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1 / 1)

那么亚拉里克和他的族人面前的罗马城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他们八成会看到这座城市高耸入云的城墙。亚拉里克不知道的是,他也曾为面前的这堵高墙贡献过“一份力”。当然,他和族人面前的这堵城墙早已不是昔日因高卢人侵犯而修建的塞维安城墙。塞维安城墙的主体部分因城市建设而被陆续拆除。他们面前的这堵城墙叫奥勒良城墙,在长度上是塞维安城墙的两倍。奥勒良城墙精准地展示着罗马城在过去800年里的变迁。菱形的塞维安城墙只将罗马七山围绕起来,而奥勒良城墙除围绕整个罗马七山外,还包括台伯河以及台伯河右岸的特拉斯提弗列区。奥勒良城墙修建于“3世纪危机”期间。这一时期的罗马帝国内外忧患,罗马城俨然一座危城,朝不保夕。于是奥勒良城墙在罗马人的匆忙中拔地而起,不可避免地占用了大量的建筑物和街道。罗马人后来发觉建成后的奥勒良城墙不够高耸,于是在几十年后又将其重新加高。公元401年3月,亚拉里克率族人入侵意大利半岛北部,犹如惊弓之鸟的斯提里科命人将奥勒良城墙加到20米高,并将城墙的范围扩展到台伯河右岸的特拉斯提弗列区,在这之前这一地区都是不设防的。亚拉里克在公元408年秋看到的罗马城从未如此牢不可破。

那么奥勒良城墙内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假设有一位罗马人乘坐时光机从公元前387年的罗马城穿越到公元408年的罗马城,他一定会无所适从,因为后者的面积是前者的40余倍。公元408年的罗马城早在300年前已达到全盛,盛极而衰,很多建筑物早已不复往日的荣光,难掩破败之象。尽管如此,罗马依旧是地球上较大的城市,城中的建筑杰作傲然屹立,特里尔、迦太基和君士坦丁堡等罗马帝国的其他核心城市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公元前387年的罗马城是一座由木头和石砖堆砌而成的城市。公元408年的罗马城,白墙红瓦,恢宏大气。各式各样的大理石装点着巍峨的神庙和宫殿:白色的大理石产自托斯卡纳大区、希腊和马尔马拉海;暗红色和紫色的大理石产自小亚细亚;绿色的大理石产自埃维厄岛;粉灰色的大理石产自希俄斯岛;红色的大理石产自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黄色的大理石则产自非洲北部。

根据公元4世纪中期的罗马城旅行记录,我们可以发现:彼时的罗马城建有两座大型市场、两尊巨型雕像、两座竞技场、两座圆形剧场、三座剧院、四所角斗士训练学校、五个为模拟海战而建造的人工湖、六座方尖碑、八座桥、十座长方形会堂、十一个广场、十一个公共浴场、十九座高架渠、二十二座骑马塑像、二十八座图书馆、二十九条大街、三十六座大理石拱门、三十七道门、四十六家妓院、七十四尊象牙神像、八十尊金质神像、一百四十四座公共厕所、二百五十四家面包房、二百九十座仓库、四百二十三个居住区(每个居住区都建有一座神庙)、八百五十六座私人浴室、一千七百九十家商店、两千三百个橄榄油摊点和四万六千六百零二幢公寓。

若这位来自公元前387年的罗马人穿越到公元408年的罗马城,他能将眼前的事物与自己记忆中的罗马联系起来吗?恐怕有点难。屠牛广场依旧是牲畜市场,依旧坐落在帕拉蒂尼山和台伯河之间。然而,屠牛广场上的神庙早已被翻修多次。马克西穆斯竞技场的赛道依旧位于帕拉蒂尼山和阿文提诺山之间的山谷,只不过赛道边那些粗陋的木架子早被一座可以容纳25万人的庞大建筑物所取代。这座建筑物的前两层设有石质座椅,其余的座椅则为木质。罗马人在公元前387年只会在军队打完胜仗后才会举办庆祝赛事,而这在公元408年早已司空见惯。就连开场游行仪式也发生了变化,彩车依旧会从卡比托利欧山出发,但是车上载着的是皇帝的画像,而不再是神像。

