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绝景!”
与喜在树高足足有三十米的樟树顶上大叫着。我坐在比较低的树枝上,感受着辽阔的天空和迎面吹来的风。
我们来到西山的山腰为桧树打枝。
即使在同一座山上,也会视日照和泥土的状况,同时栽植杉树和桧树。泥土贫瘠,日照比较不佳的环境适合杉树生长,所以,杉树通常都会栽种在中高海拔以下。相反,比杉树更耐寒,也耐雪的桧树都种在山顶阳光充足、排水理想的地方。
若栽种在山顶一带,养护和砍伐都需要耗费更多劳力,必须爬半天山,才能抵达作业现场,这增加了工作的危险性。即使受了伤,也无法立刻回到村庄,在除了小组成员以外,空无一人的深山里,必须小心翼翼地工作,神经也得绷紧一点。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与喜。与喜在海拔越高和危险度越高的地方越兴奋,他最喜欢“在山顶附近为桧树打枝”。他乐不可支,午休时甚至留在树上不肯下来。因为他说吃完饭还要再打枝,爬上爬下很麻烦。他用一根绳子绑在腰上,系在桧树上,像蓑衣虫一样悬在半空中吃饭团。
“不要管他呢哪,”三郎老爹说,“他这个人哈尹托古蒙。”
“哈尹托古蒙”是神去话,代表“做事很不踏实”的意思。阿锯看了看在头顶上晃来晃去的与喜,对着清一哥摇尾巴,示意它想喝水。清一哥帮阿锯在竹叶编的容器里装了溪水后,它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阿锯比它的主人懂规矩多了。
在斜坡上爬树比在平坦的地方爬树可怕多了,刚开始打枝的时候,我都战战兢兢的。杉树和桧树上没有可以落脚的树枝,因为打枝的目的就是要砍除这些不必要的树枝。而且,也几乎不用支撑身体的辅助绳,因为不停地把好几根绳子绑起、拆下会影响作业进度。
但我很快就适应了。山很大,山上有无数桧树,必须为所有这些桧树打枝。专心作业时,根本无暇说害怕。
渐渐得心应手后,这一天,我在与喜的怂恿下,和他一起爬上了大樟树。神去村的山上都种着杉树和桧树,但在棱线的地方,偶尔会有樟树之类的阔叶树。植林时,会特地种一棵阔叶树,或是将原本就长在那里的阔叶树留下来作为界线的标示。
西山这棵樟树以东的斜坡属于中地区的某位山林地主,由于他年事已高,无法自行上山工作,所以委托清一哥的公司养护。林业的工作需要体力和经验,大家相互扶持,代代地主之间也都彼此合作,建立了信赖关系。
巨大的樟树枝叶茂盛,我三两下就爬上去了。而且,这棵樟树散发出清新的香味,我用脸轻轻摩擦着树叶,眺望着眼前一片整齐的绿海和屋瓦熠熠发亮的神去村。
天空一片蔚蓝,吹来的风已经带着秋天的温度,不会再有人想去河里游泳了。口山很快就会出现满山的红叶,柿子也很快就会红了。
山上的动物也忙着为冬眠做准备。阿锯察觉到动物的动静后,拼命向着草丛吠叫,卷起的白尾巴在草丛中频繁地摇晃着。
“阿锯,好了,知道了。”
听到与喜在樟树顶上这么说,阿锯稍微安静了一下,不满地用前脚扒着泥土,好像在说:“草丛里有动静,真的不用理会吗?”但它很快就按捺不住,再度对着草丛吠叫。
“它身上流着猎犬的血液。”
与喜不再阻止阿锯,靠在樟树的树干上。那里离地有三十米高,他镇定自若,好像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一样。
我小心谨慎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要和树融为一体,就绝对不能往下看。一旦发现自己的高度,卵葩保证会吓得缩起来。
“阿锯在山上很显眼,它的毛很白。”
神去村的人从来不会为狗洗澡,之前,与喜在电视上看到穿衣服的狗,居然捧腹大笑。阿锯也带着野性,老实说,和在都市中看到的狗相比,它真的有点脏。然而,一旦进入山里,它就绽放出神圣的白色光芒。
“聪明的白狗是山林人的宝贝,在森林里的时候,即使晚上,白狗也很容易被发现。即使我在工作时发生意外无法动弹,别人根据阿锯的毛色找到我的概率也会大增。”
“是哦。”
我不由得感到佩服,但与喜在决定要养什么狗时一定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
