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为进大学而拼搏的日子结束了,现在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进拉德克利夫学院。不过家人认为我在上大学前,最好跟着基斯先生再学一年。因此,到了1900年秋天,我上大学的梦想才最终实现。

我记得我进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一天,对一切都充满兴趣。这一刻我已经期盼了许多年,我体内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它比朋友们的劝阻更有力,甚至比我心里的渴求也更强大,它激励我用尽全力,以视力、听力正常人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知道路上会有千难万阻,但是我渴望征服它们。我清楚地记得一位古罗马智者说过的话:“即便被逐出罗马,也不过是在罗马城外生活。”如果被隔阻在知识大道之外,那我只能经由人迹罕至的小径,跨越偏远的村野——仅此而已。我知道大学里有许多条路,我可以同与我一样思考、热爱和奋斗着的女孩们携手并进。

我热切地开始了大学课程的学习。我看见前方有一个美丽而光明的新世界敞开了大门,我感到一股自信,我能了解那里的一切。在精神的乐园,我和其他人一样自由。其中的人、风景、风俗、喜悦、悲伤,应该和现实世界一样鲜活,一样可以触摸。讲堂里似乎充盈着伟人和智者的思想,我想教授们就是智慧的化身。就算以后发现不是这样,那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大学并不是我以为的浪漫乐土。许多在我年少无知时曾让我欢喜的美梦都变得不再美丽,“回归日常的平淡”。慢慢地,我开始发现,上大学也有不好的地方。

当时我最大的一个感触是时间不够用,现在也依然如此。以前我经常思考、反思心灵与自我的关系。晚上我们会一起坐下来,倾听心灵的内在旋律,那是只有在闲适时刻才能听见的旋律。那一刻某个心爱诗人吟诵的诗句,触动了此前沉寂已久的心灵,发出深沉、甜美的和声。然而人们进入大学似乎只是为了学习,而不是思考。走进学习的大门后,人们就将最喜爱的娱乐活动——独处、书本和想象——留在了外面沙沙作响的松林间。或许我应该这样安慰自己,我这是在累积财富,以供未来享乐,但我并不是一个有远见的人,我更喜欢享受当下,而非未雨绸缪。

第一年的学习科目包括法语、德语、历史、英语写作和英语文学。在法语课上,我读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雷德·德·缪塞和圣伯夫的一些作品;在德语课上,我读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我还迅速地重温了从罗马帝国衰落到18世纪的世界历史;至于英语文学,我批判性地阅读了弥尔顿的诗集和《论出版自由》(1)。

经常有人问我,是如何适应大学里各种不方便的学习条件的。在教室里我当然是孤独的,教授很遥远,仿佛在电话的那一头讲话。苏利文小姐尽可能快地将课程内容拼写到我手里,但在追赶速度的过程中,讲课人的个性却被我忽略了。文字像追逐野兔的猎犬一样冲过我的手心,却经常失去目标。不过在这方面,我想自己并不比记笔记的女孩们差太远。如果一个人只顾着一边听,一边慌乱地往纸上记录,那我想他应该就没有太多精力思考讲述的内容和方式。听讲时我没有办法做笔记,因为我的双手正忙着“听”。我一般会等回家后摘记记得的内容。我会用打字机做习题,写每天的主题论文、评论,完成小时测验、期中和期末考试,这样一来,教授们就很容易知道我了解的东西有多么局限。开始学习拉丁语诗体学时,我设计了一套符号系统,用来标记不同的音长和数量,并对教授作了解释。

我使用的是哈蒙德打字机。我试过很多机器,发现哈蒙德最适合我的特殊学习需要。这款机器可以使用活动字梭,而且可配备多套字梭,每一套对应不同的字符——希腊文、法文,或是数学字符,根据使用者的需要更换即可。没有它,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能上大学。