当然,有些东西是不那么容易被时间所改变的。这位共和时代早期的罗马人只需抬起头,便会发现朱庇特神庙依旧占据着这座城市的天际线,一如800年前。他眼前的这座神庙早已物是人非。高卢人入侵罗马城时的那座神庙早已化为灰烬,它已先后被重建3次。公元前387年的朱庇特神庙是由砖石和木块搭建而成的,朴实无华。相较之下,公元408年的朱庇特神庙镶嵌着大理石和金色的瓦片,华而不实。当这位穿越而来的罗马人慢慢走近朱庇特神庙时,便会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作为罗马城里最负盛名的神庙,朱庇特神庙已被上锁。它面向公众开放的时间总共不超过10年。

这位穿越者或许还能从一个地方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地方并不好找,他/她须得横穿古罗马广场,翻越帕拉蒂尼山,此时帕拉蒂尼山的地形早已大变,许多巨型平台拔地而起,人为地将帕拉蒂尼山拔高到新的高度。公元前387年,宏伟的罗马王族宅院足以俯视整个古罗马广场,而此时这些宅院早已被另一片庞大的宅院——皇城所取代。公元408年的罗马已经历经400余年的君主专制。

君主?人们常常将“君主”这个词与华丽典雅又不失浪漫的宫廷联系起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罗马的政体形态与英国的君主专制政体向民主政体的过渡形态有某种相似性。自恺撒遇刺后,他的继任者们集体编造了一个谎言:罗马共和国依然存在。

罗马帝国的皇帝们豢养着一批文人墨客,专替他们歌功颂德,包括言论自由权在内的基本人权早在罗马帝国建立之初就已沦为君主制的牺牲品。即便是那些以仁著称的皇帝,他们治下的写作者也绝没有胆量讽喻当局、揶揄君主。一旦有人胆敢这么做,就会被安上叛国的罪名,轻则被流放,重则性命不保。公元408年,曾存在于罗马共和制下的官职依然存在,只不过这类官职早已演变成一种荣誉称号,与现代英国的骑士称号颇为相似。真正掌握实权的是罗马帝国的皇帝们和他们手下的秘密警察,也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弗鲁曼塔里伊。仗着人多势众,罗马人偶尔也会在公共场所直抒胸臆。那些不得民心的皇帝在竞技场上观看赛事的时候极有可能被罗马人当众奚落。但是这种大规模的群众性抗议活动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带头抗议的人很有可能会被皇帝派来的秘密警察拖走。

公元前387年,罗马的政治活动主要在公共场合下开展,罗马人在元老院、屠牛广场和罗马城的大街小巷里都可以讨论政事。而在公元408年,政治已经演变为一件极为私密的事,甚至是家事。但凡有点野心的政客,为了向上爬都必须学会拜高踩低和收买人心。不客气地说,做小伏低是他们(在那个年代,女性没有居高位的机会)的官场生存法则。为了得到单独面见君主的机会,他们必须要学会低声下气地讨好君主身边的人,比如他的妻子、情妇、管家和试吃饭菜的仆人等。只有得到面见君主的机会,他们才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公元408年,西哥特人兵临罗马城下之时,偌大的皇宫已经空空如也,不再有蝇营狗苟的政客。西罗马帝国年轻的皇帝霍诺里乌斯曾在几个月前莅临罗马城,随行的还有他的臣子们。他来此地是为了处理亚拉里克的赔偿金问题,元老院的议员们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议员兰帕迪斯控诉斯提里科胳膊肘往外拐。皇帝出巡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几十年都未见得有一次。在过去的100多年里,帕拉蒂尼山上的皇宫更像是皇帝们的行宫,他们只是偶尔来住上一阵。罗马城已不再是罗马帝国的首都。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年代,为了将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罗马皇帝们常常把宫殿建在距离前线不远的地方。这是个靠拳头说话的年代,国祚能否延绵全仰仗手里的兵权。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把宫殿建造在米兰、莱茵河上的特里尔、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的首都)。我们在前文提到,霍诺里乌斯的朝廷目前在拉韦纳,此地四周有沼泽环绕,是天然的屏障,伺机而动的蛮族也不敢贸然行动。罗马皇帝们曾站在帕拉蒂尼宫的阳台上冲早晨前来参观的游人挥手致意,此时的皇城却显得荒凉破败。巍然的皇宫正殿、建有装饰性喷泉的院落以及奢华的宴会厅也早已不复往日的光彩。

