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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三毛是一个终其一生坚持心神活泼的人,她的叶落归根绝对没有狭窄的民族意识,她说过:“中国太神秘太丰沃,就算不是身为中国人,也会很喜欢住在里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爱这个民族,跟她的出身无关。眼看我们的三小姐——她最喜欢人家这么喊她,把自己一点一滴融进中国的生活艺术里去,我的心里充满了复杂的喜悦。女儿正在品尝这个社会里一切光怪陆离的现象,不但不生气,好似还相当享受鸡兔同笼的滋味。她在台北市开车,每次回家都会喊:“好玩,好玩,整个大台北就像一架庞大的电动玩具,躲来躲去,训练反应,增加韧性。”她最喜欢罗大佑的那首歌——《超级市民》,她唱的时候使任何人都会感到,台北真是一座可敬可爱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说起台北市的人冷淡无情,三毛就会来一句:“哪里?你自己不会先笑呀?还怪人家。”

我的女儿目前一点也不愤世,她对一切现象,都说:“很好,很合自然。”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赞同天主教的中国风俗化,看到圣母马利亚面前放着香炉,她不但欢喜一大场,还说:“最好再烧些纸钱给她表示亲爱。”

对于年青一代,她完全认同,她自己拒吃汉堡,她吃小笼包子。可是对于吃汉堡的那些孩子,她说:“当年什么胡瓜、胡萝卜、狐仙还不都是外货?”

我说狐仙是道地中国产,她说:“它们变成人的时候都自称是姓胡!”

只有年青一代不看中国古典文学这一点,她有着一份忧伤,对于宣扬中国文学,她面露坚毅之色,说:“要有台北教会那种传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这里,我的女儿在稿纸旁边放了一盘宁波土菜“抢蟹”——就是以青蟹加酒和盐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块那种我这道地宁波人都不取入口的东西,写几句我的话。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那么久。现在的她相当自在,好似一辈子都生存在我们家这狭小的公寓里一样。我对她说:“你的适应力很强,令人钦佩。”她笑着睇了我一眼,慢慢地说:“我还可以更强,明年改行去做会计给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MIAO JIN LAN:缪进兰 我有话要说

看见不久以前《中时晚报》作家司马中原先生的夫人吴唯静女士《口中的丈夫》那篇文章,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于吴唯静女士的了解和同情。这篇文章,真是说尽了作为一个家有写书人这种亲属关系的感受。

我的丈夫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职业虽然不是写作,可是有关法律事务的讼诉,仍然离不开那支笔。他写了一辈子。

我的二女儿在公共场所看起来很会说话,可是她在家中跟她父亲一色一样,除了写字还是写字,她不跟我讲话。他们都不跟我讲话。

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顿晚饭、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来了,吃完晚饭,这个做父亲的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

他们父女两人很投缘——现在。得意地说,他们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不必金钱投资就可以赚钱谋生。他们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连柴也没得烧。其实我就是三毛的本钱。当然她爸爸也是。

以前她写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写。我这妈妈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她写作起来等于生死不明。这种情形,在海外也罢了,眼不见为净。在台湾,她这么折磨我,真是不应该。

说她不孝顺嘛,也不是的,都是写作害的。

人家司马中原毕竟写了那么多书。我的女儿没有写什么书,怎么也是陷得跟司马先生一样深,这我就不懂了。有很多时候她不写书,可是她在“想怎么写书”:她每天都在想。问她什么话,她就是用那种茫茫然的眼光来对付我。叫她回电话给人家,她口里答得很清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会儿之后就忘掉了。夜间总是坐在房里发呆,灯也不开。

最近她去旅行回来之后,生了一场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发痴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却在一个半月里写了十七篇文章。现在报纸张数那么多,也没看见刊出来,可是她变成了完全不讲一句话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现在除了稿纸之外,她连报纸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写了又写。以前晚上熬夜写,现在下午也写。电话都不肯听。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对话。

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说的对于金钱那么没有观念,她问人家稿费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软,人家给她一千字两百台币她先是生气拒绝的,过一下想到那家杂志社是理想青年开的,没有资金,她又出尔反尔去给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对她很客气,稿费来得就多,她收到之后,乱塞。找不到时一口咬定亲手交给我的,一定向我追讨。她的确有时把钱交给我保管,但她不记账,等钱没有了,她就说:“我不过是买买书,怎么就光了,奇怪!”

