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上的不速之客
1936年,科学家已经解决了原子的结构问题,量子论也对其做出了精确的预测。上一次人们这样信心满满还是在马克斯·普朗克的灯泡实验之前,我们相信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怎么可能还需要别的东西呢?
好吧,正如我们经常引用的罗比·伯恩斯的诗句所说:“哪怕是老鼠和人类最周密的计划,也没有考虑到μ子场的存在。”
卡尔·安德森通过云室中的正电子轨迹发现了反物质。这真是太棒了,但它并没有令任何人感到震惊,因为反物质在QED的预料之中。1936年让所有人震惊的是他在云室里发现的另一条轨迹,其行为几乎与电子完全相同……除了重量是电子的200倍。
这种叫作“μ子”(渺子)的粒子性质与电子相同,能与光子场耦合,并遵循费曼图的规则。它只是“胖”一些,而且就我们所知,它对我们的理论来说完全是画蛇添足。
原子中不包含μ子,因为它寿命较短,持续时间约为0.000002秒,它出现在宇宙中,但完全没有明显的价值。μ子场是未曾有人预测也无人寻求的新场,当诺贝尔奖得主伊西多·拉比被告知存在这样一个场时,他非常惊愕,愤怒地大声说:“这是谁规定的?”[1]
μ子非常重,因此具有很高的能量,就像一根蓄力的吉他弦抑制了温和的振动,μ子场的波动可迅速将能量转移到电子场,使重粒子衰变成轻粒子(即μ子变成电子)。
1974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马丁·佩尔发现了一个更重的电子,τ子(也叫“陶子”),质量是电子的3,500倍,寿命甚至更短。[2]
结果表明,电子和正电子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由电子、μ子、τ子及其反物质孪生兄弟组成的粒子家族中,电子和正电子是最轻的。人们把这6种粒子统称为“轻子”。这个词源自希腊语中的“leptos”,意思是小。它们的存在让人有些不安。
曾经,我们以为所有的物理定律都在某种程度上有益于生命。μ子和τ子的发现挑战了这一观点,因为似乎大自然有时会做一些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没有μ子和τ子,我们也会活得很好。无论它们存在的理由是什么,显然我们不需要它们。
μ子和τ子有一些更多样的用途,比如探测金字塔的内部(它们比电子更重,穿透更深)。但除此之外,大自然似乎毫无缘由地把电子分成了三份,而且不只是轻子有这种分裂。
粒子动物园
我们很难探测到宇宙射线粒子,因为它们大多与地球大气层相互作用,永远不会到达地表。为了看得更清楚,塞西尔·鲍威尔决定在安第斯山脉的山顶安装一组粒子探测器,看看会发现什么。1947年,在如此高的地方,鲍威尔发现了一种他称之为“π介子”的粒子。π介子的电荷与中子相同,但质量更轻。
几个月后,克里福德·巴特勒以同样的方式发现了K介子。然后在1950年,科学家发现了λ粒子,它就像一个很重的质子。接下来我们发现了Ξ粒子、eta粒子和ω粒子,到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已经有400多种新粒子需要追踪。[3]
我们原本简洁的收藏品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场乱糟糟的聚会,每五分钟就有一个新的不速之客到来。罗伯特·奥本海默说,我们应该把诺贝尔奖颁给没有发现新粒子的物理学家[4]。恩里科·费米则十分沮丧,他说:“如果我能记得这么多粒子的名字,那我就可以做一个植物学家了!”[5]
尽管在数学上很复杂,但量子场论被认为是对物理学基本定律的一种优雅的描述。丑陋的粒子药水画不出这样一幅图画。
这让人想起一个世纪前化学领域发生的事情。人们不断发现着具有各种性质的新化学元素,等人们意识到原子是由更小的物质—今天我们所熟知的质子、中子和电子—构成时,各种困惑才得以解开。物理学家希望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粒子身上。
