁笑着说:“皇上是明理的人,咱们把事儿解释得清楚些,必能劝住皇上吧。”当下就由谢迁执笔,大着胆子拟了个折子送进宫里,上奏天子:此案已经审结,证据确凿,无须重审。

也就片刻工夫,司礼监秉笔王岳进了内阁签押房:“有旨,三位阁老觐见。”

看了三位阁老拟的“维持原判”的折子,朱祐樘心里很不痛快,脸色也就不太好看。见三人进来立刻就问:“几位老先生认为此案不应重审吗?”

依大明的规矩,皇帝尊称阁老重臣为“老先生”,但一句“老先生”并不说明皇帝心里真的尊重阁臣。现在皇帝满脸不快,嘴里这句“老先生”叫得也勉强。三位阁老战战兢兢,刘健的嗓门儿也没有刚才响亮了,硬着头皮奏道:“臣等经过商议,都以为此案是巡按御史奏报上来,又经法司会勘,业已审结,实在没有必要重审。”

朱祐樘冷冷地说:“法司会勘是实情,可此案疑点太多!现在张天祥的叔父张洪屡屡鸣冤,东厂奏报又与大理寺所报不符。据东厂所查,前任御史王献臣单凭一个指挥使的一面之词就上奏此案,吴一贯等人到辽东后也是偏听偏信,并未亲到实地查验就定了张天祥之罪,朕看此案多有不实,应该重审。”

刘健忙说:“此案经法司会审,审案的都是公卿士大夫、正直文官,他们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唉,正所谓言多语失……

今天在乾清宫里,始终是刘健这个首辅在跟皇上争。想不到争得太急,一个不谨慎,竟把话说到了皇帝的痛处。朱祐樘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说文官可信?可现在案子还没结,张天祥已经死在狱里了!这些审案官连被告的命都保不住,还能取信于人吗?”

见朱祐樘气势汹汹地质问首辅,话说得很硬,谢迁忙在一旁说:“此案关系重大,会审官员众多,臣以为应该听从众人之议,一两个人的话怕不能全信。”

哎哟!怎么搞的!一向能言善辩的谢迁竟也把话给说冒失了!这真是:一人急,引得众人急;一语失,引得众语失。

听谢迁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朱祐樘忽地扭过头来,两只眼睛直瞪着谢迁:“一两个人?什么是‘一两个人’?!”

谢迁在这里说的“一两个人”指的当然是东厂密探。可谢迁似乎忘了:东厂本是天子“爪牙”,是皇帝身体的一部分!要从这个角度去想,那么谢迁说“一两个人”,分明暗指皇帝是个“孤家寡人”……

内阁、都察院、大理寺、巡按御史这帮子大臣们抱成一团儿,反而皇帝做了“孤家寡人”,这还得了!现在皇上恶狠狠地质问过来,谢迁顿时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头一低不吱声了。

见三位阁老都不敢说话了,朱祐樘立刻接过话头:“‘张天祥案’是大案!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朕打算传旨把审案的大理寺少卿吴一贯、巡按御史余濂、举报此事的指挥使张茂以及押在牢里的张斌一干涉案人等全部提到京师,由三法司和锦衣卫在午门会审,彻底查明真相,几位老先生觉得可行吗?”

到这时候阁老们都已经感觉到,皇上似乎出于某种目的一心一意要把这个案子给翻过来。如果把吴一贯他们都逮进京城来会审,这个案子就会立刻翻转,举报的人、审案的人都要倒霉,这里头可牵扯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刘健忙说:“臣觉得此案牵涉之人甚多,如果全部逮解入京,影响太大了。”

到这时候,就算刘健是自己身边最亲信的老臣,朱祐樘也容不得他再顶撞下去了!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此案是大案!就算立时逮捕一千人又如何!如果赏罚不明,以后边关将士都寒了心,谁还肯为朝廷效力!”

见皇上大发脾气,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三位阁老真的不敢再争执下去了。

三人之中李东阳刚才话说得少些,在皇帝面前多少还有些面子,赶紧出来打圆场,顺着皇上的话头儿说一句:“陛下说得对,赏功罚罪正是朝廷大典,在这上头确实不敢马虎。”

其实朱祐樘心里也不想和内阁闹僵。见臣子们让步了,就把声调放缓了些:“赏功罚罪事关重大,朕也不敢擅专。把人犯提京,只是为了审明真相,要真是边关守将为了贪功而滥杀无辜,绝不枉纵!可若是有功将士被人诬陷,也要为他申冤。”

这时候的朱祐樘已经变得和颜悦色了,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一样直往人的肉里捅:“几位老先生刚才说文官正直可靠,这话似乎不妥,文官虽然读书明理,其中也有不少贪赃枉法之人。”

到这时候,三位阁老总算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原来这些老臣们急于改革朝政,把事情办得太急,尤其兵部尚书刘大夏请求裁撤监军太监,无意之中冒犯天威,叫皇帝多了心!现在弘治皇帝借着张天祥案的由头,问的却是:你们这几个老东西想裁撤派往各地监视官员的太监,意欲何为?是不是想爬到天子的头上来?是不是有人想做王莽,有人要当曹操!

想明白了这一层,三位阁老全吓呆了!

这三个老头子里刘健闯的祸最大!就是他刚才对弘治皇帝说出“正直文官,说话可信”的蠢话,由这句话带出了那个“三法司的信用高于东厂揭帖”的引子,直接挑战了皇权——如果法曹之言高于东厂,岂不是把天子的权威贬下去了?

现在皇上把这么一句厉害的话递了过来,刘健吓得心惊肉跳,额上冷汗直流,赶紧叩头认错:“臣一时心急出言莽撞,还望陛下恕罪。”

刘健也是慌了,光说了“恕罪”两个字,却没说明自己哪里有罪,又该如何“恕”法。他这么含糊的一句话皇帝哪会满意?

见首辅把话说得不透,李东阳忙在边上帮腔:“臣等也不是说文官都正直无私,只是负恩背义的人少些……”

唉!慌张!李东阳乱了方寸了,硬把一句帮腔的话给说偏了。

——“负恩背义的人少些”,这是跟谁做对比呢?是在跟东厂比还是说大臣比东厂的人可靠?

听李东阳话里又露了破绽,谢迁脑子极快,不等皇帝往这上头想,赶紧就给李东阳凑了一句:“如果文官有负皇恩,臣等也绝不敢包庇,一定秉公治罪!”

见三位阁老吓得魂不附体,说话颠三倒四,显然已经服了软了。朱祐樘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毕竟他是个温和的人,对内阁又器重,不想穷追猛打,只要内阁有个态度就好:“朕也不是说几位老先生庇护文官,只是你们说文官‘都是正直之人’,这话不对。”

到这会儿三位阁老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连连称是,叩头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