除了上面提及的建筑物,朱诺墨涅塔神庙的周边有一小块公共区域,这片区域对这位来自共和时代的罗马人来说并不陌生。傲然挺立在这片区域的罗慕路斯故居从8个世纪的沧桑巨变中挺过来。根据文献记载,早在亚拉里克率领族人来到罗马城下的前二十年罗慕路斯故居依然存在。不出意外的话,罗慕路斯故居在公元408年一如往昔。早在几个世纪之前,生活在哈利卡尔那索斯的狄奥尼修斯曾描述祭司们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护罗慕路斯故居,“……祭司们并不打算将罗慕路斯故居改造得更加富丽堂皇,他们只想尽力保持它原来的样子”。[2]但是在公元408年,至少已经有10年没有祭司专门打理维护罗慕路斯故居,它的状况不容乐观,它的茅草屋顶很可能已经坍塌。罗马人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宗,祖宗在罗马人心中依旧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是这位来自共和时代早期的罗马人可能会疑惑地摇头。罗马的皇帝们不是早已经被罗马人推翻了吗?推翻帝制可是罗马人的一大骄傲。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灰复燃的?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妨从帕拉蒂尼山上皇宫的那个豪华的坡道走下来,走到河边。河边有两座高大的建筑物,两座建筑物的水平距离只有几百码。它们存在的目的一方面是增强罗马民众的自豪感;另一方面则是震慑他们。庞贝剧院与古代罗马共和国末期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庞贝同名。马塞勒斯剧院最初由挫败庞培的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建造。庞贝和恺撒是古罗马共和国后期奴隶主集团的两位军事政治家,他们凭着自己的赫赫战功变得富可敌国、权势滔天,罗马共和国的法制框架对他们不再具有约束力。罗马贵族的祖先是共和国的缔造者,但是他们却亲手将祖先的基业葬送。贵族们热衷于互相攀比,为了建立更大的奴隶庄园,他们将农民赶出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一步步挤压小农阶层的生存空间,小农阶层曾是整个罗马共和国的支柱。共和制这一政治体制既成就了罗马共和国的强大繁荣,又加速了罗马共和国的消亡。罗马共和国在军事上无往不利,罗马的士兵们于是被派驻到各地去开疆拓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士兵渐渐失掉了对国家的忠诚,转而唯领导和供养他们的主将马首是瞻。发展到最后,这些士兵甚至愿意为自己的主将去残杀其他的罗马人、去洗劫罗马城。尤利乌斯·恺撒就是这类主将的代表。

恺撒不仅亲手埋葬了罗马共和国,他和庞贝还在不经意间扼杀了古罗马戏剧。真正的戏剧在公元408年早已不复存在。当权者好大喜功,急于向罗马人证明自己,所以他们建造的剧院都大得出奇。马塞勒斯剧院最多可以容纳两万名观众,但是大部分观众几乎看不到台上的演员,更别说听见他们在舞台上说的台词了。饱含**的台词被改编成苍白的叙述,由一个专门的合唱团朗诵出来,而演员们则戴着夸张的面具、穿着夸张的服装在舞台上做着哑剧动作。戏剧的主题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残暴粗俗。洛勒奥鲁斯的故事在罗马人中深受欢迎,故事的主角洛勒奥鲁斯是个恶贯满盈的强盗,他最终被绳之以法,处以死刑。在公元1世纪晚期,一名扮演洛勒奥鲁斯的演员在演出接近尾声之时,被一名真正的死刑犯代替,随后这名死刑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处决。这一事件标志着罗马戏剧跌至低谷。

