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撒哈拉·荷西(1 / 1)

1972—1979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又有什么了不起。

YUAN QIONG QIONG:袁琼琼 三毛一生

三毛原名陈平。1943年在重庆出生。当时正是抗日战争(1931—1945)末期。虽然陈家住在大后方,然而战乱时期的恐慌与不确定,想必在她母亲怀孕时影响过她。三毛从小就非常敏感,近乎神经质,缺乏适应环境的能力。

按照家谱,父亲给她取名“陈懋平”。因为这“懋”字笔画太多,三毛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就故意跳过去,只写“陈平”两字。父母亲规范不了她,反倒被她改变,索性让弟弟们取名也不依家谱,一起略掉了那个“懋”字。

这看似小事,不过显现了三毛不守成规的个性。

三毛在家中排行第二,上有大她三岁的姐姐陈田心,下面是两个弟弟:陈圣和陈杰。在家里,父母和姐姐喊她“妹妹”,弟弟们喊她“小姐姐”,没有人喊她三毛。

三毛在念初中时给自己取了ECHO的名字,这名字终身跟随她,成为她的外文名。荷西和外籍友人都唤她ECHO。

三毛性情激烈、敏感,对人对事充满好奇,也充满爱心。意外的是,这种性格的她有两面性:喜爱人群,却无法合群。她一生都在这样的矛盾中:需要朋友,却又与朋友无法深刻交往。需要家人,却又无数次逃离家人。男友无数,但真正进入她内心的,可能只有荷西。

荷西比三毛小九岁。年岁差距一开始就界定了双方不大可能是两小无猜的纯粹关系。荷西个性较内向安定,排行七。因为年纪小,相对不受重视。而他自己家却争吵不断,兄弟姐妹甚至成年后还会因为打闹受伤(真的)。这种环境荷西无法适应,他从小就希望能有安静的、温馨的家。这见于他对三毛说的:十三岁时即许愿将来要娶日本妻子。

他在十六岁时认识三毛。当时三毛风华正茂,追求者众多,甚至荷西的哥哥,父执徐耀明的儿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两人似朋友似姐弟地交往了一年,荷西向三毛求婚。三毛拒绝了,理由是:“你太小,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之后,荷西便决定要让自己看上去年纪大。六年后,三毛回西班牙,跟她相见的荷西二十三岁,留着一把大胡子。

终其一生,他始终维持着这种与三毛匹配的外形。三毛其实颇在意此事,家书中好几次跟家人埋怨沙漠风沙让自己皮肤变粗皱纹变多人变老,但总会附加一句:“但是我和荷西一起并不显得我比他大。我们看上去很配。”

三毛嫁给荷西时32岁。她出生于1943年,在她生长的年代,女性婚龄通常是20—25岁,三毛“嫁不出去”,是全家的负担。三毛家书中无数次表达了这种压力。尤其她婚缘不顺,男友虽多,合适的很少,最接近婚姻的一次是与德国教师GERBERT。但GERBERT在婚前猝死。

与GERBERT结婚之前,友人转来荷西信件,内中有他成年后的照片,还有对三毛不变的爱和思念。在婚事破碎之后,赴西班牙的三毛,不乏在荷西身上找寻结婚希望的可能性。

抵达马德里之后,三毛与荷西联络上。她发现荷西想娶她的心思从来没改变。于是三毛主动提婚事,荷西非常高兴。从资料上看,两人从见面重逢,到决定结婚,其间可能不到半个月。

在三毛,嫁给荷西或许跟父母交代的成分较多。她的家书上说:“如果不合适,可以离婚,至少是结过婚了。”

与三毛文章里写的不同,之所以去沙漠,不是三毛点着地图说:“我爱这里。”其实是荷西在沙漠里找到了工作。三毛嫁鸡随鸡,跟着荷西到了撒哈拉。甚至这时两人都还没结婚(因为证件的问题),只有婚约。抵达沙漠三个月后,两人才办了正式结婚手续。

沙漠生活非常苦,要吃要喝都得走三四小时的路去购买,甚至还不一定每天买得到。物价又高到不可思议。三毛几度跟家里埋怨,以这种花费,在马德里和台北都可以过高档生活。而在这里却必须用“海水”煮饭。因为淡水极贵,买不起。

荷西的工作是潜水到海底爆破,工时极长,每天要做十五小时。早上出门,总要深夜才回来。三毛在此生活异常孤寂,她在家书诉苦:“我寂寞得难以忍受。”但也正是沙漠生活改变了她。外在,她开始写作,投稿,内在部分:由于环境(没地方去玩,且沙漠民族知识水平差,性格粗暴),三毛那种孔雀似的花枝招展的魅力完全使不上,她开始变得沉静、安静。

