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竹楼记》(1 / 1)

【作者简介】

王禹偁(chēng)(954—1001年),字元之,济州钜野(今山东巨野)人,北宋诗人、散文家,有名的直臣,世称王黄州。很多人会说:“世上曾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确实是存在的,而且他是北宋太平兴国八年进士,历任右拾遗、左司谏、知制诰、翰林学士。敢于直言讽谏,因此屡受贬谪。一个屡受贬谪的人,一般来讲不会考虑自我得失,考虑自我得失的人一般都过得好好的,足以安享晚年。

不过,“太平兴国”这个年号,对王禹偁来讲,仿佛是宿命。他毕生为了兴国,而不断地上书谏言,无所保留。结局可以预测,就是屡受贬谪,毫无“太平”可言,酷似俄国十二月党人。宋太宗的儿子宋真宗即位,召还,复知制诰。可是没过多久又被贬至黄州,后又迁蕲州病死。

王禹偁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文学韩愈、柳宗元,诗崇杜甫、白居易,多反映社会现实,风格清新平易。词仅存一首,反映了作者积极入世的政治抱负,格调清新旷远。著有《小畜集》30卷和《五代史阙文》。也许,这些作品就是他在孤独苦闷的日子里聊以**的结晶。

【原文】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120)。竹工破之,刳(121)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122)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123)西北隅,雉堞圮毁(124),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125)山光,平挹江濑(126),幽阒辽夐(127),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128),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129)之暇,被鹤氅衣(130),戴华阳巾(131),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132)也。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133),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134)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新旧岁之交,即除夕。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135),庶(136)斯楼之不朽也!

【思维式古文解读】

竹楼亦可真不朽——《黄冈竹楼记》

《黄冈竹楼记》是一篇非常特别的文章,不看挺可惜的。作者王禹偁的名字不太好念,但是宋朝有三个诗人名字特别好玩儿,一个叫梅尧臣,第二个叫苏舜钦,第三个呢,就叫王禹偁。这三个人,都是宋朝的官员,当然更是出色的文人。这三个名字当中有个好玩儿的地方,如果你把这三个名字中间的字连在一块儿,就是尧舜禹。可见,这三位都是胸怀大志的人,不然肯定不会用尧舜禹来入名。

但是命运和这三位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三位的人生境遇都惨兮兮的。苏舜钦先是官小位卑辞了官,后来更大的不幸降临,他30多岁就去世了,天妒英才。其他两位也不好过,尤其王禹偁,基本一生过着贬谪的生活,干脆在黄冈建了个竹楼,过起了半仕半隐的生活,成了一个不是十分勤于政务的宅男型官员。

人们难道不对这么不敬业的官员很反感吗?

先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再说吧。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这段话翻译成白话的难度,远远小于认识其中生字的难度。但前提是要有个语境,不能吓跑了列位看官。作为全中国一直在讲《古文观止》的人,这是我的一种神圣的义务。

作者在城市的西北角,一个房地产还不是很发达的地方建了两间竹楼,竹楼的面积不是很大,就是离地高一些,有些大长腿的感觉,而且与附近的月波楼相接连。作者很是兴奋,因为他登上这简陋的竹楼,远眺可以尽览山色,平视可以将江滩、碧波尽收眼底。那清幽静谧、辽阔绵远的景象,实在无法一一描述出来。夏天宜有急雨,人在楼中如听到瀑布声;冬天遇到大雪飘飘也很相宜,好像能听到碎琼乱玉的敲击声;这里适宜弹琴,琴声清虚和畅;这里适宜吟诗,诗的韵味清雅绝妙;这里适宜下棋,棋子声叮叮动听;这里适宜投壶,箭声铮铮悦耳。这些都是竹楼所促成的。他过上了文人雅士的生活,一年四季,就是宅在这里,也是非一般的惬意。

按照现在的标准来看,这官当得太清闲了。

如果现在就这么想,那下面会把你气死——他在家里玩行为艺术。

在黄冈,作者做什么呢?每天办完公事之后,叫“公退之暇”,他的闲暇时光是这样的:“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总的来说一个字:闲。作者在办公之余,穿着羽毛做的外衣,戴着道士戴的头巾,拿着《周易》,再焚上一炉香,默默地静坐,以此来过滤世间的万千愁怨。这时候,可以看到高山,可以看到长江,可以看到帆船,可以看到水鸟,可以看到竹林。等到茶品完了,香烧尽了,太阳下山了,明月出来了,这一天也就结束了,熄灯,入睡。

这就是无数都市人想过的生活,他实现了。

但是,作为官员,作者也太不勤于政事,可以说相当不敬业了,怎么还会把这样的文章拿出来给大家看呢?

然而,王禹偁的私生活很丰富,并不代表人家的政务做得不好。一个政务不好的人,是不敢提自己的“公退之暇”的,而且,他这么隆重详细地介绍自己的“公退之暇”,那说明本来就问心无愧。他这一辈子都尊重自己的名字,不忘在《吾志》诗中表白的初心:“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所以,他在当地方官时,是出了名的清廉,出了名的爱民如子;在朝廷做官时,他最擅长的就是直言进谏,多次为了国家大事惹恼了宋太宗,虽然他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惹上了一身麻烦,常年行走在贬谪路上。

能这样的人,有几个?

