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3年9月8日晚,巴多格里奥宣布意大利无条件投降。罗马人的预言成真,他们纷纷涌上街头庆祝,但是比6周前墨索里尼下台时多了一丝隐忧。他们希望同盟国迅速出兵对抗德军,结束战争。
翌日清晨,德·怀斯像往常一样醒来,她对意大利的时局并不十分乐观。周围的一切似乎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行至市中心,她看到一个男孩手里拿着网球拍,正大步流星地赶往网球聚会的集合点。的确,德·怀斯对时局的判断绝非空穴来风,从当天凌晨开始,她就隐隐约约听见枪炮声,后来枪炮声变得越来越大。她并不清楚制造这些枪炮声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地的报纸也无法帮她解开这个疑团。《停战协议》白纸黑字地印在报纸上,但是语气十分暧昧,做派犹如一个打定主意要离婚却又奢望对方能够心平气和结束婚姻的妻子。一部分报纸还刊载了卡拉布里亚前线的战事报道,以动人心弦的笔触描述了德意联军如何在战场上合力打退盟军。明眼人虽然一看就知道是假新闻,但是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令人十分不解。意大利当局呼吁罗马民众保持镇静,宣称当局正在说服德军北撤。德·怀斯向来消息灵通,她知道罗马城有重兵把守,其中还包括一个装备精良的摩托化步兵师,所以她认为意军有能力拖住德军,等来盟军。
德国高层跟德·怀斯的想法一致。盟军正在意大利西海岸的萨莱诺登陆,希特勒认为驻扎在南意大利的德军最好马上撤退,否则盟军很可能会切断他们的物资供给。德军驻南意大利司令官是阿尔贝特·凯塞林(公元1885年11月30日—1960年7月16日),他的司令部设在罗马城以南的弗拉斯卡蒂。美军对弗拉斯卡蒂进行轰炸,使得此地遭受了毁灭性地破坏,一片狼藉,所以凯塞林也跟德·怀斯的想法一致。凯塞林预计盟军会将部队空投到罗马城,甚至很可能在罗马城附近进一步发起渡海登陆。凯塞林的兵力远远少于驻守在罗马城的意军的兵力,他猜想巴多格里奥说不定已经将矛头指向他。凯塞林命令驻扎在罗马城附近的德军向罗马城推进,并发动试探性进攻。位于罗马市中心的德国外交人员烧毁机密文件,送走自己的家人。德·怀斯和凯塞林对真相一无所知,这个真相简直是罗马城的耻辱。在本书的前六个章节中,笔者曾多次提及罗马守军在面临外敌入侵时的表现,尽管他们有时表现得很无能,无力挡住敌军的进攻,但是他们至少为罗马城战斗过。公元1943年9月初,罗马城正处于前法西斯头目和乘着法西斯主义的东风一路高升的人的统治下,这帮人压根不关心罗马城的存亡。
公元1943年9月3日,意方代表和同盟国代表在西西里岛的卡西比莱秘密签署停战协议,并打算5天后向外界公布。地中海战场盟军司令德怀特·戴维·艾森豪威尔(公元1890年10月14日—1969年3月28日)试图充分利用这段时间进行战略部署。正如凯塞林所预料的那样,艾森豪威尔计划派遣2000名空降兵于9月8日晚空降罗马城,目的是封锁罗马城的飞机场以及协同意军对抗德军的进攻,并计划在次日率盟军登陆萨莱诺。9月7日晚,美军将领泰勒和加德纳偷偷进入罗马,打算为第二天的空降行动做准备。两人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些到达罗马城,没过多久,他们就变得忧心忡忡。他们被带到战争部附近的卡普拉拉宫,服务人员从不远处的大酒店为他们送来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包括清炖肉汤、蔬菜炖牛肉、火烧可丽饼和高档葡萄酒。但是,他们一直没有等来负责罗马城防务的关键人物。他们终于等不及了,强烈要求面见巴多格里奥,于是卡普拉拉宫的人开车把他们送到巴多格里奥的豪宅。这次会面让他们感到十分沮丧。美军曾猜测,为了部署次日的防务,巴多格里奥此时一定忙得不可开交。