在舞台上当众处决死刑犯这一戏剧理念有着肥沃的现实土壤。古罗马广场还坐落着罗马的另一个著名地标性建筑:罗马斗兽场,公元408年的罗马人习惯性地称它为弗拉维圆形剧场。弗拉维圆形剧场这个名字很可能来自它旁边那座35米高的巨型金色雕像。这尊雕像由尼禄皇帝下令为自己而建,也就是说这座雕像刻画的就是尼禄本人。这座雕像全身**,一丝不挂。尼禄的继任者韦帕芗将这座雕像上尼禄的头换成了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头。高耸入云的弗拉维圆形剧场是当时整个罗马帝国规模最大的椭圆形角斗场:它能保证5万名观众在几分钟内全部离场,每一层都设有饮水器。弗拉维圆形剧场在设计上存有瑕疵,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罗马人民族自豪感的源泉。弗拉维圆形剧场的遮阳天棚(由木棍和绳索组成的复杂装置控制)遭到暴风的猛烈袭击,最高一层的座位因为缺乏牢固的支撑而摇摇欲坠。遮阳天棚还极容易遭到雷击,在公元3世纪初期,弗拉维圆形剧场的东北部在一次雷击中被夷为平地。

尽管如此,在公元408年,弗拉维圆形剧场依然在正常运作。它的地下隧道依旧挤满了等待着被升降梯送上斗兽场这个死亡舞台的人和动物。通过在公共场所屠杀活人和动物取乐的方式在公元408年开始逐渐没落。此外,迫于基督徒的压力,角斗士之间的决斗表演在4年前被禁。这种残忍的娱乐项目最初源于伊特拉斯坎人发明的活人献祭——他们常在大人物的葬礼上安排两名角斗士进行生死决斗。在公元前387年高卢人劫掠罗马城后的两个世纪,这种娱乐项目在罗马出现,并迅速流行开来。很多野心勃勃的人出资举办各类奢靡的决斗表演,以至于当权者不得不想办法控制这类表演,但是无济于事。善解人意的罗马人也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活人和动物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着了魔似的迷上了这个娱乐项目。罗马人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观看角斗士之间的厮杀、角斗士和野兽之间的厮杀、野兽之间的厮杀,以及野兽将死刑犯撕咬致死,这种现象持续了约有600年之久。角斗士之间的决斗表演已然被禁,但是斗兽场上的人兽之战却又顽强地存活了至少一个世纪。

现代人必定无法接受这种杀生取乐的娱乐方式。为什么那时的罗马人却可以欣然接受呢?答案就是:那个时代要比现代残暴得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残暴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个时代的罗马人还发展出一套与这种残暴性相适应的价值判断体系。在他们眼里,观看这类娱乐项目是对国家应尽的义务,观看角斗士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杀可以让他们的孩子,尤其是儿子,变得更坚强,进而成长为罗马帝国合格的守卫者。

在这一时期,罗马人第一次去弗拉维圆形剧场观看表演,会被当成一种成人礼。这一天也是踏青出游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精致的野餐。最后,罗马人会怀着小赚一两笔的美好愿望来到弗拉维圆形剧场。他们沉溺于赌博,战车比赛、掷骰游戏和角斗士对决都有他们下注的身影。舞台上一个角斗士向他的对手发起致命一击,他的对手旋即倒在血泊中,台下就会有一拨人兴奋地高喊“好!”他们刚刚成为这场赌博的赢家。公开处决死刑犯期间,罗马人被禁止下注赌钱,所以这个时段的弗拉维圆形剧场通常十分冷清。

罗马人去弗拉维圆形剧场主要是为了追求刺激,保家卫国的责任感和赢钱的满足感倒是次要的。即使是对这种娱乐节目最抵触的观众,只要去看过一次,就会无可救药地沉迷于这种刺激。弗拉维圆形剧场是迄今为止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杀戮场。据估计,有25万人到50万人的生命在这个死亡舞台上戛然而止,几百万动物命丧于此,这些动物中不乏稀有物种。很多物种因为这类残暴的表演而直接灭绝。当然,最令人心惊胆寒的是隐藏在这些表演背后的人性:人类一旦确信自己的行为能够被社会广泛接受,便会心安理得地把他人或动物的死亡过程当成一件乐事,并反反复复地享受这种杀戮带来的快感。