“但冬天怎么办?一旦下了雪,阿锯就和雪景融为一体了。”
“这种时候,就抱着它取暖。在紧要关头,还可以把它煮来吃。”
太残忍了。不过,我很清楚,即使与喜真的遇到“紧要关头”,也不可能把阿锯煮来吃。相反,他可能用自己的肉喂阿锯。虽然他不会帮阿锯打扮,但我相信没有人比他更爱自己的狗。山林人和狗虽然不会腻在一起,心灵却是相通的,我经常感受到与喜和阿锯之间互望的眼神。
打枝作业十分顺利。
我比之前更有经验了,不会再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树枝,砍掉太可惜了”这种话。想要木材上没有树结,打枝是十分重要的工作。砍除多余的树枝,可以避免营养分散,也可以使所有树木都照到阳光,更可以将山林大火控制在最小范围。
植林的山上经常会发生山林大火,因为当人进入山林中工作时,难免会生火或是抽烟。当用火不小心引起火灾时,完成打枝的森林因为树干的下半部没有助长火势蔓延的树枝,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有效防止延烧。没有养护的森林一旦发生火灾,由于即将枯死的树枝离地面很近,火势就会迅速扩散。
“一旦发生山林大火,几十年的心血就泡汤了。”岩叔说,“勇气,你要小心火烛,也要做好森林的养护工作,要彻底做好这两件事。山林人绝对不能忘记是在向山上的神明借土地。”
西山的桧树差不多有十二米高,我们正在砍整离地七八米高的树枝。树枝根部的直径大约有七厘米,这些树枝都要砍光。
但并不是乱砍一通,树枝的根部不是有点鼓起来吗?如果把鼓起来的部分也一起砍掉,就会对树干造成损伤,影响木材的价值。因此,必须根据树枝和树干的形状,从适当的角度下手,保留树枝根部鼓起来的部分。趴在离地八米的枝干上进行这项作业很耗费精神,手臂也很酸痛,绳子卡进肉里也让人痛得要命。
我都用锯子打枝,与喜当然还是一把斧头走天下。他悬在空中不断地挥动斧头,精准地打落树枝。而且,完成一棵树的打枝后,他把绳子一抛,抛向旁边那棵树的树枝,整个人也**向旁边的树。他说,在树上爬上爬下会消耗多余的体力。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够办到的。
“我像不像泰山?很帅吧。”
他自己根本不当一回事。我觉得他根本就是手拿凶器的鼯鼠。
我在作业完成后,当然乖乖地走下梯子,再把梯子架在隔壁的树上爬上去。这种梯子被称为“蜈蚣梯”,一整根剥了皮的细原木上钉了很多根错落的木桩方便站立,把蜈蚣梯架在树干上,用数条绳子绑住加以固定。
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早,五点过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鸦呱呱叫,当远处的山染成一片红色时,我们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带走了皮肤的体温,只有“今天工作也很努力”的成就感化成了热量,留在身体深处。既有一种“终于可以回家吃饭”的解脱感,又有一种落寞感。
“西山基本上已经完工了。”
清一哥在下山的时候说。
“没想到比原先预料的更快。”扛着蜈蚣梯的岩叔回头看着我说,“多亏有勇气加入。”
我听了暗爽不已,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假装很酷地说:“没这回事啦。”没想到与喜点着头说:“对啊,没这回事。”他不说话会死啊?
“明天怎么办?上午要上山吗?”
三郎老爹问清一哥,不理会正在打打闹闹的我和与喜。
“不,明天上午休息吧。”
“啊?为什么?”
与喜不满地问。
“你忘了吗?明天要开会讨论大山祗神祭典的事。”
“呃,”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大山祗神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对了,他要怎么处理呢哪?”
