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低嗓门问与喜,与喜却假装没听到。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直纪,要不要我送你?”
正在火旁取暖的清一哥问她。那位名字听起来好像男生的直纪冷冷地说:
“不用了,我骑摩托车来的。”
然后,她从仓库推出一辆川崎重型摩托车。她推着摩托车,沿着石子路推向马路。她是东家的什么人?我很想问别人,但似乎没有人会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在这个小村庄里,大家都是熟人,所以,神去村的人从来没有“相互介绍”的想法。
“直纪要再哪啊哪啊点。”
三郎老爹说道,其他人也都频频点头,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是啊。”
“啊哟,她已经走了吗?”
祐子姐从主屋走了出来,拿了一个包了保鲜膜的盘子叹着气:“我还想叫她把菜带回家去。”
她拿着这盘菜要怎么骑摩托车?不对,等一下,这搞不好是我逃离神去村的天赐良机。
我的确顺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也因为得到了组内其他成员的认同暗爽不已,但是,我根本不想做什么林业的工作。我是被老妈和阿熊陷害,才会来到神去村这种鬼地方。
什么“再留在这里努力看看”啊,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太大意了,差点就被绑住了。
“我去拿给直纪小姐。”
我从祐子姐手上抢过盘子,跑向马路的方向。“喂!”与喜叫着我,但我头也不回。
直纪矫健豪迈地骑上摩托车,正在暖车。低沉的引擎声在山里回响。
“这是祐子姐要给你的。”
直纪看了看我递给她的盘子说:
“我不要。”
她戴上夹在腋下的全罩式安全帽,马上就要骑走了。我慌忙说:
“那我帮你拿,但你可不可以送我到车站?”
“啥?”
“我有事要去松坂。我刚领到薪水,想买点东西寄给我父母。我已经向清一哥报备了。”
我把老爸给我的三万元随时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有了这笔钱,应该足够让我逃离这里了。
“你看,我的薪水。”
我从口袋里拿出信封。
“上面明明写着‘路费’。”
惨了。我忘了这件事。
“咦?嘿嘿嘿。”
我只能笑着掩饰。直纪露出怀疑的眼神。
“反正不关我的事,”她说,“你有安全帽吗?”
“有。”
我戴上工务用安全帽坐在直纪后方。我可以抱她的腰吗?
“出发啰。”摩托车的引擎轰隆轰隆响,“你别哭呢哪。”
摩托车像箭一样冲了出去,我差点被甩下车。我不顾盘子飞向后方,慌忙抓住直纪。哇,她的腰又细又软。但我只得意了一刹那,因为直纪以惊人的速度狂飙起来。
“呜哇!”
我吓得眼泪、鼻涕直流,但立刻被风吹走了。在这么狭窄的山路上狂飙,万一遇到对向来车怎么办?虽然我这么想,但直纪不停按着喇叭,即使遇到转弯也照冲不误。车体大幅倾斜,膝盖几乎快碰到地上了。
“让我下车!”
我大叫起来。更可怕的是,与喜开着小货车追了上来。与喜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从驾驶座探出头大叫着:
“勇气,你想逃吗?我饶不了你!”
他龇牙咧嘴,简直凶神恶煞。大事不妙了。
直纪越飙越快,与喜也紧追不放。他的小货车装的是什么引擎?他们在山路上竞速追车。我如果吓昏了,肯定小命不保了。我拼命激励自己,发挥最大的毅力保持清醒,但每隔十五秒,脑袋就会一片空白。
摩托车和小货车几乎同时抵达车站。在车站等电车的老太太一脸吃惊地看着我们。我下了摩托车,正要走向车站,但双腿直发抖,几乎无法站立。我只能爬,却被与喜踩住了背。
“直纪,你还是这么猛。”
“因为载了点货,今天差一点输给你,”直纪笑了笑,“改天再玩吧。”
最后一句话似乎在对与喜说,又像是说给我听的。直纪的摩托车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山路上。
“你还真会找麻烦哪。”
与喜把我拉了起来,押上小货车。电车驶离了车站,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也搞不清楚是因为没有逃走的悲哀,还是捡回一条命的安心,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老家在哪里?”