然而事实是,巴多格里奥正在熟睡,需要人叫醒。他们在等候巴多格里奥的时候,他的侄子向他们解释说:意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公布《停战协议》的日期需要推迟几天;德军带走了所有燃料,所以空降行动只能取消。巴多格里奥终于露面了,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他对这两位美国将领说:“老夫忝居帅位,这辈子就打过两次胜仗。求你们别把我留给德国人,要是被他们抓到……”[11]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宣布意大利投降之前,首相巴多格里奥和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有5天的时间做准备。然而,两人用这5天只做了一件事:为自己和家人铺后路。埃马努埃莱三世把儿媳妇送到了瑞士,巴多格里奥则把自己的亲属送到了瑞士和丹吉尔。9月8日下午,眼见着公布《停战协议》的时刻就要到了,埃马努埃莱三世终于召集各部部长和军事统帅,在奎里纳尔宫举行了一次会议,商议应对策略。战争部部长安东尼奥·索里切(公元1897年11月3日—1971年1月14日)和卡尔博尼将军认为意大利单方面投降会惹怒德国,一直惴惴不安,于是他俩建议意大利人装作没有投降的样子。陆军少校马尔凯西是行政部部长安布罗夏诺的助手,意大利方代表在西西里岛签署停战协议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他指出索里切和卡尔博尼的建议不切实际,因为美方已将签署仪式的全过程录制下来。然后,会议讨论的话题就变成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而就在此时,艾森豪威尔通过广播宣布意大利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埃马努埃莱三世决绝地说:“认命吧。”[12]巴多格里奥匆匆赶往阿夏戈大街上的罗马广播中心,宣读《停战宣言》,宣布意大利无条件投降。
从这一刻起,这群人根本不像手握国柄的统治者,倒像是一群在剧院里观剧的观众,焦急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剧情。首相巴多格里奥、国王埃马努埃莱三世和一众部长在战争部集合。情报表明德军正在北撤。巴多格里奥和皇室成员都是习惯早睡的人,他们简单吃了一顿晚餐后就睡下了。国王和王后和衣而睡,以防万一。天就要亮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起了床,然后就听说了德军截断罗马城道路的消息,只剩下一条通往亚平宁山脉和亚得里亚海的向东道路。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部署罗马城,他们根本没有心情讨论。国王埃马努埃莱三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从罢免墨索里尼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奇维塔韦基亚备好了一艘海军舰艇,以备不时之需。清晨5点多,他、他的家人、巴多格里奥以及他们的助手提着行李在战争部的一个院子里集合,随后分别上了车。七辆车载着他们穿过那不勒斯大街,来到民族大街,途经特米尼火车站和圣洛伦佐教堂,最后驶出了城。意大利的皇室成员和政府首脑就这样逃之夭夭了。王储翁贝托王子(公元1904年9月15日—1983年3月18日)心有不甘,他哀怨地说:“哎!我们也太狼狈了。”他的母亲埃琳娜王后用法语厉声回道:“贝波(翁贝托王子的昵称),回去是不可能的,他们会杀了你的。”巴多格里奥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万一被他们给抓住,我们都得被割喉。”[13]
