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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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七八八年),新年伊始,长安城上空飘起漫天雪花,二十岁的韩愈跟现在的考生一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焦急地等待进士科举考试成绩放榜。
依照大唐科举考试制度,进士考试之前,需要先经过县、府两级考试选拔,勤奋好学的韩愈一路过关斩将,顺利拿到进士科准考证,年底在长安第一次参加了礼部进士考试,第二年年初,就是发榜的日子。
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
榜单公布,人群一阵**,韩愈挤在里面紧张地从头看到尾,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韩愈落榜了。
壹
韩愈,字退之,河南河阳人,出身官宦世家,三岁时父亲病故,韩愈便跟着大哥一家生活,十一岁那年,大哥也故去了,韩愈全靠嫂子抚养教育。
韩愈打小学习成绩优异,尤其是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七岁属文,意语天出” ,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兄嫂一直对他寄予厚望,说咱老韩家以后光宗耀祖全指望你了。
所以,这次意外落榜对韩愈打击很大,回家后垂头丧气,嫂子一看赶紧劝:“没事儿没事儿,胜败乃兵家常事,咱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第二年,韩愈再次落榜。
嫂子说:“没事儿没事儿,好事多磨,事不过三,咱接着复读,来年再考。”
第三年,韩愈又一次落榜。
复读生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你们知道吗?承载着全家人的期望,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和经济负担,连续三次落榜,谁能受得了?
第四年,韩愈心理崩溃,直接弃考了。
嫂子一看,这不前功尽弃嘛,苦口婆心开导他:“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百折不挠。你这点挫折都受不了,将来怎么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
在家人的鼓励支持下,韩愈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头悬梁、锥刺股,又咬牙复读了一年。
第五年,也就是唐德宗贞元八年(公元七九二年),韩愈终于如愿,以第十三名进士及第。
这一年,韩愈二十五岁。
贰
中了进士是不是就可以当官了?依照大唐规章制度,考中礼部的进士只是取得了从政资格,想当官还要再参加吏部考试,称“铨选”,程序跟考进士差不多,难度一点儿都不比考进士小。
韩愈毕竟是久经考场,毫不畏惧,发扬考进士精神,不负众望,一鼓作气,又是连续三年落榜。
“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试于吏部卒无成” ,是不是韩愈学习不行啊,你看这一次一次的。
当时考试没有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就是考语文、政治、历史,吏部考试韩愈选的是博学宏词科,其中,对仗工整、堆砌辞藻的骈文,是韩愈最不喜欢也最不擅长的,所以考得确实不太好。
但三本录取分数线还是过了的,之所以屡战屡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场外功夫没下够。
吏部选拔干部,你不能光傻乎乎盯着考试,你得做点考场外的工作,当时叫“干谒”,也就是请达官贵人、知名人士帮忙举荐。
韩愈父兄早亡,家又不在长安,无依无靠,经济上也不富裕,长期以来,在这方面做得都比较差,所以,从考进士开始就一路坎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长安仕途无望,老家又传来噩耗,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嫂子去世了。
长嫂如母,韩愈悲痛万分,唐德宗贞元十一年(公元七九五年),心灰意冷的韩愈离开长安,回老家河阳为长嫂守孝。
一路上,韩愈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回想自己在长安前前后后折腾了近十年,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悲凉。
叁
树挪死,人挪活,西京长安不行咱换个地方,去东都洛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毕竟是进士出身,在文坛又有些名气,很快,韩愈在洛阳幕府谋了个职位,即节度使推官兼秘书省校书郎,从九品下,官员序列中最低一级,而且还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先干着,等有机会再转正那种。
每天干的不过是抄抄写写、迎来送往的繁杂俗事,又是个临时工,工资待遇低,进步空间小,从小胸怀大志的韩愈对这份工作十分厌倦,干了不到三年就跳槽了。
第二份工作在徐州,跟之前一样,仍是幕府节度使推官,但领导是个文学爱好者,叫张建封,十分欣赏韩愈的文才,对韩愈颇为关照。韩愈虽然是临时工,却得以享受与正式编制同等的待遇。
可韩愈在他手下干了没多久,又不想干了。因为这地方哪儿都好,就是劳动纪律特别严,“晨入夜归”,准时打卡,不许迟到,不许早退,工作时间不许私自外出。
韩愈最受不了各种规章制度的约束,忍无可忍之下,给领导写了封意见信——《上张仆射书》:“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
意思是这种规定我可做不到,要逼着我遵守,非得精神病不可。
张建封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单位还不乱套了?”说完带人出去打球了。
没两天,韩愈又写了篇《上张仆射第二书》,摆到了张建封办公桌上,还是提意见,说张建封不以身作则,上班时间“击球”,“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身为朝廷高官,懈怠政事,玩物丧志。
“击球”是张建封的业余爱好,类似于现在的打高尔夫,不过是在马上,也属于贵族运动。
张建封看了气不打一处来,辩解说:“本官击球是为了锻炼身体,把身体练好才能为朝廷做更大的贡献,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称韩愈两次上书是“儒生之见”,不予采纳。
两次上书都没有结果,但韩愈喜欢提意见、经常顶撞上级的名声却传开了。
韩愈在幕府郁郁不得志,眼看与自己同榜中进士的几个人在京城一个个混得风生水起,越发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作《马说》感叹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肆
说到底,还不因为自己是临时工吗?人微言轻,不受重视,所以,公务员考试还是不能放弃。
韩愈第四次参加吏部考试,结果,又一次落榜,残酷的现实让韩愈几乎萌生了归隐乡间做个农夫的想法。
所谓成功,往往就是在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中诞生的。
贞元十七年(公元八○一年),韩愈第五次应考,终于通过了吏部的铨选,被朝廷正式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正七品上,正县级待遇。
那一年,韩愈三十四岁,从第一次考进士算起,十四年考了九次,终于修成正果。
所以,今天的一次高考失利又算得了什么?