与喜问。岩叔和三郎老爹面面相觑。怎么处理?什么意思嘛!看到我一脸不悦,清一哥用严肃的口吻告诉我:
“大山祗神是神去的神明,住在神去山。”
那天,大家都聚在清一哥家开会,从一大清早就忙得不可开交。
左邻右舍的女人都聚集在厨房帮忙下厨,至于男人在干什么……清一哥忙着接待陆续前来的村民,岩叔和三郎老爹负责排坐垫,为大家端饭菜,至于与喜……居然在庭院里抽烟。他真是个大懒虫,除了上山以外,其他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我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跑来跑去,帮忙为客人端菜端酒。我以为直纪也会来,但没看到她的身影。仔细一想,才发现当天不是假日。直纪在学校当老师,当然不可能出现。
神去村的下、中以及神去地区的男人几乎全员到齐,参加清一哥召集的会议。大家都开着小货车前来,也有人坐在小货车的车斗上。这个村庄的道路交通法不知道是怎么制定的。那些小货车挤满了清一家的庭院,连桥下也都大排长龙。
拆掉纸拉门后,大约有二十坪的大客厅坐满大叔、大爷的景象超壮观的。客厅里没有女人的影子,开会讨论祭典相关事宜时,那些妻管严男人终于有机会当家做主了。
“今年祭祀大山祗神的日子就快到了。”
在大家吃完饭,酒也喝得差不多时,清一哥开了口。“而且,今年是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祭典。”
几个大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谈论着上一次祭典的情形,还摊开看起来很老旧的卷轴,不知道讨论着什么。
安排好当天的程序后,又按不同的地区确定了详细的分工。因为我搞不清楚状况,所以坐在客厅的角落打瞌睡,与喜躺在我旁边鼾声如雷。
开了三个小时的会后,终于大致有了眉目。
“最后,大家对与喜担任目途这件事没有异议吧?”
清一哥环视客厅里的所有人,前一刻还在熟睡的与喜猛然跳起来说:
“没有呢哪!”
在场的人不知道是被与喜的气势吓到,还是认同与喜的实力,没有人表示反对。虽然我还是不知道目途是什么,但看到与喜心满意足的样子,就觉得无所谓了。
“东家,”坐在客厅中央的山根大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对坐在上座的清一哥说,“你家的实习生要怎么办?”
“平野勇气吗?他当然要参加祭典。”
客厅内**起来。
“我……我无法赞成呢哪。”山根大叔结结巴巴,一脸无法苟同的表情,“如果让外人参加大山祗神的祭典,而且是大祭典,会触怒神明,后果不堪设想。”
参不参加祭典倒是无所谓,但山根大叔不敢正眼看我的态度让我莫名火大。他平时就是这副嘴脸,我向来抱着敦亲睦邻的态度,但即使在路上遇到时向他打招呼,他也总是不理不睬,简直把我当成幽灵或是空气人。而且,他到处说清一哥和我们组的坏话,说什么“居然雇用外行人”。
别以为这些话不会传入我的耳朵。
聚集在客厅的人纷纷看着山根大叔,又看看清一哥,有时候也偷偷瞥向我,但又立刻移开视线。怎样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与喜叼着烟,抱着双臂,从鼻孔吐着烟。
“你们不要窃窃私语,反对的人举手。”
没有人举手。与喜虽然嘴上叫大家举手,但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客厅的所有人,所以没有人敢举手。不过,从现场的气氛就不难察觉有人并不希望我参加。
“好吧,”清一哥叹了一口气,“勇气要不要参加这件事姑且保留,请大家根据今天安排的分工开始做准备工作。”
那天晚上,我又气又恼,翻来覆去睡不着。山根大叔已经一把年纪了,居然一脸认真地说什么“会触怒神明,后果不堪设想”,真的让人火冒三丈,但那些不表示任何意见、拒绝我参加祭典的村民也让人生气。
唉,真是气死了。我离开被窝,轻轻拉开纸拉门。我想找人聊天,但繁奶奶已经熟睡,她枕边的玻璃金鱼缸里的金鱼也一动也不动。
我从繁奶奶房间的落地窗走到庭院。庭院里冷飕飕的,四周一片寂静。在狗屋里睡觉的阿锯抬起头,一看到是我,立刻再度把脸埋进前腿,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在横滨的父母和朋友现在在干什么。无论待多久,这里的人似乎都无法接受我,干脆趁早回老家好了。我坐在外檐廊上,仰望着黑暗的天空。来神去村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被当成外人这么痛苦。
天上洒满银色的星星,飘着灰色的薄云,今晚也看不到神去山的棱线。已经结了沉甸甸稻穗的稻子在农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昆虫在夜晚大合唱,淹没了河流的声音。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与喜来到外檐廊。
“你在干吗?”
我没有回答。与喜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他穿着浴衣代替睡衣,盘腿坐在一旁,露出体毛浓密的腿。
“让你看个东西。”
与喜指了指自己的卧室。我搞不清楚状况,但在他的催促下,把脸贴在玻璃上。
卧室内铺了两床被子,美树姐躺在其中一床被子上,但她的脚放在枕头上,趴着睡成了“大”字,被子在她的腰部附近横向一旁。
“她这样不会呼吸困难吗?”