不久之后,有70多辆车紧随其后出了城。奥尔托纳是亚得里亚海沿岸的一个小港口,9月9日下午,这里挤满了皇室成员、政府要员和高级将领,焦急地等待着搭救他们的那条船。不过,政府要员并没有倾巢而出。罗马城中,一群反法西斯游击队员来到贸易和工业部,发现贸易和工业部大楼的正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各种迹象表明有人刚刚仓皇离开。他们在主会议厅内找到了贸易和工业部部长莱奥波尔多·皮卡迪,他将脸掩埋在双手之中。看到他们后,他绝望地说:“都跑了,就剩我了。”[14]
国王埃马努埃莱三世和政府要员在9月9日做的最没有良心的一件事不是逃离罗马和抛弃罗马人,而是他们发布了两条命令。第一条命令要求海军派出希皮奥内号巡洋舰和两艘轻型护卫舰接走“要人”(国王和政府要员),并护送他们一路向南,直至同盟国的控制区;第二条命令要求陆军参谋长罗阿塔将驻扎在罗马城外的装甲师派往罗马城以东的蒂沃利,开辟防御东线。值得一提的是,这支装甲师是意大利战斗力最强的部队。鉴于这条防线背对正在杀向罗马城的德军,罗阿塔的意图不言自明。这支装甲师真正的目的是掩护意大利的统治者们出逃。这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没有用来守卫罗马城,反而被派去掩护领导人逃跑。
在交战过程中改变阵营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但是这并不代表意大利人没有考虑过。少数狂热的法西斯党徒对德国人心存好感,但是绝大部分意大利军人对德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一旦接到明确的命令,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意大利而战。然而,他们接到的命令十分模棱两可。巴多格里奥甚至在宣读投降声明时故意含糊其词,他命令意大利军人“停止一切针对英美的敌对行动”以及“反击一切敌对武装的进攻”[15]。9月8日晚上,国王躺在战争部大楼里,和衣而睡,行政部部长安布罗夏诺发布命令,禁止意大利军队对德国人采取敌对行动,并明确指示:如果德军没有做出侵略行为,那么意军不得阻拦。很明显,安布罗夏诺此举是想息事宁人。盟军在萨莱诺的登陆行动陷入困境,凯塞林曾想过放弃罗马城,不过现在他改变主意了。凯塞林的命令简单明确,跟安布罗夏诺表现出的意愿正相反。他命令德军解除意大利人的武装,一旦双方交战,他补充说:“不必对这帮叛徒心慈手软。希特勒万岁!”[16]
一部分意大利军人英勇战斗。德军手持一面白旗向撒丁第一掷弹兵团驻守的一处阵地逼近,此地位于罗马城南部的马利亚那桥,处在墨索里尼E-42展览区未完工建筑群的下方。意军在此地的指挥官前去与德军会面,不料被机关枪击中身亡。意军怒火中烧,奋起反抗,与德军激战了整整一夜,双方僵持不下。此外,德军在罗马城北部靠近蒙特罗顿多的一处阵地挣扎,一支德军的空降兵部队被意军和当地的猎人完全压制住了。截至9月9日晚,德军死伤300人,不得不主动寻求停战谈判。
然而,德军在其他地方几乎没有遭到意军的反抗。不久后,他们便得知了意军收到的命令,于是举着白旗继续向意军的阵地进发,然后将枪口对准意军,解除他们武装,反抗者一律被杀死。不少意大利军人在很久之前就对当局和战争彻底失去了信心,所以他们干脆扔掉武器,脱掉军装,换上平民的衣服,溜之大吉。整个皮亚琴察师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外,士兵也对军官失望透顶,不少士兵干脆抛弃战友,当了逃兵。一名军官暂时离开军营,只为前去马棚确认自己的获奖赛马是否安然无恙。三个小时后,他从马棚回到军营,却发现麾下的士兵全都不见了。极少数部队选择加入德军,其中就包括两支黑衫军。
