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1 / 1)

法军并没有打持久战的打算。路易·拿破仑一直密切关注着教皇在加埃塔发布的一系列声明,他认为罗马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摆脱以加里波第和马志尼为首的外国革命分子的残暴统治,罗马人会把法国军队当成救星来欢迎。路易·拿破仑并不想和法国的激进派撕破脸,所以他在给乌迪诺将军下达命令时,除了对时局估计过于乐观,态度也很暧昧。他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一位保守派的旧贵族,又不想让外界误以为他在偏袒保守派。乌迪诺将军不打算承认罗马共和国三人执政团和罗马共和国制宪会议的合法地位,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他们以礼相待。法军此行的目的是促成罗马人和教皇和解,扶持教皇重登大宝,宣布之前颁布的宪法无效。罗马人拒绝配合的话,乌迪诺将军再考虑诉诸武力。

乌迪诺和路易·拿破仑都认为可以速战速决。乌迪诺觉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上策。他在奇维塔韦基亚以最快的速度整顿好兵马后,便率领大军东进,杀向罗马。根据情报部门得到的信息,他在博尔戈的神职人员中拥有众多支持者。他还在罗马城的地图上发现梵蒂冈山的最高处有一扇叫珀图萨门的城门,此处易攻难守,是与城内支持者会合的绝佳地。万一此地攻不下来,他就率军前往卡瓦勒吉里门,因为根据获得的情报,支持他的神职人员会守着卡瓦勒吉里门,为他开门。他没带攻城的云梯和重型攻城大炮,只带了轻型野战炮,为的是提高行军速度和攻破珀图萨门。他懒得花时间停下来检查罗马的城防,径直杀向了梵蒂冈。他还派遣了一支纵队保护右翼的安全,这么做只是出于军人的职业习惯,并没有做打持久战的准备。在乌迪诺看来,解放罗马城也就几个小时的事,他还打算当晚在城里吃晚餐呢。

同一天清晨漫步于罗马城中的美国著名雕刻家、艺术评论家兼诗人威廉·韦特莫尔·斯托里想必会同意乌迪诺将军的判断。他在笔记中这样写道:“大街小巷都空空如也,整座城市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天空异常灰暗,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样子。”女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上街,街边的店铺全都闭门谢客,“到处是半掩着的门,士兵模样的人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着”。斯托里听到传言说国民卫队的官兵“几乎都支持教皇回归,支持废除三人执政团和罗马共和国,所以他们根本不打算战斗”。[45]

罗马人此时的处境不妙,他们觉得懊悔也在情理之中。守军虽然在人数上略胜一筹,但是作为一支杂牌军,它们根本不是法国军队的对手。法国军队是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守军中的多数士兵都没有实战经验。守军中只有1400名罗马志愿军曾在一年前上过战场,与奥地利人厮杀过,但是他们几乎没有打过胜仗。其余的守军则压根就没上过战场,其中包括2500名教皇军士兵和教皇宪兵、1000名国民卫队士兵、300名学生和几百名台伯河岸区居民。学生和居民的武器只有匕首和猎枪。贾科莫·美第奇率领着一支由伦巴德人组成的军队,尽管他们骁勇善战,但还是在奇维塔韦基亚败给了法国军队,为了活命,只能以名誉担保眼下绝不插手帮助罗马守军。

▲加里波第和他的助手兼保镖阿古亚。

好在加里波第率领志愿军赶来驰援,比法国军队早三天到达罗马城,否则罗马守军真是毫无胜算可言。与马志尼对加里波第的不信任相比,罗马共和国战争部部长朱塞佩·阿韦扎诺视加里波第为心腹。阿韦扎诺一听到法国军队登陆奇维塔韦基亚的消息,就立即派人给身在列蒂的加里波第送信。加里波第和1300名志愿军仅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罗马城。志愿军士兵都留长发、蓄胡须,头戴一顶小毡帽,穿着打扮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所到之处都会引起轰动。一部分志愿军军官身穿红衫,骑在美洲式的马鞍上,他们从蒙得维的亚一路追随加里波第来到罗马城。身穿南美披风的加里波第无疑是这支志愿军的焦点,一位身材高大的巴西人紧紧跟在他的身旁,此人名叫阿古亚,以前是个奴隶,现在是加里波第的助手兼保镖。尽管加里波第的志愿军振奋了守军的士气,但是大部分志愿军士兵跟守军一样没有实战经验。这支志愿军中有好几百人是学生和艺术家。

