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哥特人 Chapter Two Goths(1 / 1)

科森扎市(1)位于意大利的“脚趾”部分的正上方,隶属于卡拉布里亚大区,是一座旅游业不怎么发达的城市。有游客就意味着这座城市正在向积极的方向发展,所以当有人停下来问你是不是当地人,他的潜台词一定是希望你是游客。科森扎市虽然没有闻名遐迩的风景名胜,但是并不影响它成为一座舒适宜人的城市。老城区坐落在山腰之上,位于克拉蒂河和布森托河的交汇处,不远处屹立着一座城堡。城内遍布着蜿蜒崎岖的小道和梯道,好似迷宫一般。卡拉布里亚大区是意大利很贫穷的地区,但是科森扎市正在努力地改变现状。新城区的中央广场刚被整修一新,不仅建有设计巧妙的滑板场和长长的人行道,还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现代艺术品。科森扎人在夜游时便可一睹这些艺术品的风采。

1937年11月19日黎明,一伙人正聚集在布森托河和克拉蒂河的交汇处,彼时的科森扎市比现在更加不起眼。领头的是科森扎省省长,其他人则紧随其后。他们被迫早起,睡眼惺忪,目光中除了带着一丝愤恨,还不时闪过一丝惶恐。应一位考察者之邀,他们在此集结。这位考察者偕同妻子和随行翻译已于前一天晚上抵达科森扎省。三人的旅途漫长而煎熬,他们三人先是驱车攀登维苏威火山,不料一路上寒气逼人、狂风怒号,维苏威火山也消失在层层乌云之中。他们三人又驱车疾行350千米,其间乘坐的汽车数次抛锚,最后终于在次日凌晨到达科森扎市。这位考察者即纳粹党卫军(SS)帝国长官海因里希·希姆莱(公元1900年10月7日—1945年5月23日)。

希姆莱的随行翻译尤金·多曼后来将那天清晨发生的事情记载下来。希姆莱不仅勘测了那条几近干涸的河流,还审慎地检测了河**残留的浑浊河水。做完这些工作后,他开始向科森扎省的高官们讲述排干河道的方法。就在此时,另一伙人也出现在河边,只见一个妩媚的妙龄女占卜勘探师率领着一群法国考古学家: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在意大利考察团的高官们眼中,面前这位法国美人儿变得更加秀色可餐……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因上下挥舞占卜杖而微微发颤的丰满**,像是着了魔一般。那根细长的占卜杖,像磁石一般将他们从希姆莱处吸到法国考察团这边。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那位花容月貌的法国女占卜勘探师。只有眉头紧锁的省长和冷若冰霜的警察局局长坚定地站在希姆莱这一边,后者只是承诺尽快从德国调来一支考古队。[1]

希姆莱和法国女占卜勘探师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来到科森扎市,完全是因为1400多年前的约达尼斯。约达尼斯在《哥特史》中曾详述西哥特武士于公元410年在那条河的河边逗留的情景。此时此刻,希姆莱和法国考古学家们就聚集在约达尼斯的书中所说的那条河的河边。西哥特武士们命令奴隶改变布森托河的流向,并在其原先的河道上开掘出一座深不见底的坟墓。武士们将一具尸体和若干陪葬品置于墓中,然后将坟墓填平,将河水改回原先的河道。这样一来,河水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坟墓的确切位置隐藏起来。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武士们在事成之后便将所有参与此事的奴隶统统处死。根据约达尼斯的记载,坟墓中躺着的正是西哥特王国的首任国王亚拉里克一世,而墓中的陪葬品则是数周前从罗马城掠夺来的金银财宝。