有400个物种的动物园看起来太乱了。有的人不得不在混乱中寻找规律,就像费曼使我们对电子和光子的理解变得有条理一样。或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完成这项艰难任务的正是费曼的对手:默里·盖尔曼。
盖尔曼与费曼的办公室隔着一道走廊,两人的关系经常剑拔弩张的。当他们都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关系变得更糟。
费曼喜欢参加聚会,流连在女人之间(他结过三次婚),在读书上没花太多心思。盖尔曼是一位杰出的学者,15岁入学耶鲁,能讲多种语言,把很多时间花在阅读语言学和考古学的论文上。盖尔曼生活恬淡,费曼喜欢酒吧和俱乐部(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费曼从不喝酒,他鼓励人保持清醒)。
尽管两人有分歧,生活方式也迥异,但他们都认为质子和中子不是基本粒子。人们已经知道了几十种更轻的粒子,这意味着存在更小的亚结构,人们正在竞相提出一种新的量子场论来描述它们。
费曼把这些假设的亚质子/亚中子称为“部分子”,就如何观察它们做了大量的研究。然而,详细描述它们的理论是由盖尔曼提出的,盖尔曼还给它们取名为夸克(kwork),仅仅因为他喜欢这个词的发音(如果你以前读过这个话题,对“kwork”这个拼写有所怀疑,请稍候)。
通过分析已发现的大量粒子的质量、电荷、自旋和寿命,盖尔曼说所有粒子都可以理解成夸克的组合。有两种夸克,分别叫“上夸克”和“下夸克”。
上夸克带+2/3电荷,下夸克带-1/3电荷。两个上夸克加一个下夸克,即+2/3+2/3-1/3得到+1,也就是一个质子。两个下夸克加一个上夸克,即-1/3-1/3+2/3得到0,也就是一个中子。
三个上夸克得到Δ粒子,一个上夸克和一个反下夸克得到π介子……诸如此类。粒子动物园是一种错觉,质子和中子都是复合粒子,而不是基本粒子。夸克才是重要的,因为夸克组成了物质。
哦,顺便说一句,这就是反中子的由来。普通中子不带电,这是因为组成它的夸克总电荷为0。你可以用两个反下夸克加一个反上夸克的组合,总电荷也是0。但反物质0不等于物质0。生活是不是挺丰富多彩的?
海鸥的鸣叫
一天晚上,在读爱尔兰现代主义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时,盖尔曼读到了一首诗,开头是这样写的:“向麦克老人三呼夸克(quark)。”
盖尔曼立即被这个毫无意义的“夸克”吸引住了,因为它描述的正是一组三个物体发生的事情,就像他提出的粒子一样。这个词的拼写稍稍往他听过的声音靠拢,他就接受了这个发音。乔伊斯可能想用“quark”与“Mark”押韵,但盖尔曼决定用“kwork”与“quartz”押韵。[6]
在诗中,“quark”一词代表海鸥的鸣叫。也许在盖尔曼居住的加利福尼亚州,海鸥发出的声音是“kwork”,而不是“kwark”。
英国人经常把这个词读成“kwark”,但这不是盖尔曼的本意。你一定要读成“kwork”,否则就得面对加州海鸥的怒火。
另外,用鸟鸣声给粒子取名并不是最奇怪的事情。物理学家阿兰·古斯给一种假象的粒子取名为“暴胀子”,因为它让宇宙加速膨胀。弗兰克·维尔切克给一种粒子取名为“axion”,这是一种洗涤剂的品牌。[7]
色彩丰富的语言
盖尔曼提出了夸克的存在,几年后,人们通过实验发现了夸克。在实验中,科学家向中子发射轻子(电子、μ子和τ子),并观察它们的路径。如果中子是“中子场”中不可再分的物质,轻子就会呈锐角反弹回来。但如果像盖尔曼预测的那样,中子由夸克亚结构组成,轻子就只会偏转,被夸克粒子的电荷吸引而偏离航线。[8]
实验结果符合盖尔曼的预测,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型粒子,也为正在研究的原子核提供了一种量子场论。
质子和中子各由三个夸克组成,考虑到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这些夸克周围有数千个虚夸克。维持稳定的三个夸克叫作“价夸克”,它们决定了整体的同一性。
由于夸克带电,我们知道夸克会与光子场相互作用。但存在一个明显的问题:为什么带正电的两个上夸克不会相互排斥?带相同电荷的两个粒子不可能相安无事,因此需要有人来解释,为什么原子核在形成的瞬间不会爆炸成碎片?