9月10日上午,德军开始向罗马市中心挺进。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停在半路,乘客都不见了。眼前的这番情景让德军倍感困惑。平民手里拿着武器(逃兵扔在街上的武器被一部分平民捡到),负责维持治安的卡宾枪骑兵试图阻止他们。玛利亚·卢克是一名美国修女,德军攻占罗马城的这段时间,她恰好居住在这里,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载下来,并以简·斯克里夫纳为笔名发表。当天,她看到一群意大利看守押着一队德国囚犯走在街上,以为意军打败了德军。上午11点,她听说德意双方已达成协议,德军同意撤军。中午时分,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入罗马城,意军开炮反击。德军士兵通过欧陆酒店的窗户向外射击,开着装甲车里的意军掷弹兵和电车工人拼命向德军投掷手榴弹。两军交战的地方就在特米尼火车站前面。
傍午时分,德军逼近圣保罗门和奥斯蒂恩塞火车站。早在5年前,希特勒就是在这里受到了罗马人的热烈欢迎。一支由天主教共产主义者、狙击兵和平民组成的志愿军火速赶来支援。狙击兵是从台伯河岸区附近的营房赶来的,那群平民是一个名叫卡洛·尼基的演员带来的。大部分志愿军士兵没有武器。下午1点,德军和意大利守军在圣保罗门前的阿道夫·希特勒广场周围展开激烈战斗,但是守军毫无胜算。尽管守军在人数和气势上占据优势,但是丝毫没有组织性,全靠个人勇武。不少守军士兵只剩下几发子弹,守军的坦克在德军的装甲车面前束手无策。国王和高官出逃的消息在城中传播开来,更是火上浇油。下午,德军攻破圣保罗门,沿着非洲大街来到古罗马斗兽场,随后沿着帝国广场大街来到威尼斯广场,跟5年前希特勒的车队走的是同一条路线。
德军和守军的决战发生在特米尼火车站。100名军官和士兵坐着一列被扣押的火车从蒙特罗顿多赶来支援罗马人,他们在火车头上安装了一门小型火炮,在站台上架设机枪,铁路工人跟他们并肩作战。5个小时后,他们被德军彻底击溃。德军将铁路工人全部处决。傍晚6点,玛利亚·卢克发现四周一片沉寂。她在女修道院里看到德军的汽车在街道上疾驰而去,罗马市民三五成群,议论纷纷,看起来十分不安。她打开收音机,发现罗马广播电台正在用德语和带有浓重德语口音的意大利语播送新闻,这个电台以前只播送音乐。
罗马城沦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德军洗劫了罗马城。后来,店铺重新开张,饥肠辘辘的罗马市民在大街上寻找食物。德国士兵趁机持枪抢劫店铺,抢夺行人的贵重物品,抢走汽车和自行车。几个罗马女人被德国士兵侮辱。罗马市民安慰自己说盟军就要来了,最悲观的预测是两周以内。然而事实证明,两周是最乐观的估计。
▲盟军的宣传海报:“他们已经被踢出了西西里岛,我们何不联手把他们踢出意大利半岛。”这则海报旨在敦促意大利人加入反纳粹德军的队伍。
▲盟军的宣传海报讽刺意大利社会共和国。墨索里尼被国王软禁在亚平宁山脉的一处滑雪度假村,德军随后用滑翔机成功将他救出。他随后宣布成立意大利社会共和国,标志着法西斯主义死灰复燃。
9月18日晚,第一个坏消息传来,罗马人被迫重温旧时的噩梦。他们在广播里听到了墨索里尼的声音,他在广播里歌颂希特勒,痛斥国王,号召意大利人支持他。他的语调有气无力,有些人甚至怀疑这个人不是墨索里尼,但的确是他。墨索里尼被软禁在亚平宁山脉的一处滑雪度假村。几天前,德军大胆使用滑翔机救出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罗马人倍感失望。墨索里尼宣布成立意大利社会共和国(7),自己担任总理。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任由希特勒操纵的傀儡。饶是如此,法西斯主义的忠实信徒和没有退路的法西斯分子纷纷站出来响应他。法西斯主义死灰复燃。意大利的法西斯分子起死回生,他们纷纷效仿身边的纳粹德军,变得比从前更加残暴。10月初,科隆纳广场上的韦德金德宫成为法西斯分子在罗马的总部,手持机枪、开着坦克的士兵将此地团团围住。
