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苏辙(1039—1112年),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家庭,享受了历史的荣光,大苏打、苏打、小苏打,化学家族里的这三位,放到文学史上那就是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这三个人,老苏脾气大,30岁读书大器晚成;苏轼个性强,不吃饭不会死,但是不说话会死;真正稳重的还是苏辙,经历了宦海风云,终不改其本色。
嘉祐二年(1057年),苏辙登进士第,初授试秘书省校书郎、商州军事推官。宋神宗时,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出为河南留守推官。此后随张方平、文彦博等人历职地方。宋哲宗即位后,入朝历官右司谏、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因上书谏事而被落职知汝州,此后连贬数处。宰相蔡京掌权时,再降朝请大夫,遂以太中大夫致仕,筑室于许州。政和二年(1112年),苏辙去世,年74,追复端明殿学士、宣奉大夫。这些“辉煌”的履历,很多是读书人的正直所致,还有一部分要拜他的哥哥苏轼所赐,因为兄弟情深,苏轼经历“乌台诗案”时,苏辙要拿自己的仕途换取哥哥的性命。要不是哥哥苏东坡的缘故,大宋名相的花名册里一定有一位名叫苏辙的。多年后,北宋结束了,赵氏子孙偏安江南,他们对苏辙的追封很慷慨,宋高宗时累赠太师、魏国公,宋孝宗时追谥“文定”。
当然,在文学上,苏辙还是很给力的,他与父亲苏洵、兄长苏轼齐名,合称“三苏”。苏辙生平学问深受其父兄影响,以散文著称,擅长政论和史论,苏轼称其散文“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其诗力图追步苏轼,风格淳朴无华,文采稍逊。苏辙亦善书,其书法潇洒自如,工整有序。著有《栾城集》等行于世。
不过,对于苏辙而言,世间最好的回忆是哥哥苏轼在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小序里的那几句话:“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原文】
太尉执事(27):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28),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29)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30)?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31)。向(32)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33),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归益治(34)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思维式古文解读】
奔跑吧,少年——《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有一篇比较出名的文章《上枢密韩太尉书》。先说题目,枢密使,是宋代掌握着国家的军事大权,真正实权在握的人。太尉是汉代的官职,是三公九卿里面的三公之一,职位与职能与枢密使相仿。这么一称呼,就显出人物的尊贵,同时洋溢着古风,还不俗气。仅看这一点,我们就知道为了给这位人物写信,苏辙颇费了一番心思,虽然在我们的印象中,苏辙绝对是一个老实人,他不像父亲苏洵那样疾恶如仇,也不像哥哥苏轼那样过分张扬。从这篇文章就能看出来,这个人不卑不亢,谈话有技巧,做事不谄媚,拿捏得恰到好处,处处显出少年老成。
一
少年老成有什么好?好在少年人的心思,那种心思上的小心翼翼。
大家看,这篇文章的写法非常独特。很多人一皱眉:“我读了七八十遍都没有觉得它独特。”说出这句话的人肯定连七八遍都没有读,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真正读了七八十遍的人,还能不明白吗?独特在哪里呢?很简单,这篇文章使用了典型的“挖坑大法”,为了见到与自己相比身份悬殊的韩太尉,处处表现出少年人的忐忑、中年人的细致。见大人物,最难的是有机会。而有了这个机会,最重要的是第一印象。正因为第一印象重要,决定命运,这篇文章就谨慎至极,“挖坑大法”运用得淋漓尽致,大家一块儿来见识一下就知道了。
首先,苏辙在文章当中说了这么几句话,“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也就是提出了一个观点:文章是气的外在体现,然而文章不是单靠学习就能写好的,气却可以通过培养而得到。他知道韩太尉作为当世名臣,对写文章的人是非常尊敬的,科举时代,人才大都来自这个群体。太尉骨子里还是对文章感兴趣的,他本身也是文人。为了开个好头,当然要从人家感兴趣的地方谈起。