返回神去地区的途中,与喜问我。
“横滨。”
“我没去过,是个好地方吗?”
当然是个好地方。无论是商店还是玩的地方,都有太多这个村庄没有的东西。我原本想这么回答,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即使我离开那里,也没有人会在意。
我寄了明信片给我的高中同学,告诉他们这里无法使用手机,也留了与喜家的地址和电话,却没有人回信给我,也没有人打与喜家的黑色转盘电话。大家可能都忙于新生活吧,我爸妈有了新欢孙子,早就把旧爱儿子抛在脑后了。
嗯?搞不好是因为我现在的处境很悲惨、很落魄?
“虽然神去村可能无法和横滨相比,但也是一个好地方。”与喜说,“你对这个村庄和山上的事还一无所知。”
“那当然,我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啊。”
“你应该再多住些日子呢哪。如果现在逃走了,我会告诉我的子孙,‘有一个从横滨来的平野勇气比金针菇还要脆弱,是一个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米虫’,一百年后,你会成为这个村庄最弱的传说。”
“那又怎样?即使成为这个小村庄的传说,我也不痛不痒。”
太无聊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之后,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哪啊哪啊,”与喜静静地轻声说道,“没有人一开始碰林务工作就顺手的,只有我这个天才例外。”
黑色的山影浮现在满天晚霞中。
我和与喜回到家时,家里一片漆黑。
“美树,不在家吗?喂!”
与喜一边叫着,一边脱下鞋子走进饭厅。我也跟了进去。
“与喜,你先坐下。”
黑暗中,传来繁奶奶的声音。定睛一看,发现繁奶奶宛如亡灵般,驼着背,坐在祖先牌位前方。
“哇噢,奶奶,原来你在家。”与喜伸手拉了一下日光灯的绳子开关,“为什么没开灯?”
“绳子这么高,我怎么拉得到?”刺眼的灯光让繁奶奶不停地眨眼,“你老婆离家出走了。”
“又离家出走!”
与喜对着天花板叫道。繁奶奶拍了拍榻榻米,与喜端坐在矮桌旁,我也不得不端坐在与喜身旁。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与喜叹了一声。我也有同感,饭团里还放了可乐饼。
“你之前没回家时,是不是骗她说去巡山了?”繁奶奶用严厉的声音问,“结果跑去名张玩了哪。”
“呃。”
与喜还想装糊涂,繁奶奶用手指在他的眉间用力弹了一下。繁奶奶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我还来不及反应,与喜已经“呜呃”地惨叫一声,按着额头,身体缩成一团。我的眼前只留下繁奶奶像眼镜蛇般蹿起的残影。
这位老太太搞不好身手很敏捷……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注视着,但繁奶奶已经像馒头一样坐回原来的位置。
“酒店小姐打电话来问:‘与喜今天不来吗?’明知道接电话的是你老婆,对方还故意这么坏心眼。你会去那种地方玩,可见你的眼光也很差。”
与喜垂头丧气地听着繁奶奶的教训。
“在你把你老婆带回来之前,你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是……”
与喜垂头丧气地起身离开。真是大快人心。我因为刚才演了那出逃跑的戏码,现在已经饥肠辘辘,那我就和繁奶奶先吃晚餐吧。
我想得太美好了。
“你在干吗?跟我来。”与喜说。
“为什么我也要去?”
“即使我一个人去,美树也不可能跟我回来。我们一起用哀兵政策央求她回家。”
“我才不要,她是你老婆啊。”
“刚才不是我去接你回来的吗?”
“我又没拜托你,是你多管闲事追来的。”
“白痴,别说这种让人心寒的话。”与喜打我的头,“我们是同一组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一条心。”
我被与喜的歪理说服了,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我们沿着河流往下游走,旁边是干裂荒凉的农田。
美树姐的娘家就在桥的另一端,距离与喜家走路不到五分钟。她娘家是神去村唯一的一家商店,推开玻璃门后,泥土地房间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从农具、清洁剂到食物、烟酒,什么都有,什么都卖。
“有人在吗?”
与喜叫了一声,和屋内相隔的纸拉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位看起来像是美树姐父亲的中年男人露出一双眼睛。
“我家美树有没有来这里?”