上任的第一天,韩博士以“成功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为题,为全校师生做了励志主题演讲,受到热烈欢迎。
虽然韩愈此前在文坛就已小有名气,但毕竟是民间传播,影响力有限,如今在国子监,也就是过去的太学任教,如鱼得水,思想和才华终于得到发挥和展示,个人名望也与日俱增。
当时的社会风气不好,看不起老师,“公卿子孙,耻游太学” ,既不愿求师,又羞于为师,以致堂堂国子监竟然生源紧张。
韩博士对此痛心疾首,写下著名的《师说》,强调从师学习的重要性:“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为此,韩愈以身作则,勇为人师,不管对方年龄大小、地位高低,有问必答,乐此不疲。比如那位写过“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张籍,年龄比韩愈还大,韩愈照样收其为弟子,并直言:“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韩愈一生三入国子监任职,并曾担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校长。任职期间,韩校长极力倡导尊师重教之风,在他的领导下,困扰国子监多年的招生工作难问题得到有效解决,读书人都以称韩门弟子为荣,韩愈可谓桃李满天下。
因为自己的科举之路历尽坎坷,所以,韩愈将心比心,对后辈总是尽量提携帮助,特别是对那些怀才不遇的寒门子弟,比如李贺,不但极力举荐,还为其仗义执言。
韩愈崇尚先秦时期的散文,一上任就大力推行古文运动,主张“文以载道”“文道合一”, 对时下重形式轻内容、看似华丽实则空洞的骈文颇有微词:全是空话套话,一大段读下来,你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文如其人,韩愈的文章直抒胸臆,有一说一,“发言真率,无所畏避” ,不管对象是谁,敢于讲话,而且敢讲真话,动不动就批评人。这种直言善谏的性格,使其文章读起来酣畅淋漓,深受读者欢迎,但也为他后来的仕途笼罩了一层凶险的阴影。
伍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八○三年),韩愈从国子监博士升任监察御史,上任不久,就赶上长安地区百年不遇的旱灾,粮食几乎绝收,哀鸿遍野,无数百姓被活活饿死,为了活命,许多人不惜卖儿卖女。韩愈曾在诗中描述当时的情景:
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
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
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
亲逢道边死,伫立久咿嚘。
朝廷也知道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便下令减免一半的税赋,但京兆尹李实为了个人的所谓政绩,不顾百姓死活,谎报灾情,称“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对下仍全额征税,百姓怨声载道。
韩愈身为监察御史,眼见民间疾苦,岂能坐视不管,当即给皇帝上书《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直言饥荒的严重程度和人吃人的惨状,以激烈的言辞建议朝廷立刻停止征收税赋,开仓放赈。
结果,不但得罪了京兆尹李实,皇帝面子上也挂不住了,下面的情况谁不清楚,大家都不吭声,都在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盛世,就显你能,你咋不上天呢?
