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走后,苏轼的日子比以前更难过了。
儋耳这地方穷苦偏荒,什么都没有,更要命的是苏夫子手里没钱,每天只能用薯芋野菜充饥。黎子云、姜唐佐知道苏家困难,时常送些东西来接济,苏轼知道这些人也不富裕,不好意思要他们的东西,把家当翻了一遍,找出一套早年在京师得来的官窑酒具,估摸着能卖些钱,就托一个做买卖的朋友王介石把这套酒具带到雷州去卖。
眼看父亲混到连几个杯盏都拿去变卖,苏过心里不好受,瞒着父亲留下了一只荷叶杯,等王介石走了才捧出来,说是留给父亲喝酒用。可惜苏家无米,已经酿不得酒了。
十几天后,王介石从海上回来,拿了二十贯钱给苏轼,同时给他带来一位想不到的朋友,江阴举人葛延之。
这位葛延之以前和苏轼素不相识,平时读过不少苏诗苏文,对苏夫子十分仰慕。后来听说苏夫子被贬海南,葛延之心生义愤,就带了几个盘缠,不远千里拜访苏夫子。
见葛延之千里而来苏轼非常高兴,正好手里有钱,就去捉了只鸡,买几片猪肚,做了个海南名菜“猪肚鸡汤”给葛延之享用。席间说起儋耳,苏轼开玩笑道:“这地方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自己想了想,摇头苦笑,“总而言之,一切皆无!好在也没有瘴气。”
东坡居士半生受苦,贬谪四方,却从没遇上过“瘴气”,因为瘴气其实是三种毒:天毒,地毒,心毒。苏轼是蜀人,对潮热天气颇能适应, “天毒”奈何他不得;虽然遭贬,早前有朝云在身边管得紧,养成了习惯,不喝生水,“地毒”无从侵入;至于“心毒”,东坡居士心最宽,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不知忧愁为何物,一张破纸一块石子儿都能玩出花样来,当然不会中这“心毒”。
葛延之笑着点头:“我从颍滨先生处来,有学问上的事向夫子请教。”
“颍滨先生”说的是被贬到雷州的苏辙。
忽然听到弟弟的消息,苏轼忙问:“我兄弟现在怎样?”
葛延之答道:“先生身体健壮,能吃能走,每天著书写诗,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听夫人说,先生比以前瘦了十几斤,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苏辙瘦了十几斤,一小半是在雷州受罪,一大半是被董必气得。但这事葛延之瞒过没说。听说弟弟一切安好,苏轼也放了心。
葛延之又说:“这次我在雷州还见到了高邮秦太虚先生,也向夫子问好。”
听说秦少游也被贬到雷州,苏轼暗吃一惊:“少游是恬淡的人,为何也遭此大劫?”又问葛延之,“少游在雷州过得可好?”
葛延之犹豫半晌,勉强答道:“还好……至少衣食不愁。”
其实秦少游在雷州过得很不好。
秦少游不是个政客,也没做过像样的官。只因为他有才华,和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就遭到权臣的迫害,无缘无故贬到雷州来受罪。
秦少游的脾气和苏夫子不一样,极单纯,极脆弱,经不起摧折,自到雷州以后,秦少游万念俱灰,每天混在歌栏舞馆,写几支词给歌伎们拿去唱,换一顿酒,烂醉之后随处倒下就睡,日子过得仿佛真宗年间的“白衣卿相”柳三变。只是比柳永更穷苦,更落魄,更颓废。
颓废至此,一无可取了。
秦少游的事葛延之不好对苏轼细说,就换个话题:“想来儋州拜见夫子的人很多,并不止我一个。我在雷州听颖滨先生说,有一位老先生也将渡海而来,数日即至。”
苏轼忙问:“是谁要来?”