在沙漠中,两口子相依为命,另外便是荷西如同孩子般,对于三毛那种全心依赖的爱,让三毛充实。

我个人感觉,两个人之间,有多少母子般的情愫。三毛自己也清楚。她照顾荷西吃喝,替荷西解决一切他解决不了的事。帮他安抚婆家,与他的朋友交往。在荷西死前一年,三毛发现荷西晚上总是不睡。因为三毛夜间写稿,而隔房的荷西就一直睁大眼不睡,等她写完回房间来。

三毛发现后问荷西为什么不睡。荷西说:“我睡觉要抱着你的手,没有你的手,我睡不着。”因为荷西的工作很危险,必须睡眠充足,因此三毛说她为了要让荷西睡觉,决定封笔。

但是不久后,荷西身亡。

在荷西死后,三毛随父母回到台湾。发现自己红不可当,社交及演讲约稿的邀约排山倒海。她在演讲中,总是会讲到荷西,讲到两人的婚姻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她谈到荷西总是说:“那个男孩子。”在她眼中,从初识到死亡,荷西始终是个“男孩子”。在耕莘的一次演讲,结束前,三毛哽咽无法讲述,中断停止,题目也叫作“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对于三毛,这之后,她再没有遇到能够与荷西对等的信赖、依赖与爱情。这是三毛的余生始终无法在感情上满足、对荷西无法忘怀的主要原因。

一个悲哀的角度,我们可以说:三毛的余生,不过是等待与荷西再度相会而已。

在1991年,她自己结束了这个等待。

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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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是很有个性的人

可是在爱的前提下

他一切包容了我

他不必把爱字挂在口上或行动上

XIN DAI:心岱 她的伤痕

她的伤痕

“我经历过一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的死亡,他使我长大许多许多,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生死可以把它看得那么淡,当时当然很伤痛,但事后想起来,这个离别又有什么了不起。甚至我不再期望将来有一个天国让我们重聚,我觉得那不需要了。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在他身上看穿了我一生中没法看穿的问题。”

人的相爱并不要朝朝暮暮,能够朝朝暮暮最好,不能朝朝暮暮也没什么。她体认了这一点,因此能毫不隐蔽她的创伤,她要让她的伤痕自然痊愈。

“从前,我对结婚的看法是以爱情为主,个性的投合不考虑。我不否认我爱过人,一个是我的初恋,他是一个影响我很重要的人。另一个是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我现在的丈夫。如果从分析爱情的程度来说,初恋的爱情是很不踏实、很痛苦的,假使我在那个时候嫁给初恋的人,也许我的婚姻会不幸福。第二个因为他的死亡,他今天的价值就被我提升了。也许他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好,但因为他死在我的怀里,使我有一种永远的印象。而他的死造成了永恒,所以这个是心理上的错觉。我跟我先生没有经过很热烈的爱情,可是我对婚姻生活很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情跟我很投合,我们的感情在这种投合中产生。”

个性的相投并不是指我爱看这本书,他就非要爱看这本书,有些人会曲扭了这种真意。

说到她的先生,一种幸福、快乐、骄傲的神色洋溢了她的面容。

荷西·荷西

谁都知道她的丈夫—那个留大胡子的荷西,他是一个很粗犷的男子,他不会对她赔小心,也不会甜言蜜语,甚至当她提一大堆东西时,他会自顾走在前面把她忘记了。他回到家,家就是他整个堡垒。在沙漠的时候,他常突然带朋友回来吃饭,她只好千方百计去厨房变菜,他们一大伙人喝酒、欢笑,一晚上把她忘在厨房里,等她出来收盘子洗碗时,荷西还不记得她没吃过饭呢。这样的事初时委实令她难过,以为他忽略了她,但是渐渐地,她了解了,荷西在家里是这样自由,那才是他嘛。要是他处处赔小心、依你,那他不是成了奴隶。

“我要我的丈夫在我面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因为他到外面去是一个完全不自由的人,他有上司,有同事,他已受了很大的压力。为了赚钱,为了我,他才来沙漠。那为什么在回家来,他愿意看一场电视侦探片,我觉得很肤浅。我怎么能要求他做一个艺术家。他像一个平原大野的男人,我不让他对我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我可以完完全全地了解他。”在爱的前提下,一个了不起的丈夫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在以往,她认为爱绝不是一种包容,你要发泄,你就发泄,追求理想主义的她总是说要真诚,不必容忍,两个相爱就可以同居,不相爱就分离。