而且,为了给这种兴趣保个险,苏辙的话不仅仅是引发兴趣,还要激将一把,那就是一个19岁的少年,面对一个大行家,竟然提出了自己对文章的新观点。苏辙的话非常大胆,文气结合,气在文先,本身就“标新立异”了。但是不用担心苏辙,他有办法不捅马蜂窝,他拉来两个人为自己背书,都是圣人级别的名人——孟子、司马迁,他拿了孟子和司马迁作例子,讲到了他们的文章之妙,实际就赢在气上。他用感兴趣的话题、人物,让韩太尉不得不顺着他的想法往下走,身不由己。无论如何,能让人感兴趣而且不倦怠就是一种本领。
怎么还没有提到韩太尉呀?不急,太心急了反而不好。为了避免被拒绝,或是石沉大海,苏辙的每一步都拿捏很到位,不直白的目的不是让别人提防,而是让别人不设防。
他说了几句很有水平,而且热血的话: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苏辙已强调了气对于文的重要意义,但是气从哪里来?要从山野大川,要从无数的贤达圣哲那里来。大家注意,苏辙19岁就中了进士,那在古代是非常了不起的,很多人年纪一大把,胡子都白了,子孙满堂,还在背那些科举必考的内容。关于三苏的科举考试,有一个小插曲,父子三人一起参加科举,结果辈分最大的苏洵,也就是当爹的落榜了,两个儿子都高中。这件事,在宋代广为流传,确实很难出现这样的科举辉煌与谈资。韩太尉也是知道的,苏轼参加科举的事情实在太有影响力了。苏辙说:“我哥哥很优秀,我也不差,是具备悟性和慧根的,而且我还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好少年。我需要什么呢,需要人提拔,需要有才气、有志气的人和物来激发我。所以我一定要到天下的名山大川去看一看,一定要广识天下的英才志士,这样我才有机会真正做到把文与气结合起来,写出天下一流的文章。”
读到这种年轻人的心态,对渴望国家能够焕然一新的韩太尉来讲,那就是天降甘霖的感觉,自古英雄出少年,尤其是志向远大的少年,太尉的心里当然非常高兴。苏辙在写的时候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在下文中谈到游览了天下的名山大川,看到了天下秀美的风光,也见到了无数了不起的人,比如欧阳修等。看似很多话题都一带而过,实际上还是有小心思的,“欧阳修”也是经过选择的,其名气非常大,是文坛的领袖,身份地位、名望功业都与韩琦不相上下,也是韩琦的熟人。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么写本身就与韩琦拉近了关系。而且他说自己的人生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见到欧阳公等人才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
但是,更让人醍醐灌顶的人没见到,那真是遗憾至极。谁?当然是您韩太尉。苏辙说:“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如果译成白话,你就会发现这样的话分量很重了:在欧阳公家里的时候,我们才听到了关于您的信息。天下如此安宁,文章如此兴盛,文坛如此辉煌,从哪儿来的呀?谁在殚精竭虑如同周公、召公等经营着国家广袤的山川,谁在护佑着我们?欧阳公说是您。如果说名山大川、贤达精英是我前进的梯子和镜子,那么您才是我心目当中,或者欧阳公所说的心目当中,应该有的真正的明天,您就是我们年轻人的日月星辰。我今天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到您。换句话说,这次壮行,如果没有您的出现和帮衬,最后不可能获得任何的成功。所以说,就差您这一笔画龙点睛了,就差您给我这次壮行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了。“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亲爱的太尉,您表个态吧!
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拒绝,人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又非常谦虚谨慎,特别勤奋好学,对你非常崇拜,你好意思拒绝吗?苏辙用非常委婉迂回的方式,逐步“挖坑”,把自己带到韩太尉面前。先化解别人的警惕,再慢慢地、细细地讲清楚自己写这篇文章的缘由和目的,非常情深意切。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这篇文章的设计那是异常地巧妙,别看苏辙年纪小,人小鬼大。
二
有人问:这么有心机,太尉这个智者会真的喜欢这位少年吗?苏辙心思太深,城府太深,那是不是会适得其反呢?