所以,他的闲淡、恬然,是问心无愧的,不然他还能这么名正言顺地来一段自己私生活的描写,发到朋友圈?

所以,这样不敬业的王禹偁,只是一个表象,或者说只是一个烟幕弹,他用这个烟幕弹,向世人展示着一种魅力与不平。魅力是遇到坎坷打击,不迁怒百姓不忘本,铁肩担道义;不平是一心的愤懑,只能向着竹楼说。

但是,他还是有个希望的:“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这座楼能不朽吗?

当然可以。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释,那就是:王禹偁为什么要修建很容易腐朽的竹楼?其实原因很简单,修竹楼成本比较低,这是一个简单的常识。竹楼易散,难以长久咱们也是知道的。但是竹子有个象征意义,竹子的那种恪守高洁、保持节操的气质,就是作者的宣言,这个意义不会因为楼不在了而泯灭。苏轼曾经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王禹偁没有那么说,他干脆就和竹子住到了一起。此时,他发现人格上的傲然不用自己来宣布了,竹子就是天然的代言人。王禹偁还写过一首诗,叫《官舍竹》,在里面写的是自己贬谪时和竹子的故事,其中有两句甚为精妙—“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竹子无意当中做了一个生活的闯入者、骚扰者,声悠悠平添他琴弦上的雅韵,影森森铺出他棋局中的清欢,他弹琴,它添乱,他下棋,它不甘,就这么顽皮,就这么捣蛋。自然,就这样陪伴,就这样呵护着我,物我同趣,和谐一致,竹子—一个贬谪者的知己。

所以,如果《黄冈竹楼记》不朽的话,那么竹子立了大功,因为竹子身上洋溢着清高、傲然、气节,还有不甘堕落的精神。毕竟在晋朝,还有一支队伍,名字叫“竹林七贤”。从这个意义上看,镜头再回放一下,每天饮酒、作诗、静修、冥想,一派魏晋的作风也不错。换句话说,当外在的名利对人的束缚越来越小的时候,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就越来越强大,当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强大到足以成就自我的时候,他的功名事业可能无所成,但他在自我修为上,可以具有顶天立地的精神和超然物外的气质,这就是青年人的气质。有这种气质的人,本身也会让这座楼有一种气质,远离腐朽,尽管我们知道,物质上的竹楼是没有不腐朽的。

第二个不朽的原因在于这么一段话:“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也就是说大多数被贬谪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有人彻底堕落了,用自我的堕落来消极反抗,甚至报复社会。但是,王禹偁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既然他追求的不是名利,不是纸醉金迷,外物不能给他带来忧愁,自然也化解不了他的忧愁。他还真的努力做到了豁达、自适、随遇而安,虽然他的生活和理想是完全不相符的。心怀天下的壮士、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它作为人生梦想,怎么会是废青宅男呢?王禹偁因为被人诬告买马时有贪赃行为,虽然宋太宗都觉得不可能,但是又没办法找出证明他清白的证据,只能把他调任了。他也对得起皇帝的这种不算彻底的“信任”,少有忧愁苦恨,声色歌舞依然远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失意的日子里,白日用公务填满生活,归来用豁达排遣忧愤,不怨天,不尤人,永远不给消沉留余地,这难道不是一种最伟大的积极吗?

他希望这个楼不朽,那么这个楼凭什么不朽?就凭竹子身上那种清高自许、傲然的精神,以及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一个人志气风发时,要把自己的力量用到最大,为国竭尽一切可能,当自己失意的时候,也不妄自菲薄,坚韧地活着。换句话说,他用自己的生活状态,表达了对生活的一种朴素和乐观的心情,没有任何的悲观和消极。诸君须知,红日初升是一种美,云淡风轻也是一种美,这就是中国人内在的坚韧、文明的一种尺度。所以斯楼之不朽,靠的就是一种文明的韧性,靠的是王禹偁为这座楼注入的中国文人的精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面对人生苦涩和艰辛,用自己的内心去化解,用自己修养上的提升,用文人的豁达去面对、去迎战。这就是“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的核心,也就是一种永不屈服的精神。

这精神有力量!所以,《黄冈竹楼记》不是一个废青的样板间,而是精神失意亦可不朽的宣言!

当年的那座黄冈竹楼已经不复存在,王禹偁最后也在那里病逝了,一个太平兴国年间的进士,没能完成他兴国的梦想,就这样终了了他的一生;几十年后,另一个和他脾气相仿的人物也因为敢于进言而被贬谪到这里,做了一个小小的团练副史。这个人喜欢竹子,也喜欢猪肉,除了偶尔做道猪肉肘子,还能写写诗文,他的名字叫苏东坡。有作家评论苏轼的黄州生活: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这段话也该送给王禹偁。

另一段也一并送给王禹偁。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厉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如果这位作家还能被记起来,应该给他在黄州的文化史上提前留出一个位置。伟大的黄州,因为苏轼,也因为王禹偁,而成为一个与文化受难者相互扶持、两相多情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