弗拉维圆形剧场是罗马人的骄傲,而散布于罗马各处的公共广场则是外地游人的向往之地。公元前387年,罗马城中只建有一座广场,即古罗马广场。这里是城中的政治中心,公民在此集会、发表演讲,元老院的议员也在此集会。公元408年,随着政治权力的转移,古罗马广场的职能更接近于现代意大利广场,你可能会在广场上与老友偶遇,也可以去广场上办业务或者购物。古罗马广场在外观上与威尼斯的圣马尔谷广场相似,后者是由各式柱廊、店铺和高旗杆围成的长方形广场。相较之下,古罗马广场则显得更为拥挤,广场上满是纪念历代帝王的雕塑、神龛和纪念碑。这种拥挤的布局极有可能是当局有意为之,意在驱散公共政治的“阴魂”,遣散参加公共集会的民众。

到公元408年,古罗马广场上只剩下元老院里的议员还在公开讨论政治。公元283年,古罗马广场突遭火灾,元老院也难逃厄运。元老院随后被重建,所以公元408年的元老院看起来比周遭的建筑物新一些。元老院的外观看起来雄伟壮观一如往昔,但是里面的议员早已没了往昔的威风凛凛。鼎盛时期的元老院曾统治着整个地中海地区,但是在罗马共和国灭亡后,元老院的地位也一步步走向衰落。君士坦丁一世(公元306—337年在位)将元老院的议员人数扩充至2000人,导致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瓦伦提尼安一世(公元364—375年在位)也跟他之前的皇帝们一样,对巫术心存畏惧。江河日下的元老院早已无力与皇权抗衡,只好在瓦伦提尼安一世的猜忌中遭殃。在一次麦卡锡式的猎巫运动中,元老院议员和他们的妻子被指控通奸、**以及施巫术,受到审判,许多官员也受到严刑拷打。这些在以前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在公元408年,元老院只不过是个成员以溜须拍马见长的市议会而已。如果没有人在背后给兰帕迪斯撑腰,他绝对没有胆子当众指控斯提里科,所以这件事与高层政治斗争和权力更迭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每当新帝登基,元老院的议员们就会异口同声地高唱赞歌。

元老院已经没有了往昔的威风,古罗马广场也不再是罗马的政治中心。广场和剧场都变成皇帝接受臣民朝拜的地方。到公元408年,罗马城中一共建有11座广场,其中图拉真广场是整个罗马城内最壮观的场所。图拉真广场是图拉真建筑群的一部分。建造图拉真建筑群需要大量的土石材料,以至于山丘的一侧山坡全部被挖空。整个建筑群包括一座巨型图拉真骑马雕像、一根图拉真记功柱(用以纪念图拉真征服达西亚,记功柱上详细地刻画了达西亚战争的全过程。达西亚即今天的罗马尼亚。到公元408年,达西亚的大部分领土早已不再隶属于罗马帝国)、一座巨型廊柱大厅、两座图书馆(一座用来存放拉丁文典籍,另一座则用来存放希腊文典籍)以及图拉真市场(弧形的三层建筑物,设计精美,设有多家铺面)。跟罗马帝国其他的建筑杰作一样,图拉真建筑群也是由混凝土建造而成的,公元前387年的人们根本想不到用混凝土来造房子。这种混凝土的原料主要是石灰和火山砂,将这两种原料的混合物倒入临时的木质模具中定型,然后在其表面覆上砖石。罗马帝国的皇帝们用混凝土缔造了气势恢宏的建筑群,将皇权至上的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罗马的能工巧匠还用混凝土创造了美轮美奂的建筑。由哈德良皇帝(公元117—138年在位)下令建造的万神殿则是其中的翘楚。万神殿的穹顶有一个圆形的大洞,穹顶由低到高由不同掺配比例的混凝土建成,因而穹顶的厚度也由低到高逐渐变薄。万神殿是古罗马人建筑技术的巅峰之作。如果说罗马人早期的建造神庙是对古希腊建筑的拙劣模仿,那么万神殿就是古罗马建筑的典范。万神殿除正面由希腊的线形柱廊装饰外,其余部分皆是弧形构造。万神殿有着近乎完美的几何比例,它的剖面恰好可以装得下一个整圆。每当雨水从穹顶的大洞口流入,便会通过倾斜的大理石地板上的小洞流走。然而,万神殿正面的柱廊设计却有很多不合理之处。柱廊顶部装饰物并没有与建筑主体的屋顶平齐,而是要高出一截。同样,柱廊门口处圆柱的基座与圆柱在尺寸上并不匹配,它要比圆柱宽不少。这些产自埃及的花岗岩圆柱看起来还有点歪。它们很有可能本来就造得比预期尺寸小很多,或者因原先跟基座尺寸匹配的圆柱在运输的过程中不慎沉入地中海,工匠们不得不匆忙赶造,结果造得比预期的尺寸小很多。