许多课程要求的教科书都没有盲文版,我只能请人将文字在我手中拼写出来,因此我准备上课需要的时间比其他女孩长。这个用手的过程需要的时间较长,而且我还要面对其他同学不会遇到的困惑。有些日子我必须密切关注细枝末节,这让我十分焦躁,想到我必须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读完几章,而其他女孩却在高兴地唱歌跳舞,我不免出现逆反心理。不过很快我就会恢复镇定,驱散心中的不满。因为说到底,不管是谁,要想获得真知灼见,都必须独自攀登艰难山。通往山顶的路途没有一条是直路,我必须沿着自己的道路曲折前行。途中我多次跌倒摔回原地,站稳后我冲向隐蔽的障碍;我大发脾气,镇定下来后我控制脾气;我继续前行,哪怕只取得一点成绩,也信心倍增;我越发热切,越爬越高,看到了更广阔的地平线。每次搏斗都是一次胜利,再努力一把,我就能够到达明亮的云层、深邃的蓝天、梦想的高峰。不过,在这些抗争中,我并非总是孤身一人。威廉·韦德先生和宾夕法尼亚州盲人教育学院院长E.E.艾伦先生为我提供了许多我需要的盲文书,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体贴的行为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份莫大的帮助和鼓励。

去年,也即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二学年,我学习了英语写作、英语《圣经》文学、欧美政治学、贺拉斯颂歌、拉丁语喜剧。写作课是最有趣的,课堂氛围非常活跃,讲述的内容也总是妙趣横生、诙谐机智。这门课的老师,查尔斯·汤森德·科普兰先生和之前我遇到过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他能让你领略到文学最原始鲜活的力量。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无须多余的解释和阐述,你就能品尝到古典大师作品的永恒之美。你陶醉于他们的精妙思想之中,全身心地感受《旧约》的警世教诲,忘却了耶和华的存在。回到家里,你感觉自己已经“瞥见过灵魂与肉体永恒和谐的完美典范,真与美在时间的古老茎秆上孕育出新的果实”。

这一年是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学习的都是我特别感兴趣的科目:经济学、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乔治·L.基特里奇教授主讲的莎士比亚作品、约西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史。通过哲学,人们可以理解遥远时代的传统和其他的思维模式,并因此产生共鸣,而在此之前,这一切只让人觉得怪异、不合情理。

不过大学也并非我从前以为的就如包罗万象的雅典。在这里,你无法面对面地接触伟人和智者,你甚至都感受不到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他们确实存在过,但似乎都已经变成木乃伊。我们必须将他们从遍布裂缝的学问之墙中拉出来,仔细分析,然后才能确定我们拥有的是弥尔顿还是以赛亚,而不仅仅只是一个高明的仿本。在我看来,许多学者都忘了,我们欣赏伟大的文学作品,主要是因为它们能让我们产生深刻的共鸣,而非我们对它们有多详细的理解。麻烦在于,他们不辞劳苦的讲解很少能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思想会将它们丢弃,就像树枝会抛弃过熟的果实。你尽可以去研究一朵花,研究它的根茎乃至所有部分,包括生长的全过程,但你还是无法欣赏鲜花沐浴在朝露之中的那份美。一遍又一遍,我不耐烦地自问:“为什么要拿这些解释和假说来烦自己?”它们在我的头脑里四处乱飞,就像盲眼的鸟儿,再怎么拼命展翅,结果都是徒劳。我并不是反对全面了解我们所读的名著,我只是反对冗长的注解和令人无所适从的评论,它们只能证明一件事:有多少读者,就有多少种观点。但是,当基特里奇教授这样的大学者开始讲解大师作品时,却像是“给了盲人一双全新的眼睛”,他让诗人莎士比亚重新活了过来。

不过,也有一些时候,我渴望能将我打算学习的内容减少一半,因为大脑负担过重,无法享受必须付出最大代价才能收获的珍宝。一天阅读四五本不同语言、不同内容的书籍,要想不遗漏任何细枝末节,我想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心里惦记着测试和考试,书读得又快又着急,大脑中就会塞满各种看似无用的摆设。眼下我的脑海中就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几乎不可能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归置整齐。每当进入我思想的王国,我都感觉像是谚语中的公牛进了瓷器店(2)。数不清的知识碎片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我想要逃离,各种各样的试题妖精和学院水怪穷追不舍,直到我忍不住想要——啊,但愿我这种邪恶的想法能得到原谅!——将原本崇拜的偶像砸个粉碎。

