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露儿受到了两只恶狼的前后夹击，左右两边都是光溜溜的陡崖，无法攀爬。它是母羊，连可以吓唬一下狼的羊角都没有。它已陷入绝境，除非生出翅膀，否则它是无法摆脱被狼吃掉的厄运了。
“（左口右欧）——”黄母狼冲它嚎叫一声。它明白，这是屠宰的前奏，进餐的铃声。
茜露儿并没被吓得瘫成一堆稀泥。既然死亡无法避免，断绝了生的希望，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其实，在沦戛把它挤歪撞倒的一瞬间，它母性的生命就结束了。它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件杰作，结果却是一件劣品。它的心早碎了。它默默地伫立着，神态安详娴静，就像是在等待情人前来幽会。它靠着坚实的岩壁，微微屈起后肢，忧郁的羊眼凝视着残忍的狼眼。它把所有的力量汇聚到平滑的羊额上，准备在黄母狼向它扑咬时蹿跳起来迎面撞击过去。它并不幻想会撞击出什么奇迹，冲开一条生路什么的；它晓得，自己这样一只不长角的母羊，在两只恶狼面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反抗只能延长死亡的痛苦，但它不愿像普通的红崖羊那样在狼牙下无所作为、束手就擒。它不想让这对狼公狼婆吃起来太顺利。它要给它们咬断它喉咙时制造点障碍，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障碍。它想用自己最后一刻的生命来证明，自己塑造新羊的理想并不完全是乌托邦式的梦幻，世界上还是有敢于向狼牙迎战的羊的！
最后的时刻应该是辉煌的时刻。
黄母狼松弛的腹部收紧了，浑圆的臀部撅成锥形，眼瞅着就要起跳扑咬。茜露儿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那只黑公狼蹲在一侧，或许是想欣赏妻子的屠杀艺术，或许是想观看羊在生命被褫夺时的丑态。
一股尖啸的西北风从隘口刮来，滑过茜露儿的身体，带着一股羊膻味，弥漫开去。这将撩拨它们的食欲，茜露儿想。果然，黑公狼拼命翕动着鼻翼，“（左口右欧）叽——”朝母狼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嚎。
本来已准备扑咬的黄母狼奇怪地蹲坐下来。
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是不是想玩一种屠宰的新花样？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黑公狼匍匐着身体，慢慢朝它走来，在它左侧、右侧和正前方绕了两个来回，表情诡谲神秘。
“咩！”茜露儿愤慨地叫了一声——要吃就吃，何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突然，黑公狼扫帚般蓬松的狼尾巴笨拙地甩动起来。“（左口右欧）——咩——”狼嘴里吐出一声奇特而怪异的叫唤。
这是狼腔羊调，非狼非羊的叫声！熟悉而又陌生，勾起了茜露儿遥远的回忆。
茜露儿的心抽搐了一下，也探出羊鼻贴近黑公狼仔细嗅闻了一番，透过浓重的狼的腥臊味依稀闻到一丝羊奶的芬芳。它又朝黑公狼的肩胛望去：果然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黑球！原来是它曾经哺乳了半年的黑球！这肩胛处半月形的伤疤，就是它在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断崖上和老豺搏杀时留下的永恒纪念。那时黑球才半岁，还是一只幼狼，却勇敢地横挡在了它和老豺中间，甚至不惜同老豺一起滚落深渊、同归于尽……两年不见，黑球完全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狼了。
在它嗅闻和观察黑球时，黑球蹲在它面前一动也不动，乖得像只羊羔。“（左口右欧）——咩——”叫得滑稽可笑，却也悦耳动听。
“嗷——”黄母狼突然凶猛地嚎叫起来。茜露儿晓得，黄母狼是在提醒黑球，自己是只吃羊的狼，不该在母羊面前黏黏糊糊；是在警告黑球，要站稳狼的立场，和羊划清界限。
黑球，不，黑公狼灰色瞳仁里闪烁的喜悦之光熄灭了，朝后退了一步，不仅仅是同茜露儿拉开了身体的距离，也拉开了心的距离。
茜露儿并没感到特别失望。本来它和这只名叫黑球的大公狼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黑球没有忘掉它，在闻到它的气味后能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够了。黑球已经不是当年依偎在它怀里吮吸奶汁的狼崽了，早已变成专干吃羊营生的恶狼了。狼吃羊的本性绝不会允许黑球放弃这顿即将到口的美餐。
黑球缓缓地扭转身体，把蓬松的狼尾缠绕在茜露儿的脖子上。也许这是狼的一种告别仪式吧，茜露儿想。很有可能由黄母狼独自担负起屠杀和宰割的任务，而黑球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就扭转身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这样既保持了某种心理平衡，又吃到了新鲜美味的羊肉，何乐而不为呢？
但茜露儿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完全准确。黑球挡在它面前，把狼头插进了黄母狼的颈窝，摩挲着，叽里咕噜发出一串低嚎。
黄母狼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困惑、失望、沮丧、愤怒。“嗷！”它短促地嚎叫一声，喝令黑球让道！冰天雪地，气候异常恶劣，已经好几天没有寻觅到鲜活的食物了，黄母狼早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吃饭问题，一切感情都要服从生存这个最高原则。再说，为了能逮到红崖羊，黄母狼和黑球从黎明就钻进了雪堆里，冰镇了小半天，都快冻成冰棍儿了，怎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所谓感情白白放掉这只红母羊呢？
但黑球仍岿然不动，挡在茜露儿面前。
黄母狼“嗖”地扑到黑球面前，朝黑球没有致命威胁的侧腹咬去——它要用武力迫使黑球让道。
黑球像座石雕，既不回击，也不躲让。
黄母狼尖利的狼牙咬破了坚韧的狼皮，伤口渗出几粒血珠。
“嗷——”黄母狼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丈夫，咬了一口便不再继续咬了，无可奈何地长嚎一声，转身飞奔出了鹭鸶谷。
黑公狼，不，是黑球，面朝茜露儿，一步一步朝山谷外退去。退出很远很远了，才倏地转身，去追赶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