德军安顿下来后,便开始蠢蠢欲动。达到兵役年龄的罗马男子须向当局报备,服兵役和劳役。但是几乎没人前来报到,德军只好亲自上街抓人。围捕行动开始了。1000名被释放的英国战俘、众多反法西斯人士和意大利官兵在德军破城后就藏匿起来。现在,为了躲避德军的围捕行动,越来越多的罗马男人不得不藏起来。这一时期,罗马城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一群游客问导游:“摩西像(8)呢?”导游答道:“他在朋友家躲好些天了。”罗马男人藏匿在女修道院和医院里,甚至精神病院里。德·怀斯不由得感叹道:“罗马城从未有过这么多男疯子。”大部分罗马男人躲在私宅里,不夸张地说,罗马男人都藏起来了。德军重金悬赏英国战俘,并规定任何人不得藏匿战俘,违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然而,几乎没有人供出他们。一位上了年纪的罗马妇人藏匿了多名英国战俘,她告诉德·怀斯:她知道一旦被发现,自身性命难保,但是一想到每个战俘身后都有一个为他牵肠挂肚的母亲,就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下定决心保护他们。
10月6日,国王的胸甲骑兵成为德军围捕行动的下一个目标。德军闯入萨伏依阿达别墅,把别墅里的家具、绘画、雕像、挂毯洗劫一空,此举明显是为了报复国王埃马努埃莱三世曾在此地逮捕墨索里尼。据玛利亚·卢克记载,德军甚至连别墅里的被单和枕套都拿走了。“(萨伏依阿达别墅)被洗劫一空,就连墙上的钉子也被拆下来带走了。”[17]10月8日,德军把魔爪伸向卡宾枪骑兵队,这是一支效忠于国王的精锐警察部队,在墨索里尼的逮捕行动中扮演重要角色。1500名卡宾枪骑兵队官兵被送到德国,许多人一去不归。德军逮捕卡宾枪骑兵队官兵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另外5000名卡宾枪骑兵队官兵闻讯逃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最惨绝人寰的围捕行动即将上演,德军的下一个目标是罗马犹太人。公元1938年11月11日,墨索里尼政府批准《种族法》,一小部分犹太人已经幸运地离开了意大利,剩下的犹太人要么无处可逃,要么囊中羞涩,没钱出逃。德军杀向罗马城的消息传播开来,一部分犹太人连忙躲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躲起来的犹太人发现德军没有采取任何过激行动,于是纷纷现身,只有一少部分犹太人十分明智地继续躲着。现身的犹太人是有苦衷的,他们一是需要外出打工维持生计,二是不想给好心收留自己的天主教徒惹麻烦。此外,罗马犹太社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犹太社区,已有2000年的历史。教皇曾多次试图让犹太人改宗,但均以失败告终。
警告传来。英国广播公司报道了犹太人被大屠杀和抓进建有毒气室的集中营。罗马犹太社区的首席拉比(精神领袖)伊斯雷尔·佐利在东欧出生长大,他深知大屠杀意味着什么,于是敦促关闭犹太教堂,告知城中的犹太人要么赶紧躲起来,要么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伦佐·利瓦伊和塞蒂米奥·索拉尼是犹太难民援助委员会罗马分支机构的负责人,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罗马犹太人,他们对犹太人在集中营的悲惨遭遇了如指掌,于是敦促犹太人逃去南方的同盟国控制区。德国驻梵蒂冈大使恩斯特·冯·魏兹泽克男爵和他的秘书阿尔布雷希特·冯·克塞尔也向城中的犹太人提出警告,十分令人意外。作为德国的外交人员,两人都对纳粹深恶痛绝。克塞尔直言不讳地抨击纳粹分子,魏兹泽克男爵是老派贵族,对纳粹党的所作所为心存鄙夷。这两个德国人跟利瓦伊和索拉尼一样,对欧洲犹太人的命运洞若观火。魏兹泽克男爵本人曾看过万湖会议(召开时间是公元1942年1月20日)的记录,会议提出的“最终解决”计划成为纳粹德国的官方政策。克塞尔委托瑞士联络人阿尔佛雷德·法伦纳告知与梵蒂冈有联系的罗马犹太人向外界放出消息:罗马犹太社区危矣。