“但是直到我遇到了荷西以后,我改变了我的观念。有好几次因为身体不舒服,再加上本身脾气暴躁、气量狭窄,我找事情跟他吵闹时,我看他这样的忍耐,一句话也不说。他原是很有个性的人,可是在爱的前提下,他一切包容了我,他不必把爱字挂在口上或行动上。荷西是我大学的同学,他比我还小一些。我结婚的时候,我就决定做一个好妻子。”

一个多么可爱又可贵的女人。她认为“浪漫”两个字都是三点水边,是有波浪的东西。如今,她的内心并非一片死水,她是有如明镜般的止水,平静明丽,这种境界当然是婚姻带来的。她爱荷西,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如果环境好的话,她要生更多更多,因为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没有他的孩子,是我很大的遗憾。这个时候,我不仅仅要一个孩子,我要的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才是我们两人生命的延续。”

病容掩饰不了她大眼睛里炯炯的光辉,做一个妻子真好,做一个母亲更伟大,她的期待应为天下人来共同祝福和祷告。

她纤瘦秀丽的外形,使人无法揣想她真是《撒哈拉的故事》里的那个三毛。虽然在沙漠时,也闹着小毛小病。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因为时局的关系,她被逼着离开沙漠,有十五天她没有荷西的消息。

“我是先乘飞机走的,他则自己开车到海边。我知道如果我耍赖,硬要跟他在一起走时,就会成为他的累赘。他是一个男人,他怎么逃都可以,带了我反而不能了,于是我才先走。”

那半个月,她几乎在疯狂的状态下。她在岛上等他的消息,每天一早就上机场,见人就问。

“我每天抽三包烟,那是一种迫切的焦虑,要到疯狂的程度。夜间不能睡,不能吃,这样过了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后身体忽然崩溃了。荷西在岛上找不到工作,我们生活马上面临现实的问题,他只好又回去以前的地方上班。我虽然告诉他,我很健康、很开朗,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事实上,我知道我不行的,我骗了他。”

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她就兴奋着,而他一回来,立刻跑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荷西还是一个孩子,他对她有一种既是母亲又是妻子的爱情。

她有些呜咽,但我知道她不是轻易会掉泪的女子。她并非贪恋太平盛世的祥和,她是为了一群在烽火里奔波劳苦的人民悲悯。

“荷西第二天又走了,我便一直病到现在。这种情绪上的不稳定,我无法跟我的父母或朋友倾诉。我想这也不是一种不坚强,你知道,我想你在这个时候一定比我更能体会……”

我点点头,我自然能了解,但她无须我的安慰。因为她是个最幸福的女子,她对爱的肯定和认可已经超出了一切价值之上。

“后来我出了车祸,荷西打电报给我,说他辞了工作要回家。其实他还可以留在那边继续工作,他的薪水刚刚涨,但他毅然地不做了,他知道我病得很重。”

浮生六记

“荷西有两个爱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海。”

她又开朗地笑了。虽然她饱受生活的波折,但她似乎不知道哀伤是什么,她没有理由要哀伤,只有荷西离开她去工作的时候她才觉得痛苦,荷西是她生命的一切,她谈他时,充满了荣耀和狂傲。我早已知道他是一个爱海洋的人,终日徜徉在海洋的壮阔中,这个男子必定不凡。

“他对海是离不开的,在大学时读的是工程,但他还是去做了潜水。每一次他带我去海边散步,我们的感情就会特别好,因为他知道海的一种美丽。他常跟我说起他跟一条章鱼在水里玩的情形,说得眉飞色舞。我想他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为什么要强迫他去了解文学艺术。如果以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嫁给他,我会认为他肤浅,因为我自己肤浅。今天我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嫁给我初恋的人,因为荷西比那个人更有风度,而且是看不出来的风度与智慧。

“荷西讲天象,他懂得天文、星座,讲海底的生物、鱼类……他根本就是一个哲学家,当他对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认为台湾的男孩子接触大自然实在太少了。他们可以去郊游,但那不是一个大自然,不是一个生活。你无法欣赏,你就不能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因为你终究还要回到现实,这是很可悲的。”

她的感叹绝不只是一种批判或嘲弄,因为她的胸怀里饱藏了爱,有悲天悯人的爱。在生活的原则上,她是相当执着和坚持的,她情愿天天只吃一菜一汤,甚至顿顿生力面的日子,也不愿意荷西去赚很多钱,然后搬去城里住,让他做一名工程师。

“我跟他在一起,是我们最可贵的朴素的本质。”

我相信她把她跟荷西美满的婚姻生活写出来,又是一本《浮生六记》。

(节选自《访三毛、写三毛》)

他的死亡改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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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人的死亡

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在他身上看穿了

我一生中没法看穿的问题

1979年9月,姆妈和爹爹终于见到荷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