万神殿不是罗马城唯一的奇观。此时的罗马城是座功能型城市,混乱拥挤,古典时代的罗马之美在此时远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城中也不乏美之绿洲,有不少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既有公共建筑,又不乏私人宅院,例如奥克塔维亚门廊。门廊内有一列从希腊掳掠来的骑马雕像,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亚历山大大帝及其麾下将领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场景。此外,位于战神广场最北端的奥古斯都和平祭坛可以称得上罗马艺术的典范。祭坛四周遍布精美的浮雕,其中包括奥古斯都携全体皇族庄严祭祀的浮雕群像。

公元408年,罗马城到处都洋溢着艺术的气息。希腊雕像数不胜数,其中的一些雕像是从希腊掳掠而来,另一些雕像则是根据希腊原版雕像仿制而来。这些希腊雕像在当时都是彩绘的,从脸部到衣服到每一个细节都是着色的,这跟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幸存的纯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有很大的不同,这在现代人看来确实艳俗了些。这些堪称杰作的希腊雕像与皇帝、城市执政官和其他政府高官的呆板雕像并立。这些人实现了伟大的“罗马梦”,所以有机会在石雕像中得到永生。可惜这些雕像的头在后世几乎都被他人的头取而代之了,雕像原先的主人要是知道了,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古怪的事可不止这些。只消仔细看一下这些雕像,便会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年代较久远的雕像做工精美、栩栩如生,与我们想象中古典时代的高超技艺不谋而合。年代较新的雕像则看起来要原始不少,不仅笨重粗劣,而且呆板无神。雕像基座上的碑文也给人同样的错觉。两个世纪前甚至更久的碑文字体方正,而较新的碑文字体则歪斜圆润,字与字的间距也更小。这种艺术上的转变发生在“3世纪危机”期间。在这期间,罗马帝国陷入重重危机,举步维艰,能工巧匠匮乏,也有可能是政府苦于应付高通胀和低税收,压根就请不起能工巧匠,进而造成了字体的退化。不过,这种退化极有可能是更深层次的原因造成的。罗马帝国的统治在“3世纪危机”期间摇摇欲坠,活下去越来越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这样一来,人们哪还有精力创造登峰造极的艺术品呢?

在公元408年前的几十年里,罗马城还经历了另一个重大变化。这种变化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罗马城中宗教建筑林立。除了传统上供奉希腊神像和罗马神像的神庙,罗马城中还多了不少供奉其他神像的神庙,这位穿越而来的共和时代早期的罗马人看到这么多自己先前从未见过的神像,一定会摸不着头脑。大量的异教团体在共和时代晚期和帝国时代早期涌入罗马城。他们起初不被完全信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最终被整个罗马社会接纳并认可。这些异教团体之间也懂得相互包容。有些异教团体甚至将其他宗教的神像供奉在自己的神庙里。当然,神庙中最显眼的位置往往供奉着他们自己的宗教的神像。

战神广场上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神庙,里面供奉着希腊和埃及信徒的神:伊西斯和奥西里斯。据说这两位神能帮助信徒死后进入天堂。有的神庙里还供奉着叙利亚神和阿尔及利亚神,以及像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一样被神化的人间帝王。还有不少神庙供奉着众神之母——玛格那玛特,她的信徒相信全身沾满牛羊血的人只要站在宰杀牛羊的金属架下,便会获得永生。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罗马城中还有一部人信奉密特拉教,此教崇拜密特拉神且只接受男性信徒,信徒们恪守传统道德,定期晚餐聚会。罗马城中总共有30多个供密特拉教信徒聚会的地方,这些地方一般都呈洞穴状。