西哥特人挺进罗马城的道路漫长而曲折。亚拉里克一世崩殂前两个世纪,波罗的海南岸的西哥特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循着罗马城的金银财宝散发出的诱人光辉,沿着贸易路线向南推进,一路攻城略地,直逼黑海,在黑海沿岸建立起数个王国,势力范围从多瑙河一直延伸至克里米亚半岛。自此,西哥特人与罗马人比邻而居,两个民族之间的摩擦与纷争不断,对两个民族的命运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哥特人是战争的始作俑者。从公元3世纪30年代末开始,哥特人便伙同其他野蛮部族向巴尔干半岛南部、小亚细亚和希腊发起多次袭击,罗马帝国所辖的数个重要城市惨遭洗劫,其中包括以弗所、科林斯和雅典。哥特人对罗马帝国的“3世纪危机”也“贡献”过自己的一份力。“3世纪危机”是指从公元235年到公元284年罗马帝国陷入长达50年的危机,罗马人不仅疲于应付各野蛮部族的侵袭、波斯帝国的数次入侵和失控的通货膨胀,还有随时被卷入王储内斗的危险。罗马帝国风雨飘摇,几次濒临分崩离析。

一个世纪后,罗马人大仇得报。到公元4世纪,凭借对农业的改良和各类简单产业的开发,哥特人在黑海沿岸建立的各个王国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公元327年,君士坦丁大帝率军横渡多瑙河,直抵哥特人的势力范围,迫使哥特人承认罗马人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哥特人节节败退,不得不逃到喀尔巴阡山中。然而,复仇才刚刚开始。君士坦丁大帝采用饥饿战术逼迫哥特人投降,并迫使他们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即哥特人建立的王国以附属国的身份并入罗马帝国。

更屈辱的事还在后面。半个世纪后,也就是公元376年,不少哥特人驻扎在多瑙河沿岸,肩负着替罗马帝国戍边的任务。彼时,他们不得不低声下气地祈求罗马人的庇护,期望在罗马帝国内部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哥特人的屈辱境地是由匈人一手造成的。战术超群的匈人是让好战的哥特人都闻风丧胆的存在。匈人骑兵会在安全距离内冲敌人放箭,然后再冲上前去将敌人赶尽杀绝。见大事不妙,一部分哥特人逃至罗马帝国在中欧的边境地带。选择按兵不动的那部分哥特人则继续驻扎在多瑙河沿岸,继续向昔日宿敌乞求怜悯。选择留下来的这部分哥特人逐渐与当地人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他们自称是西哥特人。

东罗马帝国皇帝瓦林斯(彼时的罗马帝国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东西罗马分治)下令接纳被匈人驱赶的西哥特人。他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西哥特人数目众多,强行驱赶实非明智之举,或许是因为他打算利用他们替自己卖命。无论瓦林斯皇帝(公元364—378年在位)当时是出于何种居心,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一决定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利欲熏心的罗马贪官通过向西哥特人出售高价食物获利,甚至还打算在宴会上绑架西哥特人的首领取乐。结果弄巧成拙,遭到西哥特人的奋起反抗。两年后,亚德里亚堡之战爆发,罗马军遭遇500年来最惨重的覆灭,三分之二的东罗马野战军被屠戮,瓦林斯被杀。亚德里亚堡之战的惨败让罗马人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里亚河战役后,罗马人横扫蛮族,优越感油然而生。然而,亚德里亚堡之战让罗马人彻底放下对蛮族的优越感,学会平等待之。

在接下来的30年里,西哥特人一直盘踞在帝国境内,成为罗马帝国内部的一颗毒瘤。两个民族总是在敌人与朋友间徘徊,时战时和。罗马人对西哥特的忌惮和剥削迫使西哥特各个部族团结起来。西哥特人学习了一些罗马人的习俗,放弃了本民族的宗教,转而皈依基督教。瓦林斯皇帝向西哥特人开出归顺条件:西哥特人的首领必须信仰基督教,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改宗之举实属无奈。于是,他们便同瓦林斯皇帝一样,信奉基督教。正是这一信仰让后来的西哥特人吃尽苦头。瓦林斯皇帝命丧亚德里亚堡,东罗马帝国便宣布天主教为国教,西哥特人霎时沦为异教徒,他们的信仰完全摆脱了罗马人的控制。这样看来,瓦林斯皇帝歪打正着,倒是成全了他们。