关于这个即将渡海而来的人,苏辙对葛延之提过,可惜此公已经忘了,只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颖滨先生有信让我带过海来,这些事大概写在信里了。另外有一位郑嘉会大人,不知从何处听说学生要过海到儋州来,也让人送了封信给先生,说儋耳偏僻,怕先生寂寞,他那里有一些书,打算装上海船运到儋耳。”说到这里又想起来,“我从江阴起程来海南的时候,有一位参寥和尚让我带口信给夫子,说他已经准备了盘缠,一年内就来海南和夫子见面。”
苏夫子在儋耳孤零零呆了一年,本以为后半辈子就这么孤独下去了,哪知道忽然间有这么多朋友要来看他,更多的人心里惦记着他,顿时心中火热。打开苏辙的信看了,大吃一惊:“怎么渡海而来的竟是巢谷!”
苏夫子的忘年交巢谷真是位奇人。
以前苏轼遭难贬到黄州,巢谷千里迢迢来看他。后来苏家兄弟飞黄腾达,巢谷这个怪老头子再也不露面儿了。现在苏家兄弟又倒了霉,一个贬到雷州,一个贬到儋耳,巢谷才又把两人当成朋友,不顾路途艰险,囊中羞涩,一个人背着行李从眉州万里远赴岭南。苏轼由不得连声赞叹:“老先生真是古人风范,今天的人哪里还有这样的骨气?”又想起来,“我得写封信劝老先生不要来海南,这片海不好渡,太危险了。”
当天苏轼就写了信交给黎子云,请他找一位渡海的商人把信带到雷州给苏辙,让苏辙想办法阻止巢谷冒险渡海。至于参寥和尚,远在于潜,而且这个人最有主意,苏轼也拦不住他,干脆不拦,只等在儋耳穷荒之地领教参寥子的佛法了。
葛延之在海南呆了一个多月,告别苏学士回江阴老家去了。苏轼要写一封信请葛延之带给苏辙,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起那篇“自欺欺人”的《老饕赋》来,就花半宿功夫又写了一篇《菜羹赋》交给葛延之:
“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具而可常享,乃为之赋,辞曰:
嗟余生之褊迫,如脱兔其何因。殷诗肠之转雷,聊御饿而食陈。无刍豢以适口,荷邻蔬之见分。汲幽泉以揉濯,搏露叶与琼根。爨鉶錡以膏油,泫融液而流津。汤蒙蒙如松风,投糁豆而谐匀。覆陶瓯之穹崇,谢搅触之烦勤。屏醯酱之厚味,却椒桂之芳辛。水初耗而釜泣,火增壮而力均。滃嘈杂而麋溃,信净美而甘分。登盘盂而荐之,具匕箸而晨飧。助生肥于玉池,与吾鼎其齐珍。鄙易牙之效技,超傅说而策勋。沮彭尸之爽惑,调灶鬼之嫌嗔。嗟丘嫂其自隘,陋乐羊而匪人。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计余食之几何,固无患于长贫。忘口腹之为累,以不杀而成仁。窃比予于谁欤?葛天氏之遗民。”
《老饕赋》是个华丽的玩笑;《菜羹赋》是一篇扎实精美的散文。两篇文章相辅相成,正如子瞻、子由两兄弟。相同之处,两文皆亦真亦幻,不同者,《老饕赋》一成真,九成幻;《菜羹赋》七成真,三成幻。
后世人喜欢说苏东坡是个“美食家”,其实不该这样说。东坡居士半生穷里富贵,富贵中穷,富贵时反而不见他享受,贫穷时才有了“东坡鱼”、“东坡肉”和苏过发明出来的“玉糁羹”,那不是美食,只是一个心胸开阔的“道士”对苦难生活的领悟而已。
葛延之走了。苏夫子在家苦等,只盼着年已八旬的老巢谷别来这海外穷荒之地受罪,而参寥大和尚早些来,来了就能一起谈佛事、说笑话了。