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提出有一种比电磁力强得多的力,是它使质子形成一个整体,也是它让质子和中子保持稳定。这种力可以压倒电荷的排斥,原因是它非常强,所以汤川秀树给它取名为“强核力”。
电磁力与强核力的量级差别非常大。电磁力可以移动原子周围的电子,使化学反应(比如生火)得以发生。强核力则涉及移动原子核中的质子和中子,它能引发核爆炸。
电磁力是关于粒子与光子场的耦合的,并且粒子通过虚光子进行交流,所以从逻辑上讲,强核力也有自己的场,并且夸克能与之耦合,盖尔曼把这种场称为“胶子场”。你懂的,因为它把粒子胶合在一起。
接下来,我们要赋予夸克一种属性。光子场中粒子的耦合能力叫电荷,盖尔曼需要一种属性使夸克与胶子场耦合,他选择了一个不太有用的词:色荷。
“黏性”这个词可能更适合,但盖尔曼确实有自己的理由。不同于电荷的两种形式(正电荷与负电荷),色荷有三种,这让人联想到光的三原色。
夸克有红、绿、蓝三种“色荷”,它们通过胶子结合在一起,颜色相互抵消,形成整体呈“白色”的质子和中子。夸克并不是字面上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实际上它们没有颜色,参阅附录Ⅴ),我们通常把它们画成红色、蓝色、绿色,只是为了故意造成混淆。
费曼关于电子和光子的量子场论是量子电动力学,因此盖尔曼把关于夸克和胶子的量子场论称为“量子色动力学”(QCD)。这个名字来自希腊语中的“chroma”,意思是颜色。
看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费曼关于轻子的QED理论和盖尔曼关于胶子的QCD理论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在QED中,一切都可以用相反的术语表示:吸引与排斥,正与负,物质与反物质,等等。我们可以通过颠倒方程和图表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强核力涉及三种色荷,因此不再是改变立场的问题。有三种不同选择的时候,“相反”这个词就不再适用。
此外,反夸克还有反色,分别是反红、反蓝和反绿。也就是说,如果QCD成立,我们就必须解释六种色荷。电荷是光子以相反的方式运动的结果,但胶子不同,盖尔曼必须对它们的古怪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我们需要一种更复杂的费曼图,在这种图中颜色可以转换。
电子和正电子都带有电荷,而夸克可以互相交换色荷。假设有两个夸克,分别是红色和蓝色,胶子场可以转换它们的颜色,红夸克变成蓝夸克,蓝夸克变成红夸克。
QCD图用螺旋线代表胶子,两个夸克之间的相互作用可以这样计算/描绘:
夸克之间移动的胶子把蓝色荷带到左边,把红色荷带到右边。这意味着在来回穿梭的过程中,虚胶子是色彩丰富的。
色荷交换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强核力总是相互吸引,而电磁力既可以吸引,也可以排斥。因为虚胶子有多种颜色,每一端都有夸克。根据定义,胶子把一个夸克的色荷转移到另一个夸克,如果去掉其中一个夸克,对应的胶子就会空下,其中的色荷将无处安放。
夸克有色荷,这是它们与胶子场耦合的另一种说法。夸克永远不会独立存在,因为夸克的本性就是“通过胶子与其他夸克结合”。强核力总是具有吸引力的。
其对应的术语叫“夸克禁闭”。夸克总是成对出现(介子)、三个一起出现(重子)、四个一起出现(四夸克),等等。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裸”夸克—真实的术语—尽管那些变态的物理学家竭尽全力地想要看一眼。
我们把两个夸克放在胶子线的末端(介子),让它们在磁场中旋转,直到胶子管折断。
遗憾的是,当我们做这个实验的时候,胶子会产生额外的能量,并立即把这些能量转移到夸克场,在裂口两端产生新的夸克。一个介子变成两个介子。夸克不会单独存在,即使它们被强迫分开。
在费曼的QED中,光子不具有电荷(它们引起电荷);但在盖尔曼的QCD中,胶子和夸克一样拥有色荷,这意味着胶子可以与胶子相互作用,随意地来回交换量子彩虹。
我们知道,质子由三个夸克组成,胶子在夸克之间来回移动。最开始我们认为三个胶子呈三角形,但由于胶子能彼此交流,现在我们认为夸克之间的胶子呈Y形。
这也意味着胶子不需要夸克也能粘在一起,形成自己的纠缠胶子对,我们称之为“胶球”。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新增加的复杂性使QCD比费曼的QED更令人印象深刻、更错综复杂;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QED优雅得多,它只需要一种交换粒子,而QCD需要好几个(8种胶子才能交换所有的颜色组合)。感谢上帝,夸克只有两种,对吧?