可惜的是,几乎所有罗马犹太人都没把这些警告当回事。在他们眼里,出于宣传的目的,英国广播公司的报道有夸大之嫌,而伊斯雷尔·佐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并不招他们喜欢。况且,德军并无出格行为。乌戈·福阿是罗马犹太社区的主管人,他向他们保证德军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大部分罗马犹太人对此深信不疑。总共有1.2万名犹太人生活在这个社区,社区的规模相对较小。福阿认为,只要罗马犹太人安分守己,德军抓不到把柄,就奈何不了他们。他告诫罗马犹太人凡事要低调。他们除了将犹太教堂里的家具陈设搬到别处藏起来,没有再采取其他应对措施。
9月26日,星期日,德军开始对罗马犹太人采取行动。党卫军中校兼盖世太保罗马最高指挥官赫伯特·卡普勒召集罗马犹太社区的两位领导人乌戈·福阿和但丁·阿尔曼西前往他在德国大使馆主楼的办公室,此地位于沃尔孔斯基别墅公园内。他命令罗马全体犹太人48小时内必须交出50千克黄金,否则200名犹太人将被驱逐。卡普勒承诺拿到黄金后,绝不会伤犹太人一根汗毛。一小部分犹太人半信半疑,但是大部分犹太人选择相信他。这些犹太人未免太天真了,生活在罗马的犹太作家贾科莫·德韦内德蒂(公元1901年至1967年)解释了背后的原因:“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犹太人饱受侮辱和压迫,生出一种悲观的宿命感,内心特别渴望得到他人的同情。总是摆出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只为博取他人的同情。犹太人会对德国人乞求怜悯吗?遗憾的是,答案是肯定的。”[18]此外,德韦内德蒂还认为,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犹太人骨子里追求正义。相比之下,纳粹分子要简单粗暴得多。就算犹太人把姿态放得再低,也改变不了德国人把犹太人视为死敌这一现实。
次日,也就是9月27日,卡普勒一早就派人在犹太教堂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设置了收款点。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前来交赎金,与此同时首席拉比佐利派人前去梵蒂冈求救。晌午刚过,犹太教堂外就排起了长龙,教宗庇护十二世提供的无息贷款并没有派上用场。他们多数是住在隔都里的穷苦犹太人,拿不出太多钱,好在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过也有为数不多的富人慷慨解囊,其中就包括基督徒。交齐赎金后,犹太人如释重负,心想总算转危为安,脱离了危险。实在是大错特错。其实,卡普勒在命令犹太人交赎金的前一天就收到了柏林发来的命令:围捕城中犹太人,并将他们驱逐出境。有证据证明赎金一事纯属卡普勒的个人意志,因为围捕犹太人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他得设法转移犹太人的注意力,防止他们藏匿起来。卡普勒奸计得逞。德军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让犹太人错愕不已。犹太社区的所有文献、两座图书馆里的书均被德军掳走,其中包括价值连城的犹太教古籍珍本,这些古籍要么没来得及编目,要么没来得及研读(这些文献和古籍在北运的过程中遭到盟军轰炸,不知去向,也有一部分罗马犹太人认为德军将这些文献和古籍秘密藏在了德国某处。总之,犹太人永远失去了这些堪称瑰宝的文献和古籍)。然而,错愕之余,却没几个罗马犹太人选择藏匿起来。