这时候苏家早就无米可食,也酿不得酒,就跟邻人家买了两只鸡养在家里,准备巢谷到后杀来吃,又急着把这消息告诉了黎子云、符林、姜唐佐这几个朋友,请他们到时凑些酒、猪、蛇、蛙、蜈蚣过来一起开宴,总不能让巢谷老爷子亏了嘴。哪知等了好久,郑嘉会的一船书送到儋耳了,巢谷和参寥都没来。
该来的人不来,苏轼先觉得奇怪,再一想,脸色就阴沉下来了。苏过怕父亲不高兴,急忙劝他说:“从中原到岭南千里路程,岂是说来就来的?何况父亲已经给二叔写信,请巢谷老先生不要渡海,老先生看了信,大概已经回眉州了。”
苏过不认得巢谷,也不认得参寥,不知道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听他说这话,苏轼一声长叹:“若巢谷不再渡海,参寥也改了主意不来,我不但不难过,反而替他们高兴。可巢元修是个侠客,参寥子是位义僧,这两个人既说来看我,必然要来的!如今两人都不见,我怕他们路上出事了……”
苏夫子这一次真猜对了。就在这一年,巢谷和参寥几乎同时遇难。
巢谷从眉州赶往岭南,路程何止千里,老先生年过八旬,又没什么钱,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到雷州和苏辙见了面,苏辙也劝他别再往前走,巢谷不听,执意渡海而来,哪知还没走到海边上,竟有个没人性的蟊贼把巢谷的行李偷走!后来听说这个贼被新州府逮住,巢谷急忙赶去想要回自家的行李。因为生气、上火又急着赶路,一下累过了头儿,刚到新州就病倒,竟死在新州,和苏轼一海之隔,永难相见了。
参寥的命运比巢谷更糟。就在准备赶赴海南这一年,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到了杭州。
因为吕惠卿当年获罪,苏轼以诏书为檄文痛斥此贼,天下人拍手称快。从此吕惠卿和他弟弟升卿、和卿都视苏轼为死敌,所以吕和卿一到杭州就把所有和苏轼有交往的人往死里整。诬陷参寥和苏轼有勾结,一纸文书夺了参寥的度牒,逼着他还俗,然后把参寥发配兖州了。
巢谷、参寥不能来,苏夫子在海岛上的日子少了一半盼头儿,眼看囊中羞涩,不得不把翻过的家底子再翻一遍,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去卖了换钱,意外发现了当年父亲苏老泉未完成的半部《易传》书稿。
三十三年前的英宗治平三年,苏老泉一边为朝廷编《礼书》,闲时自己写了一部《易传》,书稿未成人就故去了。这部书稿压在苏轼箱底三十多年,不管富贵贫贱,苏轼总随身带着它,可也不管是忙是闲,总没功夫拿出来翻看。如今荒岛无事,仔细看了几回,觉得父亲当年所作深刻有理,苏轼年龄已长,阅历已深,对《易经》颇有心得,干脆俯下身把这部《易传》续写完成。
《易传》写成,苏轼意犹未尽,又以五经中的《书经》为目标写了一部《书传》,上下十三卷,颇有规模。
然而写书劳神,苏学士已经六十四岁,身体大不如前,熬出几部书来,身子更软,精神更差。苏轼却乐此不疲,又打算写一部有一百篇故事的《东坡志林》。苏过忙拦着不让父亲再写,然而苏夫子不听人劝,还是得空就写,前后完成十二篇《志林》,终于病倒在床,养了两个月才好。
老年人,一场病就是一副模样。苏学士只得了一场感冒,再起来时,头发全白,满脸皱纹,人也瘦成一根竹竿,不用别人劝,他自己也拈不动笔了,只好搁下,每天两餐稀粥,一个午觉,过午就带着乌嘴出去散步。老先生头脑不灵光了,在桄榔林里进进出出,迷了好几回路,好在乌嘴机灵,认得家,每次苏夫子走迷糊了,就放开乌嘴,说声:“回家。”乌嘴在前头走,苏夫子在后头跟,走着走着就走回来了。