“她的睡相很糟吧?”与喜笑了笑,“她每天都这样。”
我再度看向庭院。我和与喜沉默片刻,听着神去村夜晚的动静。
山上树叶的摩擦声,野兽炯炯发亮的眼睛,伴着陷入梦乡的人类的呼吸声。
“刚转学时,通常都很难融入环境吧?”
与喜在外檐廊摁熄了烟。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转过学。”
“我也没有转过学。这个村庄哪里有学校可以转?我是说通常的状况。”
“哦。”
“神去村就像是一个几百年没有转校生的学校,所以有些人意见特别多。”
“嗯。”
“但是你不用担心,清一是班长,我是全班最调皮捣蛋的。如果有人敢继续啰唆,我就收拾他。”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转头一看,发现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不是在安慰我。我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
“其实,山根大叔也不是坏人。”
“是吗?”
“对啊,差不多两年前,山根大叔也辅导了一个实习生。那个人辞了工作,说想投入林业,结果不到半年就逃走了。山根大叔很认真地辅导那个实习生,所以很受伤。”
虽然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不应该把我和那个实习生混为一谈,他为什么无法理解我毫不逃避地投入林务的决心?
轰、轰,地面远远地传来好像海浪声般的低鸣。
“什么声音?”
“山鸣。神去山发出的山鸣。”
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与喜在外檐廊上站了起来,露出难得严肃的表情低喃道。
并非只有我和与喜听到山鸣,清一哥和岩叔也听到声音后惊醒了。三郎老爹熟睡了,繁奶奶和美树姐就更不用说了。
隔天,全村都在讨论山鸣的事,村民一见面都在谈论昨天深夜的奇怪鸣动。有人说是凶兆,有人说是吉兆,也有人说是自然现象,不必在意。
然后,村民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
发生山鸣后过了一个星期。
那天,我们在东山上打枝,与喜突然问:
“你们有没有闻到味道?”
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工作,用力吸着鼻子闻了起来。的确有一股焦味。
与喜解开腰上的绳子,三两下就爬上了杉树。他的身影才消失在树叶中,立刻听到他叫了起来:
“起火了!神去小学的后山烧起来了!”
“与喜,赶快用手机通知消防队和村公所。”清一哥神情紧张地发出指示,“我们也去灭火。”
大家一起冲下山,小货车一路飙向神去小学。村民们早就聚集在校园,不安地看着校舍后方的山。
半山腰附近冒着白色的烟,升上天空。山上传来杉树爆裂的声音,杉树的树顶蹿出大火。
围观的人顿时惊叫起来。
“情况很不妙,”清一哥说,“风从山上吹下来。”
“再不赶快行动,整个学校都要被烧光了!”
与喜大叫着,跑去校园角落的饮水处,用水从头淋湿了身体。
不会吧?我正在心里嘀咕,与喜果然大叫着:
“我们去阻止火势延烧!”
他打算冲进火海救火。我才不要!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对山林人来说,救火也是职责。许多停下手上的工作,从四面八方的山上赶来的大叔都响应了与喜的号召:
“对!”
真的假的?
义消队拉着水管跑了过来。他们用抽水泵抽了河水,把水喷在校舍的屋顶上。当村里唯一的一辆消防车赶到后,义消队把学校交给消防队队员,又扛着水管进山了。他们打算在消防车无法开进去之处,近距离向燃烧的森林放水。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能退缩。
我下定决心,把水从头上倒了下来,冲湿了衣服。
“我们这组负责砍倒下风处的树木。”
清一哥和其他组讨论后,回到我们身边说道。为了防止延烧,各组分头砍下起火点周围的树木。
小学生都在操场上集合后放学,老师们镇定地向学生交代注意事项。直纪也在其中。
“不可以跑出去玩呢哪,山上的火势很快就会扑灭,小朋友不用担心,都要马上回家哟。”
我的眼角扫到她的身影,然后就冲向学校的后山。
我冲上斜坡。烟雾还没有弥漫开来,但焦味十分呛鼻。鸟在天上尖叫,四处逃命的野兔和松鼠跑过我们身边。阿锯叫个不停。
非比寻常的事态让森林的空气也充满紧张、动**。
“差不多从这一带开始砍。”三郎老爹说。
“好。”
清一哥点点头,下达了指示。“顺风伐倒,横向排成一排,在砍之前招呼一声。”
伐倒作业伴随着危险,通常不会排成一排作业,因为倒下的树木可能会压到人,但眼前以速度为优先。到处响起链锯的声音,两人一组,其中一人负责砍树,另一人观察树木倒下的方向,确认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