对于读者来信,我的女儿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人家再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要回十七封信以上。这都是写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没有时间跟我讲话。可是碰到街坊邻居,她偏偏讲个不停。对外人,她是很亲爱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那也不是关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街呀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都要不厌其详地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这么怀念那种老时光,看的书就极多,也不知拿我来考什么?她甚至要问我洞房花烛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记得。这种写书的人,不一定写那问的题材,可是又什么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比上班的人更苦?我叫她不要写了、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饥?”天晓得,她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从来没有付过钱。她根本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时候她也叫呀——“不写了、不写了。”这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写,很不快乐,叫了个一星期,把门砰地一关,又去埋头发烧。很复杂的人,我不懂。

对于外界的应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难得她过生日,全家人为了她订了一桌菜,都快出门去餐馆了,她突然说,她绝对不去,怕吵。这种不讲理的事,她居然做得出来。我们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场。

这一阵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从此不可伏案。”她说:“这种病,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一字一痛地写,一放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来的成绩。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现在恨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

现在她有计划地引诱她看中的一个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拼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拼命点头。

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煮的饭,活得成活不成。

三毛的全家福

三毛和她的姐姐

CHEN TIAN XIN:陈田心 我的妹妹

我跟妹妹差3岁,所以小的时候都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玩耍。后来到了南京,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开始进入三毛生命。父亲下班时,三毛跑过去翻他公文包,看看爸爸今天有没有带一册《三毛流浪记》回家给她看。她后来发表她的文章,第一篇《结婚记》,她的笔名是“三毛”。

后来到台湾,我常常被老师罚,我觉得好像老师就有这样的权力,但是三毛的看法不一样。有一天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些数学题没做好,老师就用粉笔画了一个圈叫她站在里面,然后又用墨水给她画了两个眼睛,像熊一样。当墨汁没有干,滴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回去以后跟妈妈说:“这个学我不再去了。”

她后来遇见荷西,开始她的伴侣生活。我们的结婚礼物都是钻戒,但是她的结婚礼物是什么呢?当她穿着一袭的洋装,穿着凉鞋走在沙漠里的时候,荷西递给她的是一个骆驼头骨,她接到以后欣喜若狂。荷西是一个很忠厚的人,有一张照片是他跟我父亲下象棋。三毛就在旁边说:“你要好好下,最好要让一步,我看你也赢不了,因为都是中国字,你能记下来就不错了。”我父母也非常喜欢荷西,因为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们看到荷西去世,在文章里面三毛写,第二天她去荷西的坟上,泥土还没有干,她用手挖泥土,她的血从指甲里流出来……

后来我的父母把她带回台湾来了,这样一个仪态万千又风情万种的女人,会有一些男士来敲门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家里又经常有一些人来登门拜访。三毛在德国的一位同学长大以后做了外交官,很好的一个人,彬彬有礼,文学的修养都很好。我们就在旁边跟她讲:“妹妹这个可以了,这样你就另外有个人陪你走人生。”

三毛与母亲、姐姐在一起的合影

呆板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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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身体不太健康

初中休学在家

父亲问我要做些什么

我自己也很模糊

我拿了画笔

就期望能在画中探索生命的问题

可是国画的学习是

老师画一张,你临摹一张

这跟念古诗的方法一样

使我觉得很呆板无趣

其实后来我也体会到这样还是有他

的道理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能理解

总想法排斥它,反抗它

CHEN JIE:陈杰 我的姐姐

我跟三毛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三毛大我八岁。

三毛1967年到西班牙留学,她的西班牙文比西班牙人还要好。之后她到德国留学,学会了德文。三毛住在台湾的时候,有很多美国的朋友,所以她的英文也相当好。讲到方言,三毛会讲四川话;会讲南京话;我的父母亲是浙江定海人,讲的是宁波话,也会讲上海话。然后我们再到台湾,家里帮忙的人就教她讲台湾话,她非常有语言的天分。

三毛酒量非常好。我们家平常是一个完全不会喝酒的家庭,父母亲出去应酬的时候只是稍微沾唇一下。三毛平常在家里不喝酒,但是跟朋友出去她可以喝一整瓶的威士忌酒或者是一整瓶的白干,她一点事都没有,酒量非常好。

另外讲到一个不太好的习惯,三毛抽烟。三毛她在1967年到西班牙留学,刚好是欧美的妇女解放运动到中段。喝酒、抽烟虽然是不好的习惯,但是我们现在想想人生有一点点小乐趣又何妨。

最后我想讲到三毛的死亡。大家都知道我姐姐三毛她是自杀的,为什么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我们家里人,包括父母亲,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她在死亡那一天晚上还跟我母亲通过电话,讲得很好,为什么过了几个钟头以后人就走了呢?我想了那么多年,我们弟兄姐妹想了那么多年,不得解答。

三毛的离开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三毛的一生高低起伏,遭遇大风大浪,表面是风光的,心里是苦的,幸亏有家人还有很多好朋友的关怀。