向罗马犹太人伸出援助之手的德国人除了魏兹泽克男爵和克塞尔,还有德国驻意大利王国代理大使艾特尔·弗里德里希·莫尔豪森。党卫军中校卡普勒一收到围捕犹太人的命令,莫尔豪森就听说了此事。他立即驱车前往弗拉斯卡蒂面见凯塞林,试图说服凯塞林放弃围捕行动,并建议通过强制劳动取而代之。凯塞林曾把突尼斯犹太人送去工厂进行强制劳动,加之眼下没有多余兵力进行围捕行动,于是采纳了莫尔豪森的建议。柏林党卫军总部发现驻守罗马的德国官员阻挠围捕行动,就派遣党卫军上尉特奥多尔·丹勒克尔率领一支党卫军和一支特遣部队进驻罗马,并刻意绕过了当地的德国官员。值得一提的是,丹勒克尔上尉曾在前一年主持针对巴黎犹太人的围捕行动。这样一来,莫尔豪森前功尽弃。
10月16日拂晓,隔都里的犹太人被手榴弹的爆炸声和枪声惊醒。也就是说,丹勒克尔上尉已经率军抵达罗马城。为了把犹太人全都困在家中,丹勒克尔上尉命手下士兵对隔都发起了持续几个小时的进攻。隔都的犹太人全都闭门不出,正中丹勒克尔上尉下怀。5点30分,秋雨滂沱,倾盆而下,士兵封锁了隔都,开始挨家挨户敲门。
隔都里犹太人的命运可想而知。《1943年10月16日》是犹太作家贾科莫·德韦内德蒂的不朽名著,虽然只有短短四十页的篇幅,但是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罗马犹太人在当天的悲惨处境。作者怀着悲愤的心情,真实记录了当天的所见所闻,其中包括参与围捕行动的纳粹党卫军。他笔下的党卫军士兵行色匆匆,举止粗鲁,满脑子只想着完成上级交代下来的任务,他们不住地大喊,“(他们)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震慑住犹太人,逼迫犹太人乖乖就范,自己也好赶紧交差”。[19]根据《种族法》,墨索里尼政府将犹太人登记在册,而此时纳粹党卫军手里的名单大都来自这本登记册。他们拿着名单挨家挨户敲门,敲开门后,放下卡片,卡片上写着准备时间只有20分钟,并列出需要带走的物品。德韦内德蒂想象了一下拿到卡片后犹太人的心理活动:“这些杯子太精致了,还是放在家里吧。至于手提箱,现在去买恐怕来不及了,孩子们凑合着用一个吧。”[20]
并非所有的德国士兵都唯命是从,不能通融。德韦内德蒂曾在书中提到一位S夫人,这位S夫人听到一位邻居在街上大声叫自己的名字,意识到自己即将被捕。她的一条腿在不久前的一次事故中受伤,直到现在还打着石膏。她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看见两个德国士兵正在站岗,走上前去给两人分别递上一支烟,这两人居然没有拒绝。不久后,当地人纷纷议论称这两人其实是奥地利人。
“抓走所有犹太人。”两人中年龄较大的那个答道。她轻轻拍了下腿上的石膏绷带。
“可是我的腿不太方便,得跟家人一起去医院。”
“走吧,走吧。”奥地利士兵一边点头,一边用手示意她赶紧逃。S夫人在等家人前来会合的时候,灵机一动,决定凭借和两位士兵的交情救出更多邻居,于是也在街上大声呼喊起来。
“施特里娜!施特里娜!”
“怎么了?”
“快跑,否则都得被他们抓走。”
“好好好。我先给孩子穿上衣服,马上,马上。”
不过是为了给孩子穿件衣服,谁承想连命都搭进去了。施特里娜夫人和她的家人都被士兵带走了。[21]
S夫人安顿好家人后,又回到了隔都,举手投足间犹如“疫情期间巡查病房的护士,对预防措施不屑一顾,总是我行我素,不怎么招人喜欢,反而恰恰是这帮护士没有染上疫病”。[22]S夫人用虚张声势的方式让其余的党卫军士兵相信她并非犹太人,以此成功救出了邻居家的4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