好在幸运女神站在罗马人这边。乌迪诺将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法国军队的侦察兵摸索到博尔戈城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他们始料不及。城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枪声,这才意识到罗马人压根没把他们当救星。紧接着,他们发现珀图萨门早已被砌成墙,轻型野战炮根本轰不开眼前这堵墙。乌迪诺的攻城计划成了明日黄花。

饶是如此,乌迪诺将军也并没有懊丧。根据情报部门得到的消息,支持他的神职人员会守着卡瓦勒吉里门,为他开门,所以他派出一支纵队,朝山下的卡瓦勒吉里门进发。此外,他还派出了一支纵队向圣天使堡方向进发,将城墙北侧团团围住。然而,这些决策都不够明智。春末夏初,骄阳似火,法国士兵穿着厚重的军装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早已筋疲力尽。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崎岖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扛着野战炮前行,埋伏在附近城墙里的守军不断冲他们扫射。一部分法军士兵突破防守,终于来到卡瓦勒吉里门下,却发现城门紧闭,根本没有所谓的神职人员。慌乱之中,他们闯进了一个凹坑,凹坑周围都是城墙,埋伏在东城墙和北城墙的守军继续冲他们扫射。因为没带云梯,几个法军士兵试图用长钉翻墙。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突然收到了乌迪诺将军的撤军命令。这一轮进攻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

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位于梵蒂冈山以南的多里亚·潘菲利别墅公园正对着城墙,埋伏在这里的加里波第得知乌迪诺败退的消息,决定乘胜追击。没有丝毫实战经验的300位学生和艺术家翻过公园外墙,来到墙外的一条深巷子。他们在翻墙的过程中,突然看到一支法军纵队。这支纵队由1000名法军士兵组成,就是之前乌迪诺派出去掩护右翼的那支纵队。这群学生和艺术家向法国军队发起进攻,暂时将他们击退,随后便被赶出巷子,不得不逃回公园。

▲这幅版画描绘了查尔斯·乌迪诺中将率领法军士兵在安杰利卡门附近对罗马发起首次进攻,出自1849年5月19日的《伦敦新闻画报》。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其余的志愿军士兵也加入其中,但是被打得节节败退。学生和艺术家分散在花园各处的外屋里避难,苦苦支撑,拒绝投降。加里波第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传令给加莱蒂上校请求支援。加莱蒂上校指挥着一支800人的军队,是加里波第志愿军的后方部队,此时正驻扎在贾尼科洛城墙。这800人是去年与奥地利人在战场上厮杀过的罗马志愿军,他们义无反顾地加入战斗,迫切地想要一雪前耻,他们个个士气高昂,没过多久,就把法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加里波第的出现,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他亲自带兵冲锋,穿过花园里的树林和灌木丛,法军被迫退到巷子另一边的一片葡萄园里。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罗马守军冒着枪林弹雨逃进巷子,奋不顾身地冲向葡萄园,最终打破僵局。双方展开激烈的白刃战,最终法国军队不敌,落荒而逃,数百名法军士兵被生擒。

战役结束后,守军内部出现分歧。加里波第在战场上被一颗子弹打中肋部,但是不妨碍他有乘胜追击的决心,他打算一口气把乌迪诺赶出意大利半岛。然而,他的计划被马志尼一口否决。马志尼仍然对法国人抱有幻想,根本不愿意激怒他们,他还想着有朝一日跟他们签订和平协议呢。加里波第愤懑不平。当然,罗马共和国在加里波第的率领下大捷,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杂牌军打败了正规军,暂时保住了罗马城。欣喜若狂的罗马市民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捷当晚,人们纷纷点起蜡烛,整个城市灯火通明,大街被欢呼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理由为自己感到自豪。虽然教皇声称外国独裁者正统治着罗马共和国,但是打败法国人的绝大多数是罗马人。

