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回声·三毛和她的亲友们(1 / 1)

1991—

三毛是一个最简单、通俗的名字,大毛、二毛,谁家都可能有。我要自己很平凡,同时,我也连带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钱。

ZHANG MAN JUAN:张曼娟 我想念你——三毛姐

一直以为,仍有机会,在沉沉的夜里,手执听筒,聆听你的话语,感觉好接近。可是,全部的人都在传诵你最后的消息,我渐渐相信(起初一直感觉传闻是不正确的,结果是不实在的),再也不能够了,三毛姐。

于是,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各报纸均以头版大篇幅报道,揣测、流言,漫天飞舞——反正,你也不能再争辩解说了。现代文学课程上,我向学生们宣布,下学期我们要做三毛的专题讨论,那是你走后第四天。我只是在想,当这片热潮过去,提起你的名字便欢呼或落泪或不以为意的反应稍稍平息以后,应该有人在你的浪漫传奇之外,发掘你在文学艺术上的价值。

这一直是你所在意的,不是吗?

你曾和我讨论过在一篇散文中,我用“原来如此”四个字作结的方式,令你惊奇。方才知道,我是讲究字句的,当然,你也是的。又说起你写的一篇散文,实在写得用心而特别,许多人却说:你在写什么呀?三毛!

他们看不懂。你的声音里透着沮丧。

但你是在突破自己,尝试做别人不习惯的三毛呀。我说。

我因此知道,你其实是急切的,并不真的气定神闲。

你已经把自己缚锁给大众了。

你说:不管我的心情好不好,不管我有没有病痛,只要站在演讲台上,看见挤得水泄不通的读者,明亮的灯光下,我的生命力就来了,所有的痛苦都忘光啦!

几年前,在一次演讲结束后,人们一拥而上,忽然,有个年轻女孩崩溃地哭起来,吓坏了旁人。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摸……到三毛了!

这类故事盛传着,为你增添了神奇的色彩。

可是,三毛姐,我不喜欢演讲,只要站在台上,我就觉得生命力大量流失,想要奔逃。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写作和生活。

那夜,你说了一句我当时并不明白的话,你说:那么,你是自由的。

在你走后第二天,我到南部去演讲。飞机上人人都在阅读刊载着你的消息的报纸,只有我闭目养神,不忍再度碰触。天气寒冷阴沉,连南部也见不到阳光。到达演讲现场时,忽然有人问我对三毛此事的看法,并且疾言厉色地说:“她这样做,是不是太对不起读者了?”

刹那间,我有一股爆裂的,欲哭的悲痛情绪。

于是,才知道,你不是自由的。

人们对于公众人物总是严苛得近乎残酷,连他们曾经痴心爱恋过的也不例外。

许多人都曾从你笔下的世界获取安慰与感动,你给他们温暖,为他们编织梦想。当你自己承受着肉体或精神上可以言说或不能吐露的尖锐痛楚时,仍然扮演着万能的智慧者,替旁人解答人生问题。

然而,生命于你,也有难以负荷的重量;或是繁华成灰的虚空。当你亟须一些支撑的真实力量时,这些接受过你的抚慰的人,又能给你什么?

你曾在信中对我说:有时候,我们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是你当有的善待自己的智慧。

你给我的信,都是用九宫格毛笔练习纸写的,黑色钢笔水浸渗着,酣畅淋漓:“很久以来,一直想跟你说,妹妹,这条路,我们都在走,旁人如果批评我们,你得分析一下他们的心态,因而不会再默默忍耐、委屈,甚而感到孤单。”

三毛姐,我几乎为这封信而堕泪,尽管我们很不同,却有过一些相似的经历。自从无意间变成畅销书作者,一些人提起我的名字,突然愤世嫉俗,忍不住寻找诸多罪状,加以口诛笔伐,恨不得连根拔除而后快。开始的时候,我是惊惶的,后来慢慢地就平静了,因为知道这些事其实并不能真正伤害我。而这些都是你经历过的,摸索过的,你完全懂得,看着我走来,担心我禁不住,就忍不住轻轻说:不要怕,慢慢走……听见这样的声音,知道自己并非全然孤单。

我们的交往,其实只有一点点,但我知道,你一直努力做着令人感激的事,甚至对许多从未谋面的人也尽心尽力。

演讲结束后,我飞回台北。飞机降落时正是黄昏与黑夜的交界,天空是浓郁的灰蓝色,跑道上一排排晶亮的灯光,一直流泻到视线深处,好美好美。这样的景象,你曾经是看惯的吧?怎么竟舍得下?我因此又想起你的邀约:江南水乡,是你至深的留恋,你曾约我同游,说找一群朋友,请当地建筑学者为我们介绍、讲解,乘一叶舟,沿运河行走。那些黑瓦白墙,倒映在盈盈水光间。

也去不成了,或者,你不需要伴,自己去了。真的,有时候我愿意这样想,当你像往常一样又去旅行了(你不是说要去西班牙的),只是这次去的地方,是我们无法揣想的陌生之所。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心,三毛姐。