城中最著名的神庙当属台伯岛上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它不仅是普通意义上的神庙,更像是一座医院,尽管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在它香火最盛的时候,庙里挤满了前来求医的罗马人。病人所患的病各不相同,但是都希冀阿斯克勒庇俄斯可以指引他们找到治疗自身疾病的方法。地中海东部地区耸立着诸多高大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都睡在堆满香的地下室里,希望有朝一日阿斯克勒庇俄斯会造访他们的梦境,并传授他们治疗疾病的方法。不难想象,台伯岛上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里也是一番这样的景象。如果这些病人拿不准自己梦境的含义,那么庙里懂医术的祭司则会帮助他们解梦。尽管如此,病人们得到的治疗方法还是匪夷所思。阿斯克勒庇俄斯曾指引一名患有腹腔脓肿的病人去找他所能找到的最重的石头,并把这块石头搬回神庙。阿斯克勒庇俄斯甚至还指引一名患有胸膜炎的病人把酒倒进神庙祭坛上的香灰里,并把这两者的混合物放置在身旁。如果阿斯克勒庇俄斯托梦的方法没奏效,病人们还可以让神庙里的圣蛇舔舐自己的伤口,据说有奇效。

到公元408年,罗马城中所有的异教神庙都已被关闭了10年以上,其中就包括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和名噪一时的朱庇特神庙。君士坦丁一世赢得米尔维安大桥战役,拿下罗马城,并宣称自己皈依基督教。在公元4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基督教会曾频频施压禁止异教,但是大部分异教依然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西哥特人打破了这种宗教上的平衡。西哥特人在亚德里亚堡杀死瓦林斯皇帝,而他是罗马帝国最后一个对宗教信仰持宽容态度的皇帝。他的继任者们无一不在宗教信仰方面持强硬态度。公元383年,西罗马帝国皇帝格拉提安(公元375—383年在位)将神庙充公,包括维斯塔贞女在内的神庙祭司不再享有税收减免政策。8年后,狄奥多西一世(公元379—395年在位)干脆下令关掉罗马所有的异教神庙。

在公元408年,政府只允许两类宗教机构开放:犹太教堂和基督教堂。多位罗马皇帝曾在公开场合发表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反犹言论,基督徒先后对城中多处犹太教堂纵火,但是犹太教堂依然顽强地对外开放。在这一时期,罗马人开始兴建基督教堂,基督教堂成为罗马新一代的建筑杰作。到公元408年,罗马人已经建造了至少7座基督教堂。这7座教堂大都建在居民公寓楼或权贵宅邸的遗址上。在基督教尚未被官方认定为合法宗教的年代,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基督徒们很可能就是在这些遗址上会面的。拉特兰圣约翰大教堂是罗马第一座被官方认可的基督教堂,由君士坦丁一世下令修建。值得一提的是,拉特兰圣约翰大教堂建在罗马骑兵团大本营的遗址之上。罗马骑兵团和罗马禁卫军(公元前27—公元312年,古罗马皇帝的御林军,以腐败而臭名昭著)曾忤逆过君士坦丁一世,他一气之下便将这两支军队解散。新建的基督教堂除了后面建有半圆形殿,其余皆仿照古罗马的传统建筑长方形会堂(包括一个带有多条走廊的多功能会堂和一个装有多扇窗户的中央拱顶;这种会堂既可以当作庭审的法庭,又可以当作军事演练的场地),所以罗马人对这时的基督教堂并不会感到陌生。

但是,罗马最富丽堂皇的基督教堂都建在城外。西哥特人早已皈依基督教,所以对这些基督教堂心怀敬意。城外的基督教堂大都建在基督教殉教者(4)的墓地上,例如圣塞巴斯蒂安教堂、圣洛伦佐教堂、圣阿涅塞教堂、城外圣保禄教堂以及圣彼得大教堂。圣彼得大教堂位于梵蒂冈山,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这些教堂从外面看朴实无华,但是内里却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为了建造圣彼得大教堂,建筑工人甚至差点将山的一侧山坡挖空。圣彼得大教堂内建有一个巨型柱廊、一个带有喷泉的金色中庭和多根五色石柱。圣彼得大教堂的天花板上贴着金箔,悬挂着多盏巨型枝形吊灯和一个金色的大十字架。这个大十字架是由君士坦丁一世和他的母亲海伦娜太后所赠。