马志尼领导下的罗马共和国似乎一度转危为安。炸弹国王费迪南多二世率领1万名那不勒斯士兵向罗马城推进,摆平那不勒斯人成了罗马人的当务之急。加里波第先后两次率军打败那不勒斯军,炸弹国王带着败军灰溜溜地逃回南方。5月中旬,罗马共和国迎来新的希望。乌迪诺将军提出休战谈判,法方的谈判代表费迪南·德·雷赛布抵达罗马城,准备与三人执政团进行谈判。雷赛布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群激进的反圣职分子,没想到却被马志尼的雅量深深打动了。马志尼善待了上次战役中俘虏的法国士兵,准许他们游览罗马城,并无条件释放他们。教会财产完好无损,神职人员安然无恙,甚至连那些密谋反对罗马共和国的人也得到了马志尼的宽恕,获得自由。经过两个星期的谈判,雷赛布和三人执政团达成协议。迎回教皇的事宜被暂时搁置,但是双方一致同意法方驻扎在罗马城周边,保护罗马城免遭奥地利人的侵袭。

可惜,这次的谈判只是个幌子。路易·拿破仑向来将法国军事行动的正当性视为国家的骄傲,雷赛布与罗马方的谈判实际上只是为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缓兵之计,而雷赛布本人却一直被蒙在鼓里。雷赛布与罗马方签订协议后的第二天,乌迪诺将军便宣布休战期结束。现在,法军的兵力已经翻了一番,由1万人增至2万人,大量援军还在路上。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的援军还带来了工程兵和攻城炮。

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乌迪诺决定再施一计。他注意到突破贾尼科洛防线的关键在于能否攻占一栋名叫科尔西尼的四层别墅,这栋别墅位于潘菲利别墅公园,坐落在一个高高的圆丘上,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几百米以外的城墙。值得一提的是,加里波第也注意到这栋别墅的地理位置不一般。然而,罗塞利元帅并没有在4月30日取得大捷后下令加固科尔西尼别墅的防御工事,增设炮台。乌迪诺将军在宣布休战期结束的同时还承诺6月4日前法国军队不会攻击“那个地方”,这样城中的法国人就有足够的时间出城。至于到底是哪个地方,他故意含糊其词。6月2日,星期六,罗塞利元帅在当晚前往科尔西尼别墅,视察别墅周边的卫戍部队,告诉他们敌人在今晚不会发动进攻,他们可以睡个好觉。这支只有400人的卫戍部队既没有壕沟,也没有大炮。

仅仅几个小时后,大批法国士兵涌入潘菲利别墅公园。乌迪诺将军玩的这个文字游戏让罗马人吃尽了苦头。他声称科尔西尼别墅不属于“那个地方”,因此自己并没有违反诺言。罗马守军奋勇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科尔西尼别墅不久后便落入敌手。加里波第率军打败了“炸弹国王”,刚回罗马城不久,肋部的枪伤也渐渐好转起来。听到法军攻入潘菲利别墅公园的消息后,他立即赶往贾尼科洛山,组织反击,第二次守城战役爆发。不过,法国军队占尽先机,罗马守军打一开始就败局已定。为了袭击法军,罗马守军须得穿过潘菲利别墅公园外墙的一扇小门。进门后,他们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漏斗形空地的边缘,周围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埋伏在科尔西尼别墅的法国士兵疯狂地冲着他们扫射,那块漏斗形空地瞬间变成了屠宰场。

加里波第擅长打游击战,不擅长打这种白刃战,所以他也回天乏力。在这种情况下,等待是最明智的做法。然而,加里波第并没有等到时机成熟后再用大炮把科尔西尼别墅炸成废墟,而是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像极了自杀式袭击,士兵们没有丝毫退缩。伦巴德狙击兵因与法国军队有约在先,不好插手上次的战役,而这次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加入了战斗。他们跪倒在地,冲着那栋别墅盲目地扫射,他们死死地守住阵地,直到指挥官马纳拉发现损失惨重,下令撤退。守军曾几次将法国军队赶出科尔西尼别墅,但是他们所占据的位置易攻难守,科尔西尼别墅最终落入敌手。经过一天的激战后,精锐尽失,科尔西尼别墅彻底失守。