1985年1月,三毛受邀至新加坡演讲

PAI HSIEN YUNG:白先勇 生命的流浪者

一九六一年的某一天,我悠悠****步向屋后的田野,那日三毛——那时她叫陈平,才十六岁——也在那里溜达,她住在建国南路,就在附近,见我来到,一溜烟逃走了。她在《蓦然回首》里写着那天她“吓死了”,因为她的第一篇小说《惑》刚刚在《现代文学》发表,大概兴奋紧张之情还没有消退,不好意思见到我。

其实那时我并不认识三毛,她那篇处女作是她的绘画老师“五月画会”的顾福生拿给我看的,他说他有一个性情古怪的女学生,绘画并没有什么天分,但对文学的悟性却很高。《惑》是一则人鬼恋的故事,的确很奇特,处处透着不平常的感性,小说里提到《珍妮的画像》,那时台北正映了这部电影不久,是珍妮弗·琼丝与约瑟戈登主演的,一部好莱坞式十分浪漫离奇人鬼恋的片子,这大概给了三毛灵感。《惑》在《现代文学》上发表,据三毛说使她从自闭症的世界解放了出来,从此踏上写作之路,终于变成了名闻天下的作家。

我第一次见到三毛,要等到《现代文学》一周年纪念,在我家松江路一二七号举行的一个宴会上了。三毛那晚由她堂哥做伴,因为吃完饭,我们还要跳舞。我记得三毛穿了一身苹果绿的连衣裙,剪着一个赫本头,闺秀打扮,在人群中,她显得羞怯生涩,好像是一个惊慌失措、需要人保护的迷途女孩。

二十多年后重见三毛,她已经蜕变成一个从撒哈拉沙漠冒险归来的名作家了。三毛创造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瑰丽的浪漫世界,里面有大起大落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引人入胜不可思议的异国情调、非洲沙漠的驰骋、拉丁美洲原始森林的探幽——这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人生经验三毛是写给年轻人看的,难怪三毛变成了海峡两岸的青春偶像。

正当她的写作生涯日正当中,三毛突然却绝袂而去,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年三毛自杀的消息传来,大家都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似乎显出了许多个不同面貌身份的三毛蒙太奇似的重叠在一起,最后通通淡出,只剩下那个穿着苹果绿裙子十六岁惊惶羞怯的女孩——可能那才是真正的三毛,一个拒绝成长的生命流浪者,为了抵抗时间的凌迟,自行了断,向时间老人提出了最后的抗议。

(节选自《不信青春唤不回》)

我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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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顾老师是我最大的恩人

他使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像一个瞎子看到了东西一样

我一生都要感谢他

在那种年龄所画的是谈不上技巧

却还是有我自己的内涵

我不是一个能够苦练下功夫的人

如果我能苦练

也许在绘画上会有点小成就

不过直到今天我还不断地在画

三毛抱侄女:1985年三毛与家人游阳明山

这是大陆的书法家倪竹青先生当场写给我的一首诗:

见面宛然如梦,两地悲欢慨慷

捧献葡萄酒,共诉分离情况

情况,情况,四十载相思今偿。

是的,竹青叔叔,在我三岁六个月的时候,你抱过我。

而现在,四十年的相思却没有——今偿。我更想念你了。

1988年,美籍老师艾琳参观明道中学

1988年10月18日

下午四时二十三分

在泰姬玛哈陵(泰姬陵)

印度

——三毛

陈杰兄送给我的三毛照片(2018年10月 重庆)

大陆漫画笔主张乐平先生,以《三毛流浪记》等书,创造出了一个永恒的三毛。现今时代的三毛,在上海跟“三毛之父”相聚,三日之后,相约后会有期,互道珍重再见。

阿隆伯母说:“我嘛,原先是住在上海的,后来听人说,在上海,人死了要强迫烧成灰的。我一吓,逃回乡下来住了。这里可以土葬,起码死了还留下一把骨头。平平,你不要笑,骨头我是还要的。”

大伯母一定要我带回台湾一瓶“烧酒渍杨梅”,我说太重了,带不走。为了伯母高兴,拿出一颗“渍杨梅”来,向她说:“你看,我吃了,我现在就吃下去,你高不高兴?”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旅行饮食”方式。好,拿两个烧饼了。

——上海,朱家角小镇,1989

南来北往,东成西就。

1989年,三毛与侄女,摄于尼泊尔

1990年8月25日

1990年,三毛在甘肃敦煌

你们看见三毛姐姐拿上了中山装怎么表情有些惊讶呢。姐姐不是外国人。

三毛摄影作品

三毛摄影作品

1967年,摄于西班牙,马德里读书期间。三毛席地坐着。

飘飘何所似,海天一沙鸥。

三毛与荷西

三毛、荷西以及他们的朋友

1979年9月30日,荷西发生意外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