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很快,张天祥案所有涉案人员全部逮解入京。弘治皇帝亲至午门审理此案。

这一次没用多大工夫,案件就重新审结:张茂告张天祥“私出边关、杀良冒功”纯属诬陷!原巡按御史王献臣凭一面之词轻率上报;大理寺少卿吴一贯、继任巡按御史余濂偏听偏信,严刑逼供,罪行甚重,不得姑息,即刻交刑部议罪。

看了这个审理结果,朱祐樘微微点头。一声召唤,刑部尚书闵珪出班跪倒。朱祐樘问:“你看吴一贯、余濂、张茂等人应治什么罪?”

闵珪捧起笏板向上奏道:“陛下,张茂诬陷功臣,依律应问死罪。吴一贯、余濂身为审案官员,问罪不实,按律当贬。”

按皇帝的意思,“张天祥案”本身不大,但背景极深,应该认真杀几个人才好。现在刑部尚书只判了一个指挥使的死罪,其余只是贬谪,也就是说,涉案的“文官”没有一个掉脑袋的。朱祐樘觉得案子办“宽”了,就冷冷地问:“只是贬官?太轻了吧?”

闵珪诚惶诚恐,半天才向上奏道:“此是律法所定,微臣不敢妄言。”

朱祐樘把眼一瞪:“吴一贯审案不实,诬陷功臣,屈打成招,致人身死,岂能贬官了事!你再重新拟罪奏上!”

皇上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这是要砍吴一贯的脑袋。

“张天祥案”办到这个地步,其中内情昭然若揭。皇帝的意图闵珪都知道。可他若奉迎了皇帝,吴一贯就得屈死了……

深思半晌,闵珪终于抬起头来:“陛下,法曹所讼吴一贯屈打成招、致人身死都没有实证,所定之罪仅是‘审案不实’,依律只能贬官。”

眼看闵珪又和自己争个不休,朱祐樘心里很不痛快,在御座上坐直身子,恶狠狠地瞪着闵珪:“不急嘛,你再想想嘛。”

对这件事闵珪已经想明白了,于是平静地回了一句:“臣所奏皆依大明律法,吴一贯、余濂按律当贬。”

听了这个答复,朱祐樘仰靠在御座上,闭着眼半天没说话。

是啊,闵珪是个忠直的老臣。这时候还敢说这样的话,就更证明他的忠直。

刘健、谢迁、李东阳、刘大夏也都是忠直的老臣,弘治皇帝一向信任这些人,治理国家也要靠这些人……

眼下弘治皇帝已是胜券在握,上至内阁下到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帮臣子都被他捏在了手心里,想收拾谁就收拾谁。朱祐樘原本也想过要狠狠敲打敲打这帮胆大包天的文臣!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了。

毕竟这些大臣忠心耿耿、正直无私,都是能办事的臣子,朱祐樘心里很喜欢他们。这世上,忠直正派的好人谁不喜欢?

眼下已经取得了足够的胜利,把内阁的气势压住了。再穷追猛打下去朱祐樘心里倒有些不忍了。

算了,就这么着吧。

“就依你所奏。”朱祐樘说完,起驾回宫了。

最终,举报张天祥滥杀无辜的指挥使张茂以“诬陷”罪论死,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吴一贯被贬为云南嵩明州同知,巡按御史余濂被贬为云南布政司照磨。幕后指使张天祥滥杀无辜的前都指挥佥事张斌无罪开释,为侄子张天祥“鸣冤”的张洪得到升赏。

张天祥案,是弘治一朝最出名的冤案,而且这个冤案还是由这位圣明的皇帝一手操弄出来的。

公然制造冤案,毫不遮掩地打压文臣!不讲理了,彻底不讲理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会这样做,原因也很简单:他和明朝的所有皇帝一样,都认为皇位要想坐得稳,就必须钳制文官的权力;要想钳制文官,就必须重用太监、培植特务、监视官员。所以当内阁、兵部这些人提出“裁撤监军太监”的时候,无意中触动了皇权,引发了皇帝对文臣的猜疑,于是朱祐樘恼了。

——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早就说过:不是皇帝宠信太监,而是皇帝不信大臣;不是太监作威作福,而是独裁的皇权在暗中作祟!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

到这会儿所有大臣都明白了,原来皇上的励精图治、锐意变革是有底线的,那就是:不能碰宦官,不能碰“祖制”,不能碰……

还是那个“三不动”。

从这天起,弘治皇帝还是那位从谏如流的好皇上,内阁辅臣也还是刚正忠诚的好大臣。只是弘治皇帝在位时做的最后一次“修省”,再也没人提起了。

在弘治皇帝手里,大明朝已经治得挺不错了,垮是绝对垮不了的。至于“盛世”,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说穿了,似乎也没什么实际用处,还不如一杯酒、一盘肉、一首诗来得有趣,折腾它干吗?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凑合着过吧。

大明朝还不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终点,可它却实实在在是中国两千年封建制度“进化”的终点。到明朝为止,中国的封建独裁官僚体制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同时,也已经腐坏得不可救药了。

一人独治,治不了天下。没有一个公正合理的制度,就算出了一个像朱祐樘这么出色的好皇帝也不行。

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