不过大学生活中最棘手的难题还是考试。尽管我已然经历多次,而且总能将它们打倒在地,打得它们满嘴啃泥,但它们还是会重新站起,用苍白的脸孔威胁地看着我,直到我像个懦夫一样,感觉勇气从十指指尖溃散消失。可怕的日子来临前夕,你的脑子里塞满了神秘的公式和难以消化的历史日期——就像难吃的食物,你恨不得将书本、科学和你自己全部葬身海底。

可怕的时刻终于来临,如果感觉胸有成竹,那么你很幸运,能够在正确的时机召唤出标准的想法,协助你完成最高难度的挑战。但情况往往是,你吹出的号角得不到响应。最叫人难以理解和生气的是,正当你需要你的记忆力和敏锐的鉴别力时,这些能力却展开翅膀自顾自地飞走了。你费尽心思记下的真理在紧要关头总会将你背叛。

“请简要评价胡斯(3)及其所取得的成就。”胡斯?胡斯是谁?他做了什么?这个名字看起来异常奇怪。你遍寻你的历史知识库,却就像在破布口袋中寻找丝绸。你肯定它就在你脑海中的某处,靠近头顶的某个地方——不久前的某一天,你在查询宗教改革的早期历史时曾看见过。可是现在那东西去了哪儿?你搬出所有零碎的知识点——宗教革命、教会分立、大屠杀、政府系统,可是胡斯——他在哪儿?你感到惊讶,你知道的所有东西,全部都不在考卷上。你绝望地翻出你的知识库,把里面所有的知识都倾倒出来,而你要找的那人就在一个角落里,沉着地思考他自己的私事,全然不知给你造成了怎样的灾难。

就在这时,监考员通知时间已到。你怀着强烈的厌恶心情,将那一堆垃圾踢到一个角落然后回家,你满脑子革命的计划,想要废除教授不经考生同意就提问的神圣权利。

我突然想起,我在本章最后的两三页中使用的一些修辞手法可能会引发嘲笑。啊,它们来了——那些混合在一起的比喻形象,在我面前高视阔步、肆意嘲弄,指着瓷器店那头淋了冰雹,又被面色惨白的怪物追赶的公牛说:“这个物种还未接受分析呢!”就随它们嘲笑吧。那些词语精准地描绘了我所处的拥挤、歪斜的思想环境,我会冲它们眨眨眼睛,换上沉着的口气告诉它们,我对大学的想法已经改变。

还没走进拉德克利夫学院时,大学这个梦想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浪漫的光晕,如今这圈光晕已经**然无存。但是在从浪漫到现实的转变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如果不尝试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其中有一条就是耐心的珍贵,它教育我们:对待教育的态度应该像对待乡间散步一般从容不迫,我们的思想应该热情地敞开,接受各种各样的事物。这样一来知识就会像无声的潮汐一般,携带着深刻的思想将灵魂浸润。“知识就是力量”,更确切地说,知识就是幸福,因为拥有知识——广泛而深刻的知识——就能分辨是非,判定高下。想了解标志着人类进步的思想和行为,就需要感受几个世纪以来人性的伟大脉搏。如果在这样的脉搏中你感受不到奋勇向上的动力,那么你一定是个对生命和谐乐章充耳不闻的聋子。

(1) 《论出版自由》(Areopagitica):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于1644年出版的作品。

(2) 美国谚语,指行为粗鲁、手脚笨拙、会惹麻烦的人闯进了一个需要举止小心得体的场合。

(3) 胡斯(Jan Hus, 1369—1415):捷克哲学家、改革家,献身教会改革,为捷克民族主义的大义而殉道,他的追随者被称为胡斯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