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伶官(13)传序》(1 / 1)

【作者简介】见《醉翁亭记》

【原文】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14)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15)无忘乃(16)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17)。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18)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19)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20),函(21)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22)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23)本(24)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25)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26)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思维式古文解读】

兴衰自有后人说——《五代史伶官传序》

《新五代史》是欧阳修编撰的一本史书,记载了自后梁开平元年(907年)起,经后唐、后晋、后汉,至后周显德七年(960年),共计53年的历史。这部史书中有几篇文章写得非常棒,其中就包括《伶官传》以及《伶官传序》。伶官,就是宫中的演戏艺人,《伶官传》实际上记载的是后唐庄宗李存勖宠幸伶官的故事。

《五代史伶官传序》里面的后唐庄宗李存勖做了两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一件是宠信宦官,另一件是宠信伶官。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两“官”常常处于普天之下官员的对立面。对历代王朝来讲,一旦掌权的是百官的对立面,就相当于王朝已经患上了绝症,李存勖怕自己死得不利落,既宠信伶官,还视百官如粪土,确保自己绝对身亡。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其实并不多。

那么,欧阳修讨厌李存勖吗?

估计很多人都觉得答案是肯定的,其实并不是。欧阳修其实特别喜欢李存勖,也为他感到难过。为什么欧阳修喜欢他?因为他曾经真的是一个有为的少年: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李存勖的父亲——西域突厥族沙陀部酋长李克用,因受唐王朝之召镇压黄巢叛乱有功,受封晋王。结果这位晋王临死时,把三支箭赐给了李存勖,这份礼物有点特殊,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天下大乱的时候,这位南征北战的人物受了很多刺激,他拿着箭告诉儿子李存勖说:“梁国是我的仇敌,燕王是我推立的,契丹与我结为兄弟,可是后来都背叛我去投靠了梁。这三件事是我的遗恨。交给你三支箭,你不要忘记你父亲报仇的志向。”梁王朱温、燕王刘仁恭,还有契丹人的首领,包括这三位的子孙,从此都是李存勖的敌人了。当然,这几句话对应着历史上的很多故事,涉及那个时代天下大乱时各路枭雄的纷争。但是到了现在,对李存勖来讲只有一个词——“仇恨”。

他也不辱使命:“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这个过程在《新五代史》里都有描写。李存勖每次出征前,用猪、羊等祭品请一支箭,他东征西讨,兵精将勇,于913年攻破幽州,生擒刘氏父子,用绳捆索绑,解送太原,献于晋王太庙。与后梁的战争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征战都喜欢亲自上阵厮杀的李存勖,曾经创下一日与梁军大小百余战的纪录,终于,923年11月19日,李存勖攻梁,梁兵败,朱温之子梁末帝朱友贞命部将杀死自己,随后李存勖攻入汴京,把朱友贞及其部将的头装入木匣,带回太原收藏在太庙里。李存勖也在之后感叹:“吾忆先帝弃世时,疆土侵削,仅保一隅,岂知今日奄有天下……”如果再灭掉契丹,基本上就实现了他全部的理想。

对统治者来说,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权力传递,这里有少年的荣耀。虽然对百姓来讲,千万人的生命都如蝼蚁般在血与火里挣扎。

“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好好品味这句话,我们会看到一位少年英雄以及非常少见的高效和雄才大略。可见在欧阳修眼里,李存勖应该还是有未来的。

所以,作者并不是大家所想的那样,对李存勖有些讨厌。

那么,李存勖为后人贡献了什么?

贡献了一个教训。

“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可谓壮哉”,刚刚上演了一幕惊天地的大事,“何其衰也”,突然又反转了。李存勖出了意外,出了什么意外?就在他大功告成之后,一个留在贝州屯田的无赖士兵皇甫晖,在军中与其他士兵赌博,赌输了,没有钱,他就和同伙策谋发动叛乱。就这么一件小事,细思极恐,一个小卒就能发动叛乱,而且还挺随意,另外,这个叛乱还能群起响应,还烧杀抢掠,这后唐的天下,到底脆弱到了什么程度?人心离散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

李存勖做了什么事,导致如此失政?