▲这幅创作于17世纪的画作描绘了亚拉里克军战斗的场景,出自乔治斯·德·斯古德里于1654年创作的《亚拉里克》。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期,亚拉里克脱颖而出,被西哥特人推举为酋长。他的性格和外貌均无从考据,现存的文献仅仅对他的上位史做了记载,我们不妨以此为切入点。他的权力之路与西哥特人对罗马人的恩怨纠葛息息相关。公元394年,为讨伐西罗马帝国的篡位者,西哥特人根据条约规定加入东罗马帝国的军队,参加冷河战役。西哥特战士被派往最前线,结果伤亡惨重。他们因此起疑,怀疑罗马人故意借机削弱他们。亚拉里克带领着自己的族人再一次走上反抗罗马帝国压迫的道路,一路杀进希腊,给希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打击。雅典被洗劫一空,无数雅典公民被卖为奴隶。几年后,亚拉里克故技重施,入侵意大利半岛北部。你可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他想象成动作电影中那些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大反派,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时的文献记载,这位哥特酋长深知礼贤下士的重要性,并不会一味地刚愎自用。亚拉里克征讨四方,与其说是本性使然,不如说是职责所在。倘若他手下的武士无法分到足够的战利品,只怕会反过来推翻他,取而代之。为了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他必须学会笼络人心。事实证明他是天生的领袖。亚拉里克的战绩也非常具有启发意义。在他的酋长生涯中,他参加的战役比人们想象中少得多,对胜算不大的战役避而远之,懂得见好就收,绝不会一味地强出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谓他人生的真实写照。他深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一次战败就足以把他和他的族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旦战败,他的族人要么沦为罗马人的奴隶,要么被强制入伍,而他本人则会被罗马人当成庆祝胜利的牺牲品,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被活活勒死。

生性谨慎的亚拉里克为何会选择退出巴尔干半岛,冒险来到罗马城下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弗拉维乌斯·斯提里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斯提里科有一半的汪达尔血统(2),是当时西罗马帝国的军事统帅,是小皇帝弗拉维乌斯·奥古斯都·霍诺里乌斯(3)背后的真正掌权者,是霍诺里乌斯之父狄奥多西大帝钦定的顾命大臣。斯提里科曾两次与亚拉里克交手:在初期击退西哥特人对希腊的入侵,并在后来击退西哥特人对意大利半岛北部的入侵。公元406年,斯提里科向亚拉里克提出结盟,共同对抗东罗马帝国。那么斯提里科为何突然要与东罗马帝国兵戎相见呢?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东西罗马帝国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亚拉里克和他的族人在巴尔干半岛一筹莫展,匈人在中欧虎视眈眈,他们因此急需一把保护伞来替自己遮风挡雨。亚拉里克迫不及待地答应了斯提里科的结盟请求。

然而,这次的结盟好似斯提里科开出的一张空头支票。亚拉里克率领自己的族人来到今天的阿尔巴尼亚境内,打算与斯提里科的军队在此会师,但是斯提里科并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地点。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企图敷衍搪塞过去。就在亚拉里克与斯提里科达成结盟的几周内,不少日耳曼部族被匈人赶到今法国境内。这只是匈人毁灭西罗马帝国的前奏而已。亚拉里克在阿尔巴尼亚苦等一年之后,彻底失去耐心。他的属下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去烧杀抢掠。亚拉里克带领他们来到阿尔卑斯山,以便居高临下地威慑不远处的拉韦纳,此城是西罗马帝国朝廷所在地。他随后要求西罗马帝国支付他1800千克黄金作为赔偿金。