我想念你。

CHE GANG:车刚 三毛在西藏

经常在网上看到,有许多作者和读者在议论着三毛是否去过西藏,怎么去的西藏。说法不一,本人发几张图片,给大家讲讲三毛的故事。

1990年9月,我因公出差,从上海经成都返拉萨,到了贡嘎机场,径直地往外走,在出口遇到了拉萨市旅游公司的导游董先生,当时我在西藏自治区旅游局工作,和西藏各旅行社宾馆都熟悉。我问小董:“你接团?几个人?”他告诉我一个人,我就搭上了他的车,一辆蓝灰色的切诺基北京吉普,与我并行出来的一位女士从副驾驶座后面上了车。

车子发动出发,几分钟后,我看了看坐在右边的女士,张口问了一句:“您是作家?”这时董先生从副驾座位回答说:“车老师你不认识她啊,她是三毛啊(他见我和三毛是并排走出来的,以为我们认识)。”我赶紧道歉说道:“您是三毛啊,我这人不读书不看报,孤陋寡闻。”三毛淡淡地说了句没关系。董先生向三毛介绍了我是西藏旅游局的摄影师等情况。

那时从机场到拉萨的路,要从曲水雅鲁藏布江大桥走,路窄,路况又差,还远,近一百多公里要用一个多小时。约过了二十分钟的时候,三毛开口了,她对我说:“你是世界上第二个人,不认识我,一张口就说出我的职业的人。”三毛说,她一直向往西藏,一是不了解,二是担心身体状况,为了到西藏,她曾九次去尼泊尔,因为那里也有藏传佛教的寺庙,也居住些藏胞。有一次,她走进一座寺庙,见一位老喇嘛正闭目诵经,就虔诚地跪下听经,老喇嘛诵完经看到她,一张口就说“你是作家”,她觉得真神奇。所以,三毛说我是第二人。但我也就是凭感觉乱猜的而已。

一路上,三毛都在往车窗外看,显得很激动很兴奋,她说太喜欢西藏了,终于找到了生命的归宿。她让我帮她买套藏装,不要节庆那种华丽的,越朴实越好,最好是穿过的,我答应了。三毛又说:“车先生我有个请求,您能拍我在西藏吗?”我一听就傻了,太荣幸了,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就这样,我们有了约定。

到了拉萨饭店,董导游安排三毛住下,我到单位上班了,那时自治区旅游局就在拉萨饭店北边,隔一条马路。

我去见领导汇报去上海开会情况,汇报完,我和领导讲,三毛到拉萨了,领导一听就让我带他们到酒店看望三毛。汪副局长向三毛表示欢迎,并指示旅行社,除已收的费用外,三毛在藏的一切费用全免。汪局长(上海人)和我说:“一定好好接待,一个名作家写几篇好游记,比我们花钱做广告效果好得多。”

我因下午要向领导汇报上海旅游博览会筹备会情况,第二天上午召集各旅行社宾馆饭店会议,讨论参加上海旅游博览会事宜。

所以,和三毛约定,第二天下午开始拍她。

当天晚上下班后,导游说三毛头痛反应大,我和导游带着三毛去了西藏军区总医院门诊,医生给量了血压开了药,我征得三毛同意,为她拍了照。

第二天上午导游小董陪三毛去布达拉宫参观,中午在拉萨饭店我们一起用了餐,约好了下午两点半酒店大堂见。

我备好了相机胶卷,早早到了酒店大堂等三毛,当时的心情还真有点激动。

快到两点半时,三毛扶着墙流着泪走到大堂,她说反应大,快死了……我和小董立刻把三毛扶上车,直奔军区总医院。一路上三毛很痛苦,浑身抽成一团,我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干部病房,车一停下,我让小董扶着三毛,我去病房找人。正好是午休时间,下午四点才上班,我猛敲护士值班室的门,一位小护士极不高兴地问我:干啥子?我说有病人要抢救,她说,你们去门诊啊,我说来不及了,你开个病房让病人先吸上氧。她一看我这么厉害,开了病房,我帮她去推大氧气瓶,让三毛吸上,又推了瓶氧气打开阀门直接放气。我给车院长打电话说了情况,他马上安排专家、医生组织抢救治疗。

专家诊断:轻度脑水肿,轻度肺水肿。

医生说再耽误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三毛就没救了。

车院长(本家姓,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说,也就你有经验,敢砸护士的门,措施得力。

就这样三毛住进了医院,在病**完成了西藏之旅。

第二天,她情绪好多了,提出要看我的作品,她看后说:我了然了,你是个好摄影家,我介绍你加入英国皇家摄影学会。还告诫我,不要把拍摄角度告诉别人,那是你的饭碗。

她说我可以带喜欢她的朋友们来看她,有不少朋友有幸与三毛合过影,不过都是在病房里。

原本三毛的行程是三天往返,因病在病床又多待了一天。

三毛回台湾后,给我寄过两本书。

多少年后,四川摄影家肖全到拉萨我家里,看我拍的三毛的照片,听我讲三毛在西藏的故事。他说感谢我,那次如果三毛留在了西藏,他就没机会拍三毛在成都了。

这几张二十八年前三毛的照片,是我第一次拿出来。

我的心里有一百亩田,

那九十九亩,随你去种

什么,可是,有一亩田,

它是我的,谁也不能去碰它。

——那一亩田,我用

它去种百合花。

三毛

1983年

三毛是一个简单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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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是一个

最简单、通俗的名字

大毛、二毛

谁家都可能有

我要自己很平凡

同时,我也连带表明

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