韩愈平时也得罪过不少人,有人趁机在旁边煽风点火,结果,韩愈因“诽谤朝政”,被贬出京城,调到连州阳山,也就是现在的广东韶关境内任县令。
当时的韶关可不比现在发达,那可是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国家级贫困县,自然条件恶劣,黑社会猖獗。韩愈带着全家从长安到阳山上任,跋山涉水,光路上就走了整整两个月。
到阳山一看,果然是穷山恶水,韩愈苦不堪言,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在官场上再也不乱说话了。
还好,不久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韩愈改调江陵,后来又被调回长安,仍到国子监任职。
此后,韩愈在官场谨小慎微,不再乱提意见,仕途也因此顺畅起来,历任都官员外郎、河南令、比部郎中、考功郎中、史馆修撰、中书舍人、太子右庶子、御史大夫等职,一路升迁,直至五十一岁,被任命为刑部侍郎,正二品,达到了事业的顶峰。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在这个位置上,韩愈爱提意见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次提意见,差点要了韩愈的性命。
陆
韩愈年轻时就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对社会上礼佛修道之类的事一向嗤之以鼻。
当时社会上发生了一件事,四川一个叫谢自然的十四岁女孩,不知怎么迷上了修道,非要出家修炼,家里人谁也拦不住,只好让她在一个道观修行道术,十三年后,姑娘不明不白死在了山上。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道观和当地信徒都说,姑娘不是死了,而是留下肉身羽化成仙了,走的时候,天呈异象,有五彩祥云如何如何,传得神乎其神,附近的百姓都跑去朝拜,当地官府居然把这件事当作喜讯上报给了朝廷。
韩愈最见不得这种事,这都什么啊,这不是封建迷信吗?!没文化太可怕!当即就写了一首《谢自然诗》加以讥讽:
…………
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
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
…………
对道教如此,对佛教,韩愈也一直持否定态度。
当时,社会上佛教盛行,长安附近的法门寺香火旺盛,法门寺塔中供奉有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称佛骨,寺院每三十年打开佛塔一次,取出佛骨,供人朝拜。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八一九年),又到了这个时刻,唐宪宗想把佛骨迎入宫中,亲自朝拜供养,祈求国泰民安,顺便祈求自己长生不老。
满朝文武大臣都歌颂皇帝决策英明,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声,纷纷表示坚决拥护,唯有韩愈站出来说:“我反对!”并将一篇洋洋洒洒的《论佛骨表》当堂呈上。
文章开篇就说:“伏以佛者,西域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然后,列举黄帝以来的历代君王都很长寿,那个时候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汉明帝引进佛教,结果东汉之后的皇帝一个比一个寿命短,朝代一个比一个灭亡得快,由此得出结论:“佛不足事。”朝拜这玩意儿没用。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一个外国人,跟我们语言不通,对中国国情完全不了解,我们为什么要供奉他?
“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更何况人早都死了,死尸是污秽不祥之物,摆在宫里供人朝拜,合适吗?
佛教与儒家教义相违背,依我看,不但不应朝拜,还应销毁佛骨,废除佛法。
韩愈这篇文章写得有理有据,言辞激烈,毫不留情,可把皇帝给气坏了,特别是这句“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就是说,你越信佛,死得越早,这不是骂人吗?!当场就要杀了韩愈。
大臣们赶紧劝谏道:“老韩虽然说话难听,但也是一片好心,您要是杀了他,以后谁还敢给您提意见?”
唐宪宗气呼呼地说:“说朕奉佛太过分了朕可以接受,但说东汉之后奉佛的皇帝都短命,这话说得太狠了吧?作为一个下属,怎么能这么跟领导说话?!实在是狂妄至极,罪不可赦!”
皇帝在气头上,谁也劝不住,说啥也要杀了韩愈。
等第二天冷静下来,唐宪宗也觉得因为这个杀人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可不处理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从轻发落,将韩愈二次贬出京城,还是分配到全国最边远最贫穷最落后的广东担任潮州刺史。
柒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背井离乡,远贬潮州,这篇引发龙颜大怒的《论佛骨表》由此不胫而走,所有看过的人都说:“不服不行,老韩还真是啥都敢说。”
“不平则鸣”,看不惯的事就要说,不说出来心里不舒服。“武死战,文死谏”,如果因为这个被杀头,老子认了。
韩愈以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文以载道”的文学主张,不论为人还是作文,其耿直刚正的风格都为世人所折服。
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八二四年),韩愈病逝于长安,享年五十七岁,谥号“文”,从祀孔庙,葬于河阳,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孟州,陵园至今保存完好。
韩愈生活的时代,文坛群星闪耀,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元稹、孟郊、贾岛、李贺、张籍、李绅、裴度、皇甫湜等,可谓名家辈出,但韩愈“文章巨公、百代文宗”的历史地位却无人可以撼动。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 ,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风靡一时,从者如云,“杜诗韩笔”,成为大唐文坛两个无法逾越的标杆。韩愈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并与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
其实,韩愈为历代所推崇的,又岂止是文章。
正如后世诗中所说:
平生胆气尤奇伟,何止文章日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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