不用担心,这种“坑”太尉还是愿意跳的,因为太尉也年轻过。
苏辙开篇说过一句话:“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所以苏辙这篇文章不但不会令人生厌,而且很让人喜欢。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个人能对文章这种不朽之事倾注如此的心血,在19岁的少年中,能有几人?在这个少年苏辙身上,不正有韩琦等人年轻时的影子吗?范仲淹、欧阳修等人不也曾经都是这样的吗?所以,高兴还来不及呢,韩琦不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心中有文章的人抱以厌恶。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这也是苏辙要说的重点,他觉得人生追求应该是远大的,那种龌龊苟且的琐碎事情,不是大丈夫所为。这样语气轩昂,还有一种少年的磊落与坦**,充满了年轻人那种破除万难、永远追梦的气质,对老一辈来说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苏辙说的都是自己经历过的,或者说写过文章的人经历过的,一下子就能与人产生共鸣。比如说他提倡养气,提倡一个人读书应该摆脱书本的局限,从游览山川、扩大交流、开阔见闻当中,培养自己的精神气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以致用,把自己胸中的才华,化成一种历史的永恒。这一定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领悟?这不就是韩琦自己走过的路吗?苏辙的话因此变得更加真挚了。
而且苏辙在写的时候,还动用了一大批人物来为他背书,无论是孟子、司马迁、欧阳修,还是周公、召公、方叔、召虎,让文章一下子就有了一种神圣感。这些人中有的是韩琦的好朋友,比如欧阳修;有的是韩琦心目当中的偶像,能和这些人相提并论,是一个人一生难以企及的荣耀。就好比你正在学物理,有人端详了一下你的面相,严肃地说你像爱因斯坦;你正在踢球,有人看了一眼你的脚法,说有点像马拉多纳。即使你当时表面上很严肃,告诉人家要低调,但回头肯定就开心得找不着北了。能和天下英才、人世间难以企及的偶像相提并论,那是空前的荣光。太尉这心里也是很舒服的,他不觉得苏辙龌龊,他觉得自己认可的,苏辙也是认可的,说明志同道合,虽然苏辙只是一个19岁的少年,但是相逢恨晚!
在最后一段,苏辙把自己的动机说得非常清楚:“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苏辙正在等待朝廷安排职务,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是跑到各地钻营,而是拿出大把的时间来琢磨文章,动机很单纯,而且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更高的追求,不在乎物质,在乎的是精神世界。看这种心胸与追求,这个少年苏辙,就该留名青史。因为一旦这种心胸与追求同才华相结合,就形成了孟夫子所说的“浩然之气”。这个气,不容易。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倘若能受教于韩太尉您,不仅仅能在文章上有所修为,如果能从文章讲到从政的道理,这该是我苏辙多大的荣幸呀!”虽然说法非常虔敬,但是对韩琦这种肩负着为国“举贤进士”任务的人来说,这就等于没有其他选项,才德兼备的人已经毛遂自荐,韩琦如果错过了,也就等于失职了。无论如何,这位大臣韩琦,他都不可能出于私人的原因对苏辙置之不理,换句话说,他应该把这颗真正的宝珠纳入囊中,为国效力。他不仅不讨厌苏辙,反而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19岁,或许很多人正在为生计忙忙碌碌,或许很多人忙着参加科举,幻想一朝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是他的心里有了文章,有了天下,浩然之气的端倪已现。这样的人一定读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章,早晚会有“当今之世,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韩太尉在19岁的苏辙身上看到了国家的未来,所以,他不会厌恶苏辙。
我想此刻韩太尉心里一定在想:好吧,既然如此,请到碗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