从这一刻起,但凡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罗马城必败无疑。法国军队占领罗马城只是时间问题,而罗马共和国孤立无援,只能坐以待毙。法兰西、奥地利和那不勒斯早就公开宣布与罗马共和国为敌,而今托斯卡纳也加入敌方阵营,西班牙更是陈兵于罗马城南部。英国和美国对马志尼领导下的罗马共和国心存戒备,不想被牵扯进去,就连《泰晤士报》也站在了罗马共和国的对立面。《泰晤士报》派出的海外记者从奇维塔韦基亚开始就一直跟随乌迪诺将军的军队,于是便理所当然地站在法国军队的角度来看待这次的攻城战。在这位记者的笔下,马志尼统治下的罗马完全被外国独裁者掌控,“外国独裁者以自由的名义烧杀抢掠,三四个神父在开放参观日鼓起勇气出现在公众场合,结果在当天被残忍屠杀,他们支离破碎的尸体被扔进台伯河里。”[46]

罗马人虽然知道局势已无法挽回,但是他们选择战斗下去。泰斯塔西奥山上的罗马守军和贾尼科洛山上的法国军队展开了激烈炮击。一支乐队在圣潘克拉齐奥门附近的一座堡垒里演奏《马赛曲》,企图以此羞辱法国军队,但是他们并没有受到影响。法国军队从奥勒良城墙的南面和北面向城内发射炮弹,目的是转移罗马人的注意力。幸好城中的建筑没有遭到严重破坏,不过这次炮击的最大受害者居然是教皇庇护九世。罗马人把两枚击中圣彼得大教堂的炮弹送去给身在加埃塔的庇护九世,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每当有炮弹落下来的时候,罗马人就会高呼:“庇护九世又来了!”罗马人用水把噼啪作响的炮弹浇灭,随后把它们扔进台伯河里。

作为罗马共和国坚定的支持者,美国作家玛格丽特·富勒这段时间一直在奎里纳尔宫帮罗马人照顾伤员,奎里纳尔宫此时已被征用为医院。罗马城危在旦夕,在这个悲伤的时刻,富勒将她在夜晚看到炮弹落下的情景记录下来:“……炮弹从地平线升腾而起,像流星一样发着光,划过夜空,前仆后继地完成它们的邪恶使命。它们本是恐惧的使者,却是如此绚烂,我多想死在这绚烂的炮火里……”[47]

玛格丽特·富勒指出罗马被外国独裁者掌控纯属无稽之谈,庇护九世是在混淆视听。她写到,自己时常独自走在街上,从未遇到暴力事件,可见罗马的治安已明显改善。罗马人顶多用嘘声表达不满,城中的法国人也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罗马人还跟从前一样喜欢借雕像帕斯奎诺之口嘲讽敌人,只不过现在雕像帕斯奎诺挖苦敌人的阵地变成了讽刺杂志《毕尔洛内先生》。

法国军队一步步向罗马城逼近。如果他们能够顺利拿下贾尼科洛城墙,就意味着罗马城被攻破。但是事与愿违,他们遭到了伦巴德残部的抵死反抗。他们冒着密集炮火,顶着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死死守住圣潘克拉齐奥门附近的巴斯切洛别墅。这栋别墅虽然不大,但是极具战略意义。所以,无奈之下,法军只好改为攻击圣潘克拉齐奥门以南的一处堡垒,这在一定程度上拖慢了法国军队的进攻速度。然而,法国军队有的是时间跟守军耗。他们的攻城炮把城墙一点点炸成碎石,他们挖的“之”字形壕沟一步步向城内延伸,他们在攻陷科尔西尼别墅约三个星期后,再次攻陷今夏拉别墅公园附近的一段城墙,但是他们发现自己的前路被堵死了。加里波第早就在几百米以外的地方修建了一道新的防线,新防线还借用了一段奥勒良古城墙。

罗马守军的兵力和武器装备远远不及法国军队,却在接下来的9天里死死地守住了新防线。提图斯·李维如果还活着,也不能不为他们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击节。双方激战正酣时,加里波第的孕妻阿妮塔从尼斯赶来,决心与丈夫共进退。此时的加里波第不仅要对付法军,还要对付马志尼。两人因为战略问题再次闹翻。作为游击斗士,加里波第希望率领剩下的共和国军前往意大利中部的山区发动起义和开展游击战;作为民意代言人,马志尼则希望共和国军抵抗到最后一分钟。这样一来,就算最后败了,也虽败犹荣。6月30日,守军再次被法国军队打败后,这件事尘埃落定。加里波第出现在罗马议会上,身上沾满血迹和灰尘,手里的剑已经成了废铁,弯曲得无法完全插进剑鞘里。他刚得知自己的保镖阿古亚被一枚炮弹击中身亡。议会给了他三个选择:缴械投降、守卫罗马到最后一刻、转战山区。加里波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转战山区,他宣称:“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罗马。”

