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一公一母两只狼会藏匿在雪堆里面。它们身上盖着厚厚一层雪,和凹凸不平的山地融为一体。伪装得如此巧妙,难怪哨羊发现不了。雪花挡住了哨羊的视线,雪花也盖住了恶狼的腥臊味。
灾难就这样酿成了。
茜露儿和沦戛并肩走在羊群的前列,刚刚拐进峡谷,雪地里就冷不防跃出两只恶狼来。要是换成缺乏丛林生活经验的羊处在茜露儿的位置,根本用不着恶狼费心来扑咬,就早被吓呆、吓傻、吓瘫痪了。但茜露儿到底是饱经风霜的成年羊,又有过在狼窝里当奶羊的特殊经历,所以虽也惊骇万分,但总算还能保持住必要的镇静。它尖咩一声,向身后的羊群报警。这时,那只土黄色的母狼已张牙舞爪朝它扑跃过来。母狼脊背上厚厚的积雪随风飞扬,就像穿着一件白色的披风。茜露儿想急遽转身奔逃,但那只毛色黑亮的公狼已机敏地绕到它和沦戛的身后,切断了退路。
整个红崖羊群趁机撤出了峡谷,逃进茫茫草原。
眼看黄母狼已经起跳,就算自己扭身躲闪开这致命的一击,身旁的沦戛也必然会被狼爪搂住脖颈。茜露儿只好孤注一掷,也在一刹那间蹦跳起来,朝黄母狼蹿去。红母羊和黄母狼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假如黄母狼有点儿思想准备,只消稍稍扭动狼腰,张开前肢,茜露儿这一蹿就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狼嘴里。但幸运的是,黄母狼没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姿势。黄母狼以为茜露儿会吓得转身逃命。世界上所有的羊,不论是山羊、绵羊、崖羊、羚羊还是其他什么羊,在狼的爪牙面前都是那副熊样。黄母狼压根儿就没想到,以温顺孱弱著称的喀纳斯红崖羊中,还有这样一只敢面对面朝狼身上蹿的母羊。判断失误导致措手不及,黄母狼直至被撞落地面,都还懵懵懂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茜露儿虽然出其不意地朝前一蹿,使自己和身旁的沦戛暂时摆脱了窘境,但狼是铜头,它的羊额撞在狼额上,就像撞着了花岗岩,它立刻眼冒金星——绝对轻度的脑震**。幸好逃命意识非常强烈,它才没有昏厥。不用回头看它也知道,堵截退路的黑公狼也已从背后扑跃上来了。它不敢怠慢,在落到地面的一瞬间,趁黄母狼还在发愣,立刻强忍剧烈的头部疼痛,擦着黄母狼的肩胛向峡谷深处没命地逃去。
沦戛紧跟在它身后。
恼羞成怒的黄母狼和黑公狼紧追不舍。
峡谷的地面上都是落着雪的碎石,羊蹄滑滑溜溜,磕磕绊绊,影响了逃命的速度。狼越追越近,狼嘴里喷出的那股血腥混着贪婪的气息,热烘烘地落在茜露儿和沦戛的尾尖。
茜露儿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鹭鸶谷。
顾名思义,鹭鸶谷是一条又细又窄的小山谷。进口处还好些,容得下两只羊并肩而行,但越走越窄,出口处有一段十来米长的隘口,仅容得下一只羊通过。
出了鹭鸶谷就是神羊峰,善于攀岩跳涧的红崖羊只要一进入迷宫似的神羊峰,就算逃出了狼爪。
沦戛加快了速度,和茜露儿首尾相连。
在离隘口还有一百多米远时,茜露儿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鹭鸶谷虽然是通往神羊峰的捷径,但狭窄的隘口无法容它和沦戛同时通过,两只羊出现在隘口要么你推我挤,谁也别想逃离隘口,要么一只先通过,另一只在旁侧等待三秒多钟。狼差不多是踏着羊的影子在追撵,耽误三秒钟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狼嘴去了。先后次序实际上是生死抉择。
要是茜露儿不及时采取劝阻措施,逃到隘口前必然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沦戛倏地调转头去,亮出那对宝刀似的弯弯羊角,抗击恶狼的扑咬,掩护它先从隘口逃生。但它绝不会用自己宝贝儿子的生命做赌注,自己独自逃跑,它也会倏地调整身体,掩护沦戛先通过隘口。当然,沦戛会挤它撞它,竭力把它往隘口推,而它要动用母亲的权威迫使沦戛让出死亡的位置。在生与死的选择关头,母与子互相谦让,该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啊!可茜露儿无论如何也要让沦戛先钻出隘口,它心里很清楚,尽管沦戛的羊角已被磨得尖利锃亮,尽管沦戛年轻力壮并且不乏拼搏的勇气,它仍然不是两只恶狼的对手,绝不可能在掩护茜露儿逃生后还能安全撤离。沦戛必然会在两只狼的前后夹攻下,很快葬身狼腹。
茜露儿宁肯自己死一百次,也要换取沦戛的生!
但假如它动用了母亲的权威,沦戛仍然不肯先钻出隘口呢?在隘口前互相谦让,虽然动人却不宜过分,弄不好反被恶狼捡了便宜,把它和沦戛一起收拾掉——那才叫冤呢!沦戛一定不肯抛下它独自逃命,它想。两年来它费尽心机,就是要培养沦戛在面对危险时承担起公羊责任的勇敢精神,它相信这种精神在沦戛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它真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向沦戛灌输那么多关于勇敢、牺牲、责任、义务、耻辱、荣誉的正统思想,特别后悔不该让沦戛用羊角去挑死狼。此刻它倒希望沦戛是只稀里糊涂长大的普通公羊,普通公羊不用它谦让就会抢在它前面钻出隘口。
怎么办?怎么办?
蓦地,茜露儿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现在沦戛跑在它身后,再跑出几十米远,对,就是跑到前面那块鹰嘴形的石岩前时,自己往岩壁上一靠,突然收住脚步并闪出路来,没有思想准备的沦戛就会一下子跑到它前面去了。这样,就变成茜露儿在后、沦戛在前的逃奔次序,鹭鸶谷已经越来越狭窄,沦戛再想回到它身后是不可能了。跨过鹰嘴形石岩便是隘口,它要用脑袋紧紧抵住沦戛的屁股,不让沦戛有任何回转身来的机会,直到把沦戛抵进隘口。当然,这样做极有可能在它把沦戛抵进隘口的同时,羊尾便被恶狼噬咬住。但没关系,它反正是要死的,被狼从正面咬死和从背面咬死都一样,最多延长一些死亡的痛苦罢了。
一眨眼,茜露儿已经接近鹰嘴形石岩了。它正准备往岩壁上靠,突然,身体左侧被什么东西猛烈挤撞了一下。它没防备,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跌倒在了岩壁上。它的肋骨几乎要被撞断了,痛得靠在岩壁上无法动弹。它以为是黄母狼追上它并扑撞了它,可定睛一看,两只狼还在好几米远的后头呢。
沦戛“呼”的一声擦着它的身体蹿到前头去了。
是沦戛挤歪撞倒了它!是沦戛为了先于它钻出可以逃生的隘口,把它挤歪撞倒了!
不,这不是真的,它想。一定是自己在做噩梦,或者是自己因极度恐惧产生了幻觉!但事实是无情的,它看见沦戛壮硕的身体钻出了隘口,头也不回地奔进了神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