西罗马帝国内外交困,斯提里科心乱如麻。为了息事宁人,他也只好同意亚拉里克提出的赔偿要求。然而,斯提里科的这一决定,最终让他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位名叫兰帕迪斯的元老院议员牢骚满腹,称支付赔偿金实是姑息养奸而非息事宁人。兰帕迪斯的非议只是斯提里科断头之路的第一步。拉韦纳朝廷最后还是支付了这笔赔偿金,但是斯提里科却遭到朝中政敌的诽谤中伤。一时间朝廷上下谣言四起,纷传斯提里科意欲立自己的儿子为皇帝。加之他有一半的日耳曼血统,罗马人本就对他多有猜忌。罗马帝国晚期的政权更迭往往伴随着残酷的杀戮。公元408年8月,斯提里科在拉韦纳的一间教堂里被斩首。他的亲信和儿子也受到牵连,纷纷被杀。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他的死就像一把火,点燃了意大利半岛的反蛮族情绪,罗马军中开始大肆屠戮斯提里科派中具有日耳曼血统的士兵,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不放过。

亚拉里克的保护伞被杀,族人也惨遭屠戮。人们料定他迟早要报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亚拉里克的内弟阿塔乌尔夫率领自己的部众入伙亚拉里克的部落,加之斯提里科派的将士因大屠杀集体倒戈,他的队伍空前强大起来。但是,亚拉里克依旧如从前一般小心谨慎。他需要同霍诺里乌斯皇帝达成新的条约,当然他提出的条件并不过分:他的唯一要求不过是为自己的族人在帝国内部谋得一块容身之地,且授予他对这块土地的自治权。他所求之地即今天的匈牙利和克罗地亚。被反蛮族情绪所左右的拉韦纳当局断然拒绝了亚拉里克的要求。心灰意懒的亚拉里克不得已决定出兵攻打罗马帝国。即使决定兵戎相见,亚拉里克也仅仅将动武视为权宜之计。他不过是想增加同霍诺里乌斯皇帝谈判的筹码而已,他所求不过是为自己的族人在罗马帝国内谋得一席立足之地。当然,这一席立足之地须是罗马帝国的心头肉。因为只有这样,罗马人才会舍得拼尽全力确保这块土地安全无虞。

西哥特人整理好行囊,浩浩****地向南进发。虽然我们不能妄下结论,但是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不同于布伦努斯领导的职业军队。相反地,他们是携带妻小的武士,全部所求不过是一块安居乐业之地。亚拉里克的部下绝非散兵游勇,而是有组织的队伍,内部等级森严。他们推举的酋长位于金字塔的顶端。酋长之下是自由武士,自由武士的数量占整个部落人口的五分之一到二分之一。自由武士之下是人数众多的奴隶和自由民,他们处于部落底层,禁止同武士阶层通婚。鉴于只有一小部分的自由武士视自己为哥特人,其余的自由武士是否会心甘情愿地替这一小撮人卖命呢?彼时民族认同问题很可能还未上升为主要矛盾,但是哥特人的部落的确是不堪一击的存在。如果那一小部分具有哥特民族认同感的自由武士的人数持续减少,那么这个部落距离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彼时的西哥特人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他们的部落是否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他们是一个总人口高达15万的部落,足以住满罗马帝国任何一个大型城市,其中有3万人是具有战斗力的成年男性。与此同时,罗马帝国却在不断地裁军。两相对比,西哥特的军队浩浩****,杀奔而来,要么骑着战马,要么徒步飞奔,要么挤在战车上。他们统一留着时兴的日耳曼式长发。首领手持装饰华丽的武器,身穿金属铠甲;武士们则身穿皮质罩衫,或者穿戴从罗马军那里俘获的护胸甲和头盔。他们的武器花样繁多,从圆形盾牌、长矛,到长剑、木棍,不一而足。当然,他们也跟布伦努斯的高卢部众一样,邋遢不堪。公元408年11月的某一天,西哥特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如汪洋大海般将罗马城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