两天后,加里波第的军队在圣彼得广场上集合。加里波第被前来送行的热心市民团团围住,差点把他和军队冲散。他深受触动,即兴发表了这篇著名的演讲:

今天,我们虽然时运不济。明天,我们必将否极泰来。我就要离开罗马,转战他方。你们愿不愿意随我继续同外国侵略者战斗?我没钱给你们发军饷,也没钱给你们提供食宿,我只能带给你们饥饿、干渴、强行军、战斗甚至死亡。只有嘴上功夫的人不来也罢,真正爱国的人不妨跟我走![48]

经过罗马守军两个月的顽强抵抗和将近一个月的连续作战,罗马守城战宣告结束。同一天晚些时候,加里波第和约4000名志愿军在圣乔凡尼教堂附近集合,这支志愿军主要由守军残兵组成。西塞罗奇奥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身穿标志性红衫的阿妮塔也站在这支即将行军的队伍之中。志愿军慢慢走出城门,只留下身后的罗马城。没想到,加里波第那天上午的演讲竟然一语成谶。志愿军在山区的起义接连失败,不久后便走上逃亡之路,一路损兵折将。西塞罗奇奥和他的两个儿子(小儿子只有13岁)被奥地利人俘虏,随后被击毙。正在孕期的阿妮塔在疲惫和疾病中死去。只有加里波第顽强地活了下来,准备继续战斗下去。

加里波第和志愿军撤出罗马城的第二天,法国军队便入驻罗马城。本书着重讲述了罗马历史上遭遇的七次围城战,此次破城后,攻城军并没有像其余六支攻城军一样在罗马城中烧杀抢掠,所以罗马城几乎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攻城军的杀伤力体现在别的方面。法国军队凭刺刀解散了罗马的民选议会,解除了市民武装,拆掉了罗马共和政府所有的标志和徽章,驱逐了在共和政府任职的外籍官员,开始全城搜捕在马志尼政府担任要职的官员。英国政府和美国政府对罗马共和国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不过英国和美国的驻罗马领事通过大量发放签证的方式挽救了许多罗马共和国的前任官员。马志尼是举世闻名的大人物,法国军队并不打算招惹他。罗马沦陷后,马志尼又在城中逗留了好几天,匆忙建立了地下抵抗组织。

罗马人对法国军队的态度很可能与马志尼脱不开干系。法国军队入驻罗马城的第二天,玛格丽特·富勒就看到了一本宣传抗敌的小册子,它号召罗马人共同抵制法军,拒绝同法国军人交谈,拒绝同法国军人在同一家咖啡馆或餐厅用餐,法国军人路过时,必须立即关上窗户,同法国人交好的罗马人将被视为过街老鼠,尤其是罗马女人。这本抗敌小册子宣称:“法军是侍奉神父和国王的奴才,是葬送自由的罪人,只配在孤独和蔑视中赎罪。”[49]

▲这幅版画描绘了一位法国游客遭到罗马爱国市民和狗的围攻,出自1849年10月6日的《伦敦新闻画报》。

但是不久后,罗马人就会发现他们最需要反抗的不是法国人,而是罗马教廷的神职人员。法军占领罗马一个月后,就把治理权交给了三位枢机主教。罗马人称他们为“红衣三人执政团”,这个名称与政治无关,只与枢机主教的标志性红色法衣有关。随后法军与罗马教廷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法军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试图说服罗马教廷采取温和的统治政策,而罗马教廷一直在伺机报复罗马人,时刻准备恢复革命以前的专制主义统治。在这场斗争中,罗马教廷占据上风的时候居多。红衣三人执政团一上任就宣布大赦,罗马共和国政府的前任官员和高级将领、罗马议会的前任议员以及庇护九世在1846年的登基大赦中赦免的人都被排除在此次的大赦名单之外。所以,这次大赦更像是一条禁令。玛格丽特·富勒这样评论道:“看来除非废除他(教皇庇护九世)从前颁布的所有进步政策,否则他和他的顾问是不打算休息了。”[50]罗马共和国灭亡后的头8个月中,估计有2万罗马人离开了罗马城,这一数字占了罗马城总人口的八分之一,其中的1万人是被官方驱逐出城的。