到公元4世纪晚期,圣彼得大教堂已经形成其独有的盛大仪式。6月29日是圣彼得和圣保罗的纪念日。在这一天,圣彼得大教堂挤满了前来庆祝的人群,教堂的桌子上摆满了提前做好的食物。圣彼得大教堂已经不再是一座单纯意义上的教堂。到公元408年,像其他建在殉教者墓地上的教堂一样,圣彼得大教堂的周边形成了以其为中心的宗教小镇。居住在这些教堂周边的虔诚信徒单纯想住得离殉教者的墓地近一点。在大多数罗马人看来,无论是异教徒还是基督徒,墓地周围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根本不适合住人。罗马人一直将尸体视为不洁之物,因此人死之后都被埋在城外,远离活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开始发生变化。

到公元408年,来自远方的信徒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圣彼得大教堂。罗马城俨然已经成为一座个伟大的朝圣地,教堂取代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成为病人、盲人和残疾人的新希望。认为自己被魔鬼缠身的人也会前往教堂朝圣,寄希望于殉教者将魔鬼从他们身上驱离。他们要么在自家门外像动物一样吼叫,要么一边痛苦地打滚,一边嘶喊着异教神的名字,异教神成了他们眼中的魔鬼。当然,朝圣者们朝圣的主要目的是洗刷自己的罪孽,获得死后上天堂的机会。作为耶稣十二使徒之长的圣彼得手握通向天堂的钥匙。只要让朝圣者知道殉教者的遗骸与自己只有咫尺之隔,他们就会欣喜若狂,忘乎所以。于是,罗马城的大教堂会刻意将殉教者的遗骸与朝圣者隔离出一段距离。信徒们无法触及圣洛伦佐教堂里的圣洛伦佐墓,只能隔着墓地周围的银色格栅瞻仰。圣彼得的遗骸依然保存完好。信徒们打开一道小门,找到一个像井一样的地方,从下面的坟墓拿下一块圣布,然后再把它拉起来,就能瞻仰圣彼得的圣骨。圣布沾满了信徒们的祈福祷告,说不定会变得沉甸甸的。

这是一个属于殉教者的新时代,一个属于他们的黎明。守护天使作为基督教教义认定的第一批个人守护者正逐渐被取代。公元408年,大到出海,小到生子,基督徒们都会找殉教者卜凶问吉。人们普遍认为只要一个教堂存有殉教者的遗骸,那么殉教者的灵魂也将存于此地。殉教者为当地的市镇带来无数朝圣者,这些市镇得以名扬四海。这些市镇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在基督教世界里,罗马城成为仅次于耶路撒冷的朝圣地。罗马的这一地位并非“得来全不费工夫”,而是经过了一番细致的筹谋。就在君士坦丁一世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的合法宗教的那个时期,东罗马帝国和北非地区的很多城市残酷迫害基督徒,导致这些城市基督徒殉教者的数量要远远多于基督教堂所宣称的数量。相比之下,罗马的基督徒殉教者则少得可怜。

在公元4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罗马城主教达马苏斯一世致力于调查考证新的殉教者遗骸。他为圣阿涅塞和圣洛伦佐这两位曾经籍籍无名的殉教者建立教堂。他为殉道于罗马城的外邦圣徒建立教堂,例如圣塞巴斯蒂安。他还为那些被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所唾弃的殉教者建立教堂,并宣称这些殉教者属于罗马城。尽管如此,达马苏斯一世还嫌殉教者不够。于是他便从地下墓穴里挖出那些被人遗弃的骸骨,还编造出不少新的圣徒。尽管这些圣徒要么早已被人遗忘,要么根本就未曾存在过。在达马苏斯一世的授意下,这些被人遗弃的骨骸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有名字、纪念日以及殉道颂文的殉教者。他们的殉道经历则各不相同。圣劳伦斯被绑在大烤架上活活烤死。圣塞巴斯蒂安则先是被乱箭射伤,后又被乱棍打死。在达马苏斯一世的统治末期,通往罗马城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一处殉教者的圣殿或地下墓穴供朝圣者们瞻仰。此时的罗马城成了一座被基督教殉教者包围的城市。尽管有些殉教者是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