奇异的魅力
盖尔曼的上/下夸克很伟大。把它们按正确的顺序组合起来,我们就能解释粒子动物园中几乎所有已知的粒子。关键词是“几乎”。
有一个粒子是特殊的。不能把K介子描述成上夸克和下夸克的组合。它更像是一个上夸克与一个较重的下夸克胶合在一起。
考虑到电子有几个已知的、重得多的相对粒子(μ子和τ子),盖尔曼认为下夸克也一样。K介子的行为的确很奇异,所以盖尔曼用“奇异”这个词给第三种夸克命名,并给出了QCD中所有必需夸克的列表,来看看吧:
盖尔曼用复杂的数学方法预测了上夸克和下夸克,但即使不是诺贝尔奖得主也能发现这张表缺少什么。如果下夸克有一个更重的对应粒子,难道上夸克不应该也有一个吗?如果存在第四种夸克,这张表不是更简洁、更漂亮吗?
物理学家谢尔顿·格拉肖相信有第四种夸克,并计算出了它可能具有的性质。有一些细微的证据可以证明它的存在(科学家预测K+和K0粒子会转变成更轻的粒子,盖尔曼的三夸克理论也是这样预测的,但实际并非如此),但格拉肖很大程度上是凭直觉,他认为宇宙应该是完美的。
很多时候,科学家是顽固的怀疑论者,他们不相信没有证据的想法,但有时他们也是人,也怀有憧憬。
格拉肖深信大自然是美丽的,所以他给他憧憬的粒子取名为“粲夸克”(1)。迷人的大自然使夸克更加和谐、对称。他的乐观在1974年得到了回报,粲夸克被发现了。记住,在物理学中,有时你可以期望大自然知道她正在做什么。
“3”显然是个神奇的数字
在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名著《与拉玛相会》(Rendezvous with Rama)中,人类发现了一处被外星人抛弃的建筑,它是由一个迷恋数字“3”的物种建造的。人类发现了有三条裤管的外星人服装、三联体的建筑,这个神秘物种的每个决定似乎都被复制了三次。大自然也有类似的困扰。
在粲夸克得到验证的前一年,事实上也是《与拉玛相会》出版的那一年,小林诚把这种对称而简洁的想法又推进了一步。QED中有三种物质粒子—电子、μ子和τ子,所以也许QCD只是重复了相同的趋势。
粲夸克是上夸克的“胖姐姐”,奇夸克是下夸克的“胖姐姐”。还会有第三代吗?小林诚不相信必败的设想,他给这些夸克取名为“底夸克”和“顶夸克”。它们分别在1977年和1995年被发现。
在《与拉玛相会》的结尾,人类还有许多困惑:外星人是谁?为什么它们选择“3”?在粒子物理中,情况也是如此。
为什么夸克和轻子都有三代?有第四代吗?三个世代与三种色荷有关联吗?没人知道。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突破胶子线的禁闭,分解出一个独立的夸克,然后进一步了解它们的行为。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得到裸粲夸克、裸奇夸克和裸上夸克。如果我们足够幸运,终有一天我们能够瞥见裸底夸克(2)。
(1) 格拉肖的命名是“charm quark”,意思是“魅力、美好”,所以这个词最早被翻译成“魅夸克”。中国物理学家、教育家王竹溪先生将其翻译成“粲夸克”—“粲”与“charm”谐音,出自《诗经·唐风·绸缪》中的“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其中“粲”是美好的意思。“粲夸克”这个译名沿用至今。—译注
(2) 原文是“naked bottom”,字面意思是**的下身。—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