庇护九世的确兑现了一项他在登基之初许下的诺言。在接下来的数年里,电报和铁路把罗马城同欧洲连接起来,煤气灯照亮了罗马城的大街小巷。一座冒着浓烟的煤气厂建在马克西穆斯竞技场战车比赛的赛道上,为城内的煤气灯提供燃料。不过除此之外,罗马全面倒退回了教皇格列高利十六世统治下的保守时代。教皇国再次成为一个充斥着告密者、监视者、告发信和政治犯的国度。截至公元1853年,教皇国有1000多名在押政治犯,绝大多数政治犯被关押在台伯河岸区圣米歇尔劳教所的一栋专用翼楼里。罗马教廷还恢复了死刑和审查制度。戏剧演出和歌剧演出遭到严格控制,《禁书目录》上的书被当众焚毁。

生活在罗马城的犹太人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公元1849年10月,教皇密探对外宣称隔都里堆满了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宝,意在诱使法军随他们一同搜查隔都,整个搜查行动持续了三天。然而,他们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巨额财宝,于是趁机抢劫和搞破坏,甚至随意抓捕隔都里的犹太人。曾被庇护九世废除的限制政策再次被执行,犹太人被禁止从事几乎所有的职业。犹太人在理论上可以搬出隔都,但是罗马教廷设置了层层障碍,加之各级官僚办事拖延,所以犹太人几乎不可能在罗马城的其他地方安家。许多罗马犹太人不得不用脚投票,像外邦人一样离开罗马城。截至公元1853年,四分之一的犹太人选择离开教皇国。截至公元1860年,过半数罗马犹太人没有任何财产,只能靠乞讨为生。

罗马人、基督徒和犹太人怀着满腔怒火,决心一同反抗罗马教廷。威廉·韦特莫尔·斯托里这样写道:这座城市“陷入了沉默,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气氛”[51]。讽刺漫画是那个昙花一现的革命时代的产物,如今的罗马人只能秘密地传阅那些讽刺漫画。他们决心抓住一切机会进行抗议。公元1849年11月,玛格丽特·富勒在圣伊尼亚齐奥教堂参加一年一度的亡灵祷告,就在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来,‘愿为国捐躯的烈士在天国安息!’他话音未落,有人便在灵柩台上撒满了玫瑰花和桃金娘,人群突然沸腾起来,齐声高喊,‘安息吧!安息吧!阿门!’”[52]教廷当局极力想找出幕后主使,但是人们都守口如瓶。罗马教廷制订的不忠分子清除计划多次流产,最后不得不搁置,因为谁都不愿意检举自己的同僚,这让教廷当局时常感到挫败。

教皇庇护九世不知道罗马人会以怎样的态度迎接他的归来。公元1850年4月的一天,庇护九世终于从那不勒斯回到罗马城。就在同一天,有人试图放火烧毁奎里纳尔宫。不久之后,他就搬去了相对安全的梵蒂冈宫,因为梵蒂冈宫有一条连接圣天使堡的逃生通道。他在梵蒂冈宫内接见各国政要,其中就包括英国在梵蒂冈的非正式代表奥多·拉塞尔。在拉塞尔眼中,庇护九世是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老人,嗜血成性,越来越不切实际。在一次会议上,庇护九世信誓旦旦地向拉塞尔宣称,意大利人只是一时被外国的革命分子迷惑,误入歧途,“等他们尝尽苦头,定会迷途知返。”[53]庇护九世还坚称英国即将取消新教的国教地位,重新确立天主教为国教。