这天午睡醒来,苏夫子又带着乌嘴出去,直到天色渐暗倦鸟归巢,却见乌嘴颠颠地跑了回来,嘴里“呜呜”哼叫,用嘴直咬苏过的裤脚。苏过隐约明白它的意思是让自己跟着走,急忙飞步跟了过来。
往前赶了一个多时辰,已经钻进密林深处,忽听前头呜呜直响,仿佛一头猛兽在草丛里发威,苏过长出一口气,知道找着父亲了。过去一看,东坡居士歪在椰树下,头枕着一个椰子壳儿,伸手伸脚睡得正香。
带着乌嘴出门的时候苏轼明明记得是吃了饭出去散步,走进林中,一开始只觉腰酸脚乏,知道越这时候越停不得,强迫自己往前走。忽然觉得头脑中混乱起来,仿佛自己孤身一人正往瑞草桥走,要和丈人、舅兄、王弗夫人野餐,一时觉得这是真的,脚下不停只管走来。忽然又想,这一次要和二十七娘相见了,若她当面讨诗,自己心里好诗极多,未必非送她“落红难缀”一首。就想着该选哪首诗词送给这位“小孩子夫人”。忽然又想过来:王弗夫人尚在,怎么自己就去想二十七娘呢?
这一念叨,苏轼越发糊涂了,东想西想,怎么想都不对,在路边站着发愣,又见朝云在前头走路,回头叫他,这一下又跟过去。天热如火,汗流浃背,仿佛正在去歧亭的路上,一回头,又见王弗夫人在边上站着,白眼看他,骂他“好色”……
到此时,苏学士的头脑彻底乱作一团,浑身是汗,两腿酸软,可就是怎么也停不住脚步。三位夫人时时和他说话,有时说的是各自的事,有时说的又是同一件事,纷纷乱乱听不清楚。苏轼再也走不动,也不管是哪里,就地坐下,背靠着一棵大树,闭上双眼,任头脑中纷乱的记忆自行交织,此来彼去。
好半晌,三位夫人的影子逐渐隐去,一抬头,眼前却是一座旧院落,正面一间堂屋,匾上写着“南园”二字,原来是父亲在京师买的旧宅子。母亲程夫人坐在当门处正缝一件旧衣服,父亲苏老泉蹲在地上擦一个物件儿,仔细一看,父亲擦的竟是凤翔买回来的四块门板。
穿过前厅,眼前是个菜园——好似苏轼在黄州雪堂开的菜园子,一个老头儿正给菜浇水,细看,原来浇水之人是巢谷。又有一个人从后头走过来,迎面叫他:“子瞻,有好文章吗?”是住在歧亭的陈季常……
被陈季常一唤,苏轼似乎有所醒悟,提起笔来却没有纸,只得费好大力气弯下腰在地上写道:“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一句话写出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一时接不下去。陈季常就拿一只碗递给他,提起壶往碗里倒酒。苏轼正在焦渴,两眼只看着那碗酒,眼巴巴地等着喝。
忽然间,天地猛地一晃,一切都消失了。苏轼睁开眼,只见阳光耀眼,热气蒸腾,面前站着个年轻人,极眼熟,却不认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惦记着刚才那碗酒。
“……满了,满了……”
听父亲说这怪话,苏过就知道老人家又糊涂了,急慌慌地问他:“父亲怎么睡在这儿!”
到这时苏轼才勉强记起来,叫他的是苏过,自己的小儿子。可刚才看到的一切历历在目,也不在是真的还是假的,一脸茫然,嘴里低声嘟哝着:“看见老宅子了,我要回去喽。”
听父亲说出不吉之言,苏过吓了一跳,忙把父亲搀扶起来:“这里太潮,父亲回去歇着吧。”
听苏过叫他“回去歇着”,苏轼轻轻点头:“该回去了,累了,该回去了。”