没错,就是宠信伶人、宦官、后宫之类。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李天下”,假戏真做的伶人,可以上去就打他一巴掌的人,反而被重赏,他封伶人,也就是在后宫为他唱歌的人为刺史,没人能劝阻,理由相当不堪;他纵容皇后一家霸占各种好处,宫斗剧烈,后宫乱象百出;他恢复宠信宦官的毛病,让宦官掌权,死灰复燃;他喜欢言而无信,杀人为乐,以致人人自危,包括他父亲的养子——李嗣源,也是后来他皇权的继承者。但是,对于功臣,他多疑,擅杀,刻薄,为他冒死争战的人非但不能获得封赏,反而有杀身之祸。于是,百官离心,天下岌岌可危。他意气风发、勇武至极的背后,低智商的理政能力,让他仅仅在位三年,就被伶人杀死,从这个角度来看,没什么可奇怪的。一个有能力终结五代十国的人,很快就被自己的心腹终结了。

这是欧阳修为他难过的地方。所以,欧阳修情不自禁地提出一个问题:“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而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有标准答案的。

他带着一些残存的将领和士兵,“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皇帝和这些士兵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得多狼狈!发肤受之于父母,不能随便剪断。想当年,曹操因为下令不准践踏庄稼,结果自己的战马失控毁坏了庄稼,为了惩戒自己,使用了具有羞辱性的“断发”,这说明断发是对上苍的侮辱,对父母的不敬,但在李存勖这儿,断发是为了保命。一个一天可以和梁国的军队战斗百余次的人,要死的时候,断发、盟誓、哭泣,样样都很难看!

前后有这么大的反差,自然就成为史学家研究的重点了。欧阳修在写《伶官传序》的时候,想怎么总结呢?他觉得李存勖的成功与失败,难道真像古人所说的“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吗?

史学家是不相信这个的。欧阳修是不会落入别人的窠臼的,欧阳修说:“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虽然是个问句,但给出的是肯定答案。

一般情况下,人们都认为王朝的兴衰更迭是天命,一个王国兴建、草创是天意,一个王国灭亡,也是时运不济,天意所致。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只有一个“背锅侠”,那就是上苍。欧阳修对这种让上苍背锅的做法其实是不满的,真正的史学家看的是人,而不是神,所以他从根源上讲到了李存勖低下的执政能力。“《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不自满,谦虚谨慎,大抵是不会错的;但凡懂得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国家又何至于此呢?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位本可以建立一统大业的有为青年,后来竟然昏招迭出,宠信宦官、伶人,还有他的女人们。治国如果全靠这些利益瓜葛错综复杂、对管理业务极其不专业的人,那国家怎么有不败亡的道理?

所以欧阳修在指出他错误的时候,毫不客气。当年他正得势的时候,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等到他衰败的时候,数十伶人困之,就一败涂地,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他用自己的一生,演示了一个常识: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通俗点说,祸患常常是由一点一滴极小的错误积累而酿成的,纵使是聪明有才能和英勇果敢的人,如果沉溺于某种爱好之中,也多半会受其迷惑而陷于穷途末路。

欧阳修写这段的时候,估计会瞥一眼身边的那些同僚,他们会心一笑,而后脸上又是忧愁的神色。会心一笑是因为找到了极简主义的兴亡规律,面带愁容是因为身后的宋王朝,可能也隐藏着某些难以言说的危机,而这些危机到来的时候,很多人也没有想到李存勖这个鲜活的样板。祸患积于忽微。

有人会有疑问:北宋如果涌现一些强人,是不是就可以不受这个规律的局限了?当然不可以,这个欧阳修早就预料到了。前面一直在讲李存勖是多么勇武,他可不是普通的皇帝,他曾用七十多天就灭掉了前蜀,而且每每冲锋在前,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皇帝。他最大的爱好是没事就溜出去打仗,即使敌众我寡,也无所畏惧。比如与梁军一天百战那一次,战场上一共三类人,第一类人早吓死了,第二类人早累死了,第三类人早被杀了。结果他跳出三类外,这就是超常之人。即使这样,他也不能摆脱这个规律。没有人能摆脱这个规律。这也演化出另一个内在的道理——智勇多困于所溺。

所以,对北宋统治者来说,记住一条就好:不要心存侥幸。好好地亲贤臣,远小人,懂得“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不犯“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错误,这就是国家昌盛的不二法门,是上上策,也是上上签。

这种眼光,严格来讲,只有伟大的史学家才具有,只有经历过无数风雨,经历了宦海沉浮,能够看透这个世界的发展规律,有格局的人才具有。欧阳修一生跌宕起伏、宦海沉浮,经历了宋王朝无数重要的节点,他以他学者的智慧、文学家的敏感,把李存勖这个特殊的案例摆在了桌面上,警告所有后来者,也包括宋朝的皇帝: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事情没有特例,作为国君,即使是一流的人物,也要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