罗马人有理由相信他们的苦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罗马人能最终迎来曙光,部分要归功于他们自己。他们在罗马守城战中的英勇行为,很快引起了世人的注意,被世人奉为英勇护国的典范,马志尼和加里波第终于得偿所愿了。讲述罗马守城战的文章层出不穷,其中的一篇被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公元1809年12月29日—1898年5月19日,英国政治家,曾四次出任首相)译成英文。马志尼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终于得到回报,意大利的统一派人士突然发现自己的阵营里多了一些强大的盟友。路易·拿破仑曾一力颠覆罗马共和国,如今却十分意外地跟统一派人士站在一起。公元1859年初,此时的路易·拿破仑已经是法兰西第二帝国(公元1852年12月2日—1870年9月4日)的皇帝,称拿破仑三世,皮埃蒙特在他的支援下一举将奥地利人赶出了意大利。拿破仑三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公元19世纪50年代末期,意大利爱国人士一心为罗马共和国复仇,三次暗杀拿破仑三世,但是都被他侥幸逃脱。其中第三次暗杀发生于公元1859年1月,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暗杀。这次暗杀的组织者叫菲利斯·奥尔西尼,曾经追随过马志尼。等拿破仑三世和欧仁妮皇后(公元1826年5月5日—1920年7月11日)一到达歌剧院,菲利斯就将三枚炸弹扔到街上,煤气灯全都被炸毁,整条街陷入了黑暗和混乱。拿破仑三世的马车被毁,不少人受了伤,但是皇帝夫妇毫发无损。仅仅两个月后,拿破仑三世便派官员与皮埃蒙特方密谈,商讨联手对抗奥地利。

乌迪诺将军的部队撤出罗马城后,马志尼曾出面阻止加里波第继续与法国军队缠斗。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倘若法国军队惨败在加里波第的手下,那么他们将更难找到正当理由支持意大利的统一事业。拿破仑三世转而支持意大利统一派,成为意大利统一进程的转折点。不出几个月,奥地利人就被赶出了伦巴德,首相加富尔(公元1810年8月10日—1861年6月6日)在托斯卡纳和其他意大利邦国组织公投。参与公投的各邦国选择加入北部的撒丁王国,这标志着新意大利王国(公元1861—1946年)的诞生。加里波第不久后又将新王国的版图翻了一番。他率领1000名装备简陋的志愿军士兵登陆西西里岛,凭借灵活的战术和满腔的热情打败了装备精良的那不勒斯正规军。加里波第一战成名,成为19世纪炙手可热的军事明星。几年后,他前往伦敦进行参观访问,他的到来在伦敦掀起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披头士狂热”。加里波第所到之处都会被团团围住,英国女士“飞快地扑向他,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抚摩他的胡须、他的披风以及任何她们能摸到的地方”,实在是“有伤风化”。[54]

新意大利王国的版图不断扩大,教皇国的大部分领土宣布脱离教皇国,加入新王国,教皇庇护九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罗马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罗马人手中高举着加里波第的画像,不断冲教皇的宪兵发出嘘声,反复喊着“威尔第万岁”,弄得教皇宪兵一头雾水。罗马人口中的“威尔第”并不是意大利作曲家朱塞佩·威尔第(公元1813—1901年),而是意大利国王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公元1820年3月14日—1878年1月9日)。教皇派龙骑兵驱散集会的罗马人,罗马人愤而发起联合抵制,集体戒烟,停止购买教皇奖券,甚至不再参加狂欢节。科尔索大街变得冷冷清清,民众宁愿在皮亚门附近的城墙外集会。教皇庇护九世派杀人无数的刽子手朱塞佩·布加迪骑马巡视集会的人群,企图通过这种方式逼迫他们屈服。

教皇庇护九世至少此时还是世俗君主。法皇拿破仑三世虽然支持意大利民族主义者统一意大利,但是无意推翻教皇,法国的卫戍部队依旧驻守在罗马城。饶是如此,庇护九世也深知教皇国气数已尽。他开始远离俗务,一心沉浸在宗教事务中,好在他在宗教世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公元1864年,他宣布《谬论要录》,要求教会不得认同新思想,例如泛神论、自然主义、唯物主义、理性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秘密社团、圣经公会、自由主义和共济会的各个派系。尽管庇护九世将理性主义和科学视为洪水猛兽,但是事实证明科学对他大有裨益。得益于电报、铁路和蒸汽动力的交通运输工具的普及,庇护九世在公元19世纪60年代末成功召开梵蒂冈第一届大公会议,各国主教纷纷抵达罗马。这次会议是自16世纪以来教皇举行的第一次大公会议,庇护九世在会上确立了“教皇永无谬误论”的新教义,他主张教皇权力神授,高于宗教会议,享有普遍而最高的宗教司法权。