与喜赔着笑脸问道。美树姐的娘家这么近,他们夫妻显然是青梅竹马,与喜和美树姐的父亲应该也很熟。
但是,我完全猜错了。
“她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美树’呢哪?”
美树姐的父亲咬牙切齿地威吓道,用力关上了纸拉门,完全不留情面。
“你别这么说嘛,让我见见她哪。”
“不行,我不能把女儿交给你这种色坯,你们离婚吧。”
“你不要故意说这种话让我为难嘛,”与喜哀求道,“爸爸,求求你了,哪啊哪啊。”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以后也不帮你家送信、送包裹了。”
美树姐的父亲好像在邮局上班,他和与喜隔着纸拉门展开了攻防。一个要打开纸拉门,另一个坚持不让对方打开,纸拉门的外框被他们拉扯得发出叽叽咯咯的声音。
最后,与喜不知道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握在手心,“哇哈!”一声,用拳头打破拉门上的纸,把手伸了进去。
“这个给你,怎么样?”
与喜突如其来的粗暴行为让我吓了一大跳,纸拉门的另一端也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纸拉门竟然喀啦喀啦地打开了。
“那就哪啊哪啊吧。”
美树姐的父亲努了努下巴,示意我们去饭厅。脱鞋子的时候,与喜向我咬耳朵说:“我给了他酒店的折价券。”
大人的世界真龌龊啊!
美树姐和她母亲正在饭厅吃饭。
“啊哟,与喜,这次这么快就上门哪。”
美树姐的母亲面带微笑地说,美树姐根本不正眼看与喜。
“我奶奶一直责骂我,叫我赶快来道歉。”
与喜说着,对着美树姐磕头。“都是我的错!请你回家吧。”
他的磕头似乎也是家常便饭,美树姐不发一语地继续吃着饭。
“勇气,你也一起道歉。”
与喜小声对我说。
“为什么我要道歉?”
我再度反驳道。
“他就是新来的?”
“很年轻,看起来很有活力哪。”
美树姐的父母开始谈论我,我无可奈何地跪坐在磕着头的与喜旁。
“呃,美树姐,”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与喜哥已经在反省了。”
鸦雀无声。空气中飘着烤鱼和洋芋沙拉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
“对了,以后我会好好看着与喜哥。只要一下班,我就会马上把他拉回家,所以,请你回家吧。”
自尊心算什么?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也对着美树姐磕头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磕头居然是对着别人的老婆。饥饿太可怕了。
美树姐停止咀嚼,放下了筷子。我可以感受到她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和与喜的脑袋。
“真的吗?”美树姐用沙哑的声音问,“你真的不再玩女人了吗?下次再被我发现,就不是离婚而已,我要死给你看呢哪!”
我诧异地抬起头。美树姐似乎是认真的,她双手握拳,放在腿上。
“我知道了。”
与喜说着,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美树姐的手上。
“你不可以说谎呢哪。”
“我知道,其实我和其他女人都是逢场作戏,我心里永远只有你。”
“与喜!”
美树姐抱着与喜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这对夫妻是在演哪出啊?
美树姐的父母轻松自如地吃着晚餐,也许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走出“中村屋”杂货店(美树姐和清一哥家好像是远房亲戚)后,我们沿着来路走回家。星星在天空眨眼,无数的星星难以辨认出星座。
豪华的夜空令我感到陌生,我有点眼花了。我的逃脱和磕头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与喜走在前面,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自己的家门,走在我旁边的美树姐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蠢?”
我当然不能回答“是啊”,只好沉默不语。
“我从小就喜欢与喜,爱得死去活来,才终于结了婚。只要是跟他有关的事,我就无法冷静下来。”
与喜到底有什么好?虽然他在工作上很能干,但他这个人吊儿郎当,满嘴胡说八道,不过想想,和青梅竹马在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
“美树姐,哪啊哪啊哪。”
听到我这么说,美树姐笑了笑:“对啊。”
我第一次说出口的神去话融化在早春柔和的空气中。
(1)坪:日本传统计量单位,1坪约为3.305785124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