就在庇护九世忙着确立自己在教会内部的权威的时候,他治下的教皇国已然分崩离析。公元1870年7月,会议正式宣布“教皇永无谬误论”是天主教会内部的公认信条。几天后,普法战争(公元1870年7月19日—1871年5月10日)爆发。短短几个星期内,拿破仑三世就将驻扎在罗马的法国军队撤回国内。同年9月,法国在色当战役中惨败,法皇拿破仑三世沦为阶下囚。意大利国王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不必再顾忌法国的威胁,将罗马城纳入意大利版图的时机已经到来。庇护九世拒绝了伊曼纽尔二世提出的和谈条件,各国政要这次都没有站出来支援他,只有200名罗马人响应他的号召,愿意为他而战。他终于亦尝到了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滋味。所以,庇护九世只好另谋出路。他拖着老迈又肥胖的身体来到拉特兰圣乔凡尼大教堂附近的圣阶教堂,他像无数普通的朝圣者一样以跪拜的方式爬上圣阶,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着。

但是无济于事。公元1870年9月20日,距离皮亚门不远处的奥勒良古城墙一隅在炮声中轰然倒塌,意大利军队乘机登城,蜂拥而入。罗马城曾多次被入侵的外敌攻陷,但无疑这次入侵造成的人员伤亡最少。部分罗马人的伤亡是因为被流弹击中。一位意大利军官一时忘乎所以,冲市中心发射了几枚炮弹,也造成了一些人员伤亡。教皇军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便投降了,他们被意大利军队护送到梵蒂冈,为的是保护他们免遭愤怒民众的围攻。

意大利当局曾提出过一个解决方案:允许教皇庇护九世保留包括梵蒂冈、博尔戈和贾尼科洛城墙边上的绿地在内的一小片领土。但是,就连这个方案也在民众的强烈反对下化为泡影。博尔戈的居民受够了教皇的统治,愤而发动示威,庇护九世只好放下身段请求意大利当局派兵保护他。罗马城以公投的方式加入意大利王国。罗马主城区以40785:46的压倒性票数加入意大利王国,博尔戈地区的居民单独进行公投,最终以1566:0全票通过加入意大利王国。作为反击,庇护九世在一个月后将所有参与分裂教皇国的教徒革出了教门。

公元1881年6月13日凌晨,罗马人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对教皇庇护九世的不满情绪,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庇护九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一直避居梵蒂冈,密谋复国。公元1878年2月7日,也就是三年前,他在梵蒂冈离世,给意大利当局留下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在生前曾明确表示死后不要葬在梵蒂冈,而要葬在位于罗马城西部的圣洛伦佐教堂。此事一拖就是三年,时任首相阿戈斯蒂诺·德普雷蒂斯终于下定决心,在公元1881年6月13日将庇护九世的尸体从梵蒂冈转移到圣洛伦佐教堂。为了不打草惊蛇,德普雷蒂斯决定在午夜时分转移庇护九世的尸体。

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转移尸体的消息不胫而走。到了午夜时分,10万人如潮水般涌进了圣彼得广场。送葬队伍里不乏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们一边举着蜡烛,一边唱着圣歌。罗马人没有忘记庇护九世给他们带来的炮火,也没有原谅他的打算,他们拦住送葬队伍的去路,冲送葬队伍猛掷石子,送葬之路瞬间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战场。送葬队伍正要抬着庇护九世的尸体过圣天使桥,在场的民众见状齐声高喊:“把他扔进河里去!”虽然庇护九世的尸体最终被安葬在圣洛伦佐教堂,却颜面尽失——为了摆脱蜂拥赶来的民众,送葬队伍不得不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穿过罗马城。

这是庇护九世11年来第一次离开梵蒂冈。他如果能睁开眼看一看此时的罗马城,一定会发现罗马城早已物是人非,不少地方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罗马城的身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的罗马城已是意大利王国的首都。

(1) 司铎是天主教神父的正式品级职称,也称司祭。

(2) 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大区城